第016章 楊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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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門關的深處,與外圍城牆的粗糲喧囂截然不同。紅拂郡主步履從容,引著李靖穿過層層崗哨,越是向內,守衛的甲士氣息便越是沉凝精悍,目光如鷹隼,掃過李靖時帶著審視與探究。他們最終停在一處並不起眼的青石院落後。
院門外並無重兵,隻有兩名親兵按刀而立,身形挺拔如鬆,眼神銳利如刀,周身散發的煞氣凝而不發,卻讓李靖感到皮膚隱隱刺痛。這是百戰餘生的真正精銳。
“在此等候。”紅拂對李靖低語一聲,獨自上前。那兩名親兵顯然認得她,微微頷首,其中一人轉身入內通報。片刻後,親兵返回,讓開道路。
紅拂回頭看了李靖一眼,眼神意味深長,隨即率先踏入院中。李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思緒,緊隨其後。
院內更是簡樸,幾叢耐寒的灌木,青石鋪地,幹淨得不見一絲雜物。正廳的門敞開著,隱隱可見其中景象。
踏入廳門的瞬間,李靖的目光便被正中央那巨大的北疆沙盤牢牢吸引。
那沙盤幾乎占據了整個廳堂的核心,長寬數丈,山川起伏,河流蜿蜒,城池關隘點綴其間,製作得無比精良。但真正令人心神震撼的是,沙盤之上,竟有無數細密的光點在緩緩流動!代表大夏勢力的呈現穩重的玄黃之色,聚於城池關隘,如星羅棋布;而代表突厥的則是躁動不安的血紅光點,如同蔓延的野火,在關外廣闊地域湧動、衝突。
更有些區域籠罩著不同顏色的霧氣,或是代表瘟疫的慘綠,或是代表幹旱的枯黃,或是代表流沙的不穩定土灰。而其中最為刺眼的,便是沙盤西北角,代表第七烽燧及其周邊區域的那一團——不斷翻滾、擴散的深灰色濃霧!
那霧氣死寂、扭曲,仿佛擁有生命,在吞噬、汙染著周圍的一切光亮,僅僅是目光觸及,便讓人心生煩惡與寒意。
沙盤旁,一人負手而立。
他身形高大,並未穿著象征權勢的官袍,僅是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頭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他背對著門口,正凝望著沙盤上那團顯眼的灰霧,仿佛是整個北疆戰局、乃至那詭異灰霧的中心。
僅僅是這一個背影,便給人一種山嶽般的沉穩與無邊的威壓。廳堂內空氣凝滯,仿佛連光線都繞著他流轉。
李靖感到自己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他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坐鎮北疆,手握生殺予奪大權,令突厥聞風喪膽的大夏柱石——楊素。
紅拂上前一步,斂衽一禮,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恭敬:“楊公,人帶到了。”
楊素緩緩轉過身。
他的麵容並不算老,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下頜微須,眼角有著細密的紋路,那是常年殫精竭慮與風霜刻下的痕跡。最令人難忘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照見虛妄。目光掃過李靖時,李靖感覺自己從外到內,都被看了個通透,體內那沉寂的歸墟之力,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震顫了一下。
楊素沒有看紅拂,目光直接落在李靖身上,沒有任何寒暄與客套,仿佛早已知道他的到來,也知道他的一切。他伸出食指,指向沙盤上那團灰霧的中心——第七烽燧。
“那裏的‘規則濃霧’,三日不散,且有擴散之勢。”楊素的聲音平和,卻帶著金石之音,字字清晰,敲打在李靖的心頭,“你能從中出來,靠的,恐怕不止是運氣。”
他根本不同軍情細節,不問突圍艱險,開口便直指那超乎常理的核心!
“說說看,”楊素的目光如同實質,籠罩著李靖,“你當時,‘感覺’到了什麽?”
壓力,無形的、巨大的壓力驟然降臨。這並非武力或殺氣的壓迫,而是一種源於智慧、見識和絕對權勢的碾壓感。李靖感到喉嚨有些發幹,他知道,任何虛言與掩飾,在這雙眼睛麵前都毫無意義。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想在第七烽燧那噩夢般的經曆,組織著語言,謹慎地措辭:
“回丞相,”李靖抱拳,聲音因緊繃而略顯低沉,“卑職感覺……那裏的‘天’,變了。”
他頓了頓,努力尋找著更準確的描述:“水流可以違背常理,倒灌而上;弓弩會被其主‘遺忘’,不知如何擊發;同袍前一刻還清晰記得的戰技,下一刻便茫然無措……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肆意妄為的手,在揉捏、篡改著我們習以為常的‘現實’。”
“天變了……揉捏現實……”楊素重複著李靖的話,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但李靖敏銳地感覺到,周圍凝滯的空氣似乎波動了一下。
“不錯。”楊素微微頷首,似乎對李靖的表述予以了肯定,“能意識到是‘現實’被篡改,而非簡單的幻術妖法,這份洞察力,已非常人可及。”
他話鋒一轉,命令道:“過來。”
李靖依言上前,走到沙盤邊,離楊素更近,那無形的威壓感也更加強烈。
“將你的手,放在那裏。”楊素再次指向第七烽燧的位置。
李靖看著那團在沙盤上不斷翻滾的深灰色濃霧,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適與警惕。但他沒有猶豫,依言伸出右手,緩緩按向了那片代表著他噩夢起源的區域。
指尖觸碰到沙盤冰涼表麵的瞬間——
“轟!”
李靖隻覺得識海之中仿佛有驚雷炸響!眼前的一切景象——廳堂、楊素、紅拂——瞬間如潮水般退去。他的神魂,仿佛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抽離,跨越了空間,再次投向了第七烽燧的土地!
他不再是通過沙盤“看”到灰霧,而是徹底“置身”於那片濃霧之中!
不,不僅僅是濃霧。
在他的“眼前”,或者說在他的感知中,整個世界徹底變了模樣。天地萬物,山川、河流、空氣,甚至光線和時間,都不再是它們原本的樣子。它們化作了無數條、無數種色彩斑斕的“光線”!
這些“光線”複雜到無法形容,彼此交織、纏繞、流動,構成了一張龐大無比、精密運轉的巨網。每一條光線,都代表著一種“法則”或“道理”——火是熾熱的,水是流動的,石頭是堅硬的,弓弩是用來發射的,人是需要呼吸和記憶的……這一切構成世界常理的底層邏輯,此刻都以這種無比直觀、無比震撼的方式,呈現在李靖的“眼前”。
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嗎?李靖心神劇震,幾乎要迷失在這浩瀚無盡的法則之海中。
然而,就在這片本應和諧運轉的法則網絡中,此刻卻充斥著大量灰黑色、充滿腐朽與終結氣息的詭異能量。它們如同惡毒的寄生蟲,又像是汙濁的墨汁,瘋狂地纏繞、汙染著那些彩色的法則光線。
被汙染的光線,開始扭曲、變形、黯淡,甚至寸寸崩斷!
代表“水向下流”的藍色光線被強行扭曲,導致溪流倒灌;代表“武器功能”的銀白色光線被侵蝕斷裂,讓士兵遺忘如何用弓;代表“記憶認知”的淡金色光線被灰黑之氣堵塞,使人變得茫然癡呆……這便是“規則扭曲”在法則層麵的真實景象!
混亂、無序、褻瀆!一種發自本能的厭惡與憤怒,自李靖心底湧起。
同時,他感受到自己體內,那源自寂滅石核、與歸墟斷劍同源的力量,開始不受控製地躁動、沸騰。它仿佛遇到了天敵,又像是饑餓的旅人看到了美食,傳出一種既排斥又渴望將其“撫平”、“歸無”的強烈衝動。
現實中,沙盤旁。
李靖的身體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按在沙盤上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閉著雙眼,眉頭緊鎖,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衝擊。
楊素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落在李靖那隻按在灰霧區域的手上。在他的感知中,李靖周身正散發著一種極其隱晦、卻又本質極高的波動,那波動與沙盤上模擬出的規則扭曲之力接觸,竟讓那一片區域的灰霧光點,出現了微不可查的、極其細微的平複跡象,雖然轉瞬即逝,但確實發生了。
紅拂也屏息凝神,她看不到法則層麵的變化,但她能感覺到李靖狀態的不對勁,以及楊素眼中那一閃而逝的銳利光芒。
片刻之後,楊素伸出手指,輕輕在李靖的肩頭一點。
一股清涼中正的氣息透體而入,瞬間將李靖從那片法則混亂的幻象中拉扯回來。
李靖猛地睜開雙眼,踉蹌後退半步,大口地喘息著,眼神中還殘留著震撼與驚悸。方才那短暫的瞬間,比他經曆的任何一場戰鬥都要耗費心神。
“果然……”楊素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著李靖的一切反應,“你的‘特質’,並非簡單的靈力天賦。你能直接感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撫平’規則的褶皺。”
他頓了頓,說出了讓李靖心神再次巨震的評價:“此非靈力,近乎於‘道’。”
道!
這個字,重若千鈞!它超越了尋常修煉的範疇,直指天地本源!
李靖怔怔地看著楊素,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楊素並未期待他的回答,他轉過身,再次望向那巨大的沙盤,目光變得悠遠而深沉。
“北疆之亂,非止突厥鐵騎,非止部落紛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滄桑,“其背後,有更古老的影子在活動。”
他抬起手,指向那團灰霧,也仿佛指向灰霧之後更遙遠的北方。
“——巫族。”
這個詞從楊素口中說出,帶著曆史的厚重與神秘的壓力。
“他們追求的,非一地一城之得失,也非尋常的資源人口。”楊素的目光銳利起來,“他們要的,是重新‘定義’這片天地的規則。將這方世界,按照他們的意誌,他們的‘道理’,進行重塑。”
“定義規則……”李靖喃喃自語,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在第七烽燧遭遇的是什麽,那是兩種不同的“規則”在碰撞,是巫族試圖用他們的“道理”,覆蓋、取代這片天地原有的“道理”!這遠比任何軍事入侵都要可怕千萬倍!
“你,”楊素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靖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你的存在,你的特質,對他們而言,或許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數’,一個他們規則體係中的……‘漏洞’。”
話音落下,楊素從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銅虎符,造型古樸,上麵刻著玄奧的紋路,並非任何已知的鳥獸蟲魚,反而更像是一種……簡化、凝練的法則線條?虎符表麵泛著幽暗的光澤,仿佛承載了無盡的歲月與殺伐。
“此符予你。”楊素將虎符遞了過來,“非調兵之用。持之,可助你穩定心神,於細微處感知規則異動,對你掌控自身特質,或有裨益。”
李靖雙手接過,虎符入手冰涼沉重,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靜氣息順著手臂緩緩流入體內,讓他因之前震撼而激蕩的心神迅速平複下來,甚至感覺自身與周圍天地間那種無形的聯係,變得更加清晰、敏銳了一分。
寶物!絕對是難得的寶物!
但就在李靖心生感激之際,楊素接下來的話,卻如同冰水澆頭:
“但切記,”楊素的聲音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警示,“懷璧其罪。”
四個字,瞬間讓李靖從獲得寶物的些許欣喜中徹底清醒。
他明白了。這虎符既是助力,也是考驗,更是一個信號。從他接過這枚虎符開始,他就正式進入了楊素的視野,也踏入了北疆,乃至整個天下最核心、最危險的棋局。他的“特質”是籌碼,但這枚虎符,也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軍中其他勢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甚至……楊素麾下其他想要爭功奪權之人,都會將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卑職……謹記丞相教誨!”李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虎符緊緊握在手中,目光變得無比堅定。風險與機遇並存,他早已沒有退路。
楊素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李靖再次躬身行禮,然後握著那枚仿佛有千鈞重的青銅虎符,轉身,一步步退出了這座看似簡樸,卻足以決定北疆命運的書房。
走出院落,重新感受到雁門關內略帶寒意的空氣,李靖卻覺得恍如隔世。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虎符,感受著其中蘊含的奇異力量,又抬頭望向關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一扇通往全新世界、展現天地真實麵貌的大門,已經向他敞開了縫隙。
門後的風景,光怪陸離,蘊含著至高無上的“道理”,也充斥著足以碾碎一切的危機。
那是萬丈深淵,也是通天之途。
他的路,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