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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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素書房中的經曆,如同在李靖腦海中刻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烙印。那法則線條構成的浩瀚網絡,那汙穢扭曲的灰黑之氣,以及楊素那句“近乎於道”的評價和“懷璧其罪”的警示,在他心神中反複回蕩。
    他被一名沉默的親兵引至一處臨時分配給他的營房。這營房比第七烽燧的居所好了不少,至少是磚石結構,單獨一間,內有木床、桌椅,甚至還有一盞昏暗的油燈。但對於剛剛見識過那等玄奇景象的李靖而言,此地的簡陋反而讓他有種奇異的踏實感。
    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營房內隻剩下他一人,以及手中那枚沉甸甸的青銅虎符。
    他走到桌邊,將虎符放在粗糙的木桌上,就著搖曳的燈火仔細端詳。
    虎符不過巴掌大小,青銅材質,表麵覆蓋著一層深沉的包漿,邊緣處有些許磨損,顯然年代久遠。其上的紋路並非尋常虎符的猛獸形態,而是一種極其繁複、抽象的線條交織,初看雜亂無章,細看卻覺得那些線條仿佛在緩緩流動,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規律與力量。觸手冰涼,那股在楊素書房中感受到的沉靜氣息再次緩緩流淌開來,撫慰著他依舊有些激蕩的心神。
    “穩定心神,細微感知規則異動……”李靖回味著楊素的話。
    他深吸一口氣,摒棄雜念,嚐試著將一縷心神,如同探出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沉入這枚古樸的虎符之中。
    “嗡——”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鳴在識海中響起。
    刹那間,他眼前的景象再次變幻,但不同於在楊素書房中被強製拉入法則之網的震撼,這一次的變化更為溫和,更為內斂。
    他的“意識”仿佛進入了一個微縮的、由無數細密金光構成的立體軍陣之中!
    這些金光,每一道都是一條簡化的、凝練的“法則線條”,它們並非雜亂堆積,而是以一種極其玄奧的方式排列、組合,彼此呼應,氣機相連。有的筆直如槍,蘊含“銳利”、“穿透”之意;有的渾圓如盾,散發“堅固”、“守護”之念;有的曲折迂回,代表“詭變”、“奇襲”之理……無數這樣的金光線條,共同構成了一個複雜無比、森嚴有序、仿佛能應對萬般變化的微縮軍陣!
    這軍陣自行緩緩運轉,散發出一種鎮壓混亂、梳理駁雜的磅礴意境。
    李靖瞬間明悟,這虎符並非簡單的法器,它內部鐫刻的,是一種關於“秩序”與“統禦”的“道理”!它不能直接賦予力量,卻能像一位最嚴明的統帥,幫助使用者梳理、統禦自身的力量,尤其是……神念!
    他嚐試引導自身那微弱的神念,探入這軍陣之中。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那原本如同迷霧般散亂、僅能被動感應危機的心神之力,在進入這金光軍陣的瞬間,仿佛散兵遊勇被納入了最嚴整的隊列,被迅速地梳理、純化、乃至……放大!
    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湧上心頭。
    他下意識地,將這股被虎符加持、梳理過的神念,向著營房之外延伸出去。
    不再是模糊的感應,不再是混沌的直覺。在他的“感知”中,營房外的世界,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空氣中,不再空無一物。而是漂浮著無數細微的、色彩各異的能量“線條” 或“光點”。
    有熾熱躍動、代表“火行”的赤色光絲;有溫潤流淌、代表“水行”的藍色光點;有厚重沉凝、代表“土行”的黃色光斑;有鋒銳無匹、代表“金行”的白色毫芒;還有生機勃勃、代表“木行”的青色氣流……
    這些,便是構成法術、支撐萬物運轉的天地能量,是比靈氣更為本質的存在!尋常修士需通過特定功法,耗費心神才能艱難引動、煉化,而此刻,在李靖被虎符加持的神念感知下,它們如同畫卷上的色彩,清晰可辨!
    他甚至能隱約感覺到更深處,那些維係著營房結構穩定、地麵堅實、空氣流動的、更加晦澀而強大的基礎法則線條,隻是它們過於穩固和宏大,以他目前的能力,還無法觸及和影響。
    “這就是……規則之下的能量流動嗎?”李靖心中震撼莫名。楊素賜予的這枚虎符,簡直是為他打開了一扇微觀世界的大門!
    一個念頭不可抑製地湧上心頭:既然能“看見”,那麽能否……“幹涉”?
    他想到了自己體內那源自寂滅石核的力量,那被楊素稱為能“撫平規則褶皺”的歸墟之力。以往,它隻是在生死關頭被動激發,如同蒙昧的野獸。如今,有了虎符梳理神念,能否嚐試主動引導它?
    他屏住呼吸,將神念集中到營房外不遠處,一縷尤其活躍、不斷切割著空氣的“銳金之氣”。這縷氣息無形無質,若非虎符加持,他根本無從感知。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從內景那混沌的迷霧中,從那柄沉寂的歸墟斷劍虛影上,引動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灰蒙蒙氣流——正是那歸墟之力。
    這絲氣流沿著他被虎符梳理過的神念,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探向那縷躍動的“銳金之氣”。
    過程極其艱難。歸墟之力性質太過特殊,它仿佛與這世間的一切能量都格格不入,充滿了“終結”與“否定”的意味,操控起來如臂使指根本談不上,更像是在驅使一頭桀驁不馴的孤狼。
    他的額頭再次滲出冷汗,神魂之力在飛速消耗。虎符微微發熱,內部的金光軍陣加速運轉,竭力幫他穩定著那縷躁動的神念。
    終於,在那縷“銳金之氣”受某種無形牽引,即將自行凝聚成一道微弱風刃的前一刻,李靖操控著那絲歸墟之力,輕輕地、如同撫平紙張褶皺般,在那風刃最核心的、維係其形態的“節點”上,一“抹”。
    沒有聲音,沒有光芒爆炸。
    那即將成型的、足以削斷木樁的微弱風刃,就在李靖的“感知”中,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結構瞬間崩塌,組成它的那縷“銳金之氣”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銳利”屬性,變得溫順而平凡,悄無聲息地消散、融入了周圍的天地能量之中,再無痕跡。
    成功了!
    李靖猛地收回神念,身體晃了一下,扶住桌麵才站穩。一陣強烈的虛弱感襲來,神魂的消耗遠超他的想象,僅僅是幹涉一縷最微弱的能量,幾乎抽空了他大半的精神力。
    但隨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振奮與激動!
    被動應激與主動掌控,這是本質的區別!雖然他此刻能做到的微乎其微,消耗巨大,但這意味著,他終於找到了運用自身力量的初步法門!不再是隻能依靠本能和運氣在絕境中掙紮,而是真正開始理解、並嚐試駕馭這份“近乎於道”的特質!
    他緊緊攥住了手中的虎符,冰涼的觸感此刻卻讓他感到無比的心安與火熱。這枚虎符,無疑是現階段對他最重要的寶物。
    就在他沉浸在初步掌控力量的喜悅中時,營房外傳來了熟悉的、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張凡那特有的、帶著些大大咧咧的嗓音。
    “靖哥兒!聽說你被丞相叫去了?沒事吧?”
    門被推開,張凡走了進來。他身上的傷勢經過醫官處理,已包紮妥當,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看起來好了不少。他臉上帶著關切,目光下意識地在營房內掃過,隨即,便定格在了李靖手中那枚未來得及收起的青銅虎符上。
    那虎符造型古樸,氣息沉凝,一看便知絕非凡品。
    張凡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他走上前,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自然:“喲,這是丞相賞賜的?看樣子是個好寶貝啊!”
    李靖看到兄弟,心中也是一暖,正想分享方才的感悟,但察覺到張凡目光中的異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是點了點頭:“嗯,楊公所賜,有助於穩定心神。”
    “穩定心神……真好。”張凡拖長了語調,自己在床沿坐下,目光卻依舊時不時瞟向那虎符,“靖哥兒,你現在可是不得了了。先是被紅拂郡主親自引薦,又被丞相單獨接見,還賜下寶物……聽說,丞相還授予你參軍之職了?”
    他的語氣中,那絲酸澀與失落,終究是沒能完全掩飾住。
    李靖心中一沉。他了解張凡,這是個直腸子、重情義的漢子,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自己此番際遇,與依舊隻是個普通傷兵的張凡相比,確實產生了巨大的落差。
    “凡哥,我……”李靖試圖解釋,想說這並非他所求,想說其中蘊含著莫大風險。
    但張凡擺了擺手,打斷了他,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行了,靖哥兒,兄弟我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人,該是你的跑不了。我就是……就是替你高興,也……哎!”
    他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就是覺得,咱們兄弟倆,以後怕是不能再像在烽燧時那樣,一起巡邊,一起殺敵,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了。你現在是丞相麵前的參軍大人了,我……我怕是跟不上你的腳步了。”
    這話語如同一根細針,輕輕紮在李靖心上。他想起在第七烽燧並肩作戰的日子,想起突圍途中張凡為他擋下咒術重傷的場景,心中湧起一股酸楚。權力與力量的提升,似乎正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無形的鴻溝。
    “凡哥,無論我李靖身處何位,你永遠是我兄弟!”李靖看著張凡,語氣誠摯而堅定,“共患難的情誼,李靖絕不敢忘!”
    張凡抬起頭,看著李靖清澈而認真的眼神,臉上的苦澀稍稍化開一些,他重重拍了拍李靖的肩膀:“好!有你這句話就行!哥哥我信你!”
    他又閑聊了幾句,多是關於傷勢和關內見聞,但語氣終究不如以往那般毫無隔閡。片刻後,他站起身:“行了,你剛回來,又見了丞相,肯定累了,好好歇著吧。我也回去躺會兒,這身子骨,還得養些時日。”
    說著,他便轉身向門口走去。
    李靖看著他略顯落寞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喜悅之情早已冷卻大半。
    張凡拉開房門,正要邁步出去,卻與門外一人幾乎撞個滿懷。
    那人是一名身著楊素親衛服飾的軍官,身材精悍,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腰間佩著一柄狹長的軍刀。他似乎是恰好路過,又像是……有意在此停留。
    軍官的目光極其迅速地在營房內掃過,先是掠過李靖,帶著一絲審視與不易察覺的輕蔑,隨即,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釘在了李靖手中那枚未來得及收起的青銅虎符之上!
    那一瞬間,李靖清晰地看到,軍官的瞳孔微微一縮,眼神深處驟然爆發出一種混合著極度驚訝、難以抑製的貪婪以及一絲陰冷鷙厲的光芒!雖然這光芒一閃而逝,很快便被掩飾下去,恢複了之前的冷峻,但李靖被虎符加持後的感知何等敏銳,已然捕捉到了那瞬間的惡意。
    軍官什麽也沒說,隻是麵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與訕訕讓開路的張凡擦肩而過,腳步聲沉穩地遠去。
    張凡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回頭看了李靖一眼,眼神中帶著些許疑惑,但也沒多問,低聲道:“那我先走了。”便帶上房門離開了。
    營房內,再次隻剩下李靖一人。
    油燈的光芒跳躍著,將他的影子在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枚沉靜的青銅虎符,指尖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和內裏仿佛蘊含的千軍萬馬。力量初步可控的振奮,兄弟之間悄然滋生的隔閡,以及那軍官眼中毫不掩飾的貪婪與陰鷙……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楊公的警示言猶在耳——懷璧其罪。
    他本以為這“罪”可能來自外部敵人,來自巫族。卻沒想到,這危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竟首先來自於這看似穩固的雁門關內,來自於……“自己人”之中。
    力量與機遇,果然伴隨著人際的微妙變化與潛在的危險,如影隨形。
    他將虎符緊緊握在手心,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而堅定。
    前方的路,注定不會平坦。但他已別無選擇,唯有握緊手中的“刃”,無論是麵對扭曲規則的巫族,還是來自背後的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