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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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議之後的三日,李靖仿佛置身於一場無聲的風暴中心。
他那“千裏奔襲,直搗黃龍”的驚世之策,如同在滾沸的油鍋中潑入了一瓢冷水,在雁門關內激起了千層浪。明麵上,無人再敢公開質疑丞相楊素的決斷,但暗地裏,各種流言蜚語、質疑揣測,如同關內潮濕陰冷的空氣,無孔不入。
他被正式授予了參軍職權,擁有了一間獨立的辦公營房,用以推演、細化那關乎數萬人生死的奔襲計劃。楊素甚至調撥了兩名文吏給他打下手,但李靖心知肚明,這二人中,未必沒有他人的眼線。
白日裏,他埋首於海量的軍情卷宗、北疆地圖之中。他要確定一條能夠避開突厥主力、穿越死亡禁區的隱秘路線;要計算所需的最精悍兵力與最低限度的補給;要推演王庭的防禦布置和可能的變數……每一項,都足以讓人殫精竭慮。
而到了夜晚,才是他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
油燈如豆,在牆壁上投下他伏案疾書的、微微晃動的剪影。桌案上鋪滿了繪製到一半的草圖和寫滿標注的紙張。空氣中彌漫著墨汁與陳舊紙張混合的氣味。
他的心神,卻分出了一半,沉浸在懷中那枚青銅虎符之上。
借助虎符梳理神念、細微感知的能力,他對於奔襲路線的選擇,有了超越常人的依據。他能“看”到地圖上那些標注為“流沙區”、“死寂峽穀”的地方,能量流動是何等的混亂與死寂;也能隱約感知到某些看似平常的路徑下,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屬於巫族的微弱汙染氣息,必須繞行。
同時,他對於自身歸墟之力的掌控,也在這種高強度的腦力與心力消耗中,緩慢而堅定地提升著。雖然距離如臂使指還差得遠,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樣,稍一動用便神魂欲裂。內景中那柄歸墟斷劍的虛影,在寂滅石核的支撐下,似乎也愈發清晰、凝實了一分。
然而,力量的提升與地位的變遷,帶來的並非全是益處。
張凡再未主動來找過他。偶爾在營區遠遠望見,對方也是迅速避開目光,或是與身旁其他兵卒大聲談笑,刻意忽視他的存在。李靖心中黯然,卻知此時任何主動的接觸,都可能被解讀為炫耀或施舍,隻能將這份兄弟情誼暫時壓在心底。
更讓他警惕的是,那種被窺視的感覺,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強烈和明目張膽。
有時他深夜走出營房透氣,能清晰地感覺到陰影中投來的、毫不掩飾的冰冷目光。有時他前往帥府呈報進度,路上總會“偶遇”幾名神色各異的軍官,目光在他腰間和懷中逡巡不去。
其中,尤以那名冷峻的親衛軍官為甚。
李靖後來打聽到,此人名叫韓豹,是楊素親衛營中的一名隊正,據說修為已至築基中期,悍勇非常,深得某位軍中實權人物的賞識。韓豹似乎並不刻意隱藏自己的敵意,數次與李靖迎麵相遇,那眼神中的貪婪、嫉妒與陰鷙,幾乎凝成實質,仿佛在看一件即將到手的獵物,又像是在審視一個礙眼的、遲早要清除的障礙。
“懷璧其罪……”李靖再次咀嚼著這四個字,心中的冷意越來越盛。這“璧”,不僅指虎符,更指他這個人,以及他所提出的、可能打破現有權力格局的“奔襲之策”。
這一夜,月黑風高。
濃重的烏雲徹底遮蔽了月光,隻有雁門關各處箭樓上的火把,在黑暗中投下搖曳不定、如同鬼域般的光斑。寒風呼嘯著穿過營房間的通道,卷起地上的沙塵,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李靖在辦公營房內,剛剛完成了一段最為險峻路線的推演,感到心神俱疲。他揉了揉脹痛的額角,決定先行返回住處休息,明日再戰。
吹熄油燈,推開房門,一股凜冽的寒風立刻撲麵而來,讓他精神微微一振。
門外一片漆黑,隻有遠處巡夜士兵整齊的腳步聲和隱約的燈火。他所在的這片區域,因靠近帥府,夜間巡邏相對頻繁,但也因此,到了後半夜,反而顯得更加寂靜。
他緊了緊身上的衣衫,踏著熟悉的青石路徑,向著自己的營房走去。路徑需要經過一片不大的校場,平日裏是親衛營操練之地,此刻在濃重的夜色下,空無一人,隻有幾具冰冷的石鎖和箭垛,如同沉默的巨獸匍匐在地。
四周靜得可怕,連風聲似乎都在這一刻詭異地停滯了。
就在他剛剛踏入校場邊緣,走到一處箭垛的陰影附近時——
懷中貼身放置的青銅虎符,毫無征兆地驟然發燙!
並非溫養心神的那種溫熱,而是一種灼熱、尖銳的刺痛感!與此同時,一股強烈至極的、混合著冰冷殺意與扭曲能量波動的警兆,如同冰錐般,狠狠刺入他的識海!
虎符內部那微縮的金光軍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將這股危險的預感放大到了極致!
有埋伏!目標是……後心!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李靖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憑借被虎符加持後提升到極致的本能,以及無數次生死邊緣掙紮鍛煉出的反應速度,身體猛地向右側全力擰轉、側身!
“咻——!”
一道極其細微、幾乎融入了風鳴的破空聲,貼著他的左肩胛骨邊緣擦過!
他甚至能感覺到箭簇撕裂空氣帶來的灼熱感,以及其上附著的、兩種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一種充滿了穿透與破壞的銳金之意,另一種則陰毒無比,帶著侵蝕靈力、腐化經脈的詭異氣息!
“噗!”
弩箭沒能命中預期的後心要害,而是射穿了他左臂的衣袖,深深沒入了他前方一步之遙的一具石鎖之中,發出沉悶的響聲。箭尾的翎羽在黑暗中劇烈顫抖著。
李靖甚至能“看”到,那沒入石鎖的箭杆上,兩道一明一暗的符文正閃爍著惡毒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若非他閃避及時,這一箭即便不立刻致命,那“蝕靈”符文也足以廢掉他苦修而來、本就算不上深厚的靈力根基,讓他徹底淪為廢人!
好毒辣的心思!並非直接殺人,而是要毀掉他立足的根本!
心髒在胸腔中瘋狂跳動,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衫。但李靖的眼神,卻在遇襲後的第一時間,變得如同萬年寒冰般冷靜。
他沒有驚呼,沒有立刻去尋找刺客,甚至沒有去查看手臂被箭風劃破的細微傷口。
他的全部心神,在虎符的加持下,如同最精密的羅盤,牢牢鎖定了那道弩箭射來的方向——校場邊緣,一處堆放雜物的陰影!同時,他的感知如同水銀瀉地般蔓延開來,捕捉著空氣中一切異常的波動。
刺客一擊不中,毫不戀戰,立刻遠遁。
在李靖的感知中,一道模糊的、與環境幾乎融為一體的黑影,正以極快的速度從雜物堆後竄出,向著與帥府相反的、軍官營區的方向潛行而去。那身影移動時,帶著一種經過嚴格訓練的、屬於軍中的獨特韻律,絕非尋常江湖刺客。
更讓李靖心神一凜的是,那刺客撤離的路徑上,在空氣中留下了兩道極其微弱、卻被他敏銳捕捉到的“痕跡”!
一道,是因其快速移動而擾動的、細微的能量流紊亂軌跡。
另一道,則是一絲……極其獨特、若有若無的冷冽香氣!
這香氣,李靖記得!正是那韓豹身上,時常縈繞的、某種特製香囊的氣味!雖然極其淡薄,幾乎被夜風和其自身的氣息掩蓋,但在虎符加持的李靖感知下,無所遁形!
果然是他!
怒火如同岩漿,在李靖胸中翻湧。但他死死壓住了立刻追上去將其擒殺的衝動。
他悄無聲息地移動身形,如同鬼魅,遠遠綴在那道模糊黑影之後,憑借虎符對能量軌跡和那絲香氣的鎖定,一路追蹤。
黑影對雁門關內的路徑極為熟悉,專挑巡邏間隙和陰影處移動,身手矯健,顯然修為不弱。李靖不敢跟得太近,以免打草驚蛇。
最終,那道身影如同水滴匯入大海,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軍官營區,那片韓豹所屬親衛營駐紮的區域。所有的能量軌跡和那絲香氣,也在此地徹底消散,混入了營區內駁雜的氣息之中。
李靖停在軍官營區外圍的陰影裏,目光冰冷地注視著那片燈火零星、寂靜中透著肅殺的營房。
他明白了。
這次暗殺,絕非韓豹一人之意。他一個親衛隊正,或許對自己有嫉妒,但未必有膽量在關內、在丞相眼皮底下,對一位剛剛被授予重任的參軍下此毒手。其背後,必然有更高層級的人物授意,或是某種默許。
這雁門關內,這看似鐵板一塊的楊素麾下,早已是派係林立,暗流洶湧。自己這個突然闖入的“變數”,提出的“奇策”,觸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或是讓某些人感到了威脅。
現在發作,沒有任何證據。僅憑一絲虛無縹緲的香氣和自己的感知,根本無法指認一位楊素的親衛隊正。反而會打草驚蛇,讓自己陷入更被動、更危險的境地。
隱忍!
必須隱忍!
李靖深深看了一眼軍官營區,將韓豹的樣貌、氣息,以及今夜這驚魂一刻,牢牢刻印在心底。然後,他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入黑暗,繞了一段遠路,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回到了自己的營房。
關上門,點燃油燈。
昏黃的光芒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銳利得嚇人。他脫下被箭矢劃破的衣袖,手臂上有一道淺淺的血痕,無關緊要。
他坐在桌邊,沒有立刻休息,而是取出了繪製奔襲路圖的草稿。
片刻之後,營房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以及紅拂壓低的聲音:“李靖,歇下了嗎?”
“郡主請進。”李靖起身開門。
紅拂走了進來,她依舊是一身利落的勁裝,披著紅色的鬥篷,似乎也是夜巡剛歸。她目光一掃,立刻落在了李靖放在桌上、那被劃破的衣袖上,以及他略顯蒼白的臉色。
“你……”紅拂眉頭微蹙。
“方才回來路上,遇了點小麻煩。”李靖語氣平靜,將遇襲之事簡要說了一遍,隱去了自己憑借虎符追蹤至軍官營區以及鎖定香氣來源的細節,隻說是憑借戰場直覺躲過一劫,懷疑是軍中有人不願見他成功。
紅拂聽完,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隻是眼神變得更加凝重。她走到桌邊,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捏起那破損的衣袖,感受著上麵殘留的、幾乎微不可查的“破甲”與“蝕靈”符文的氣息。
“破甲符與蝕靈符……雖是軍中製式,但能弄到並完美附著於弩箭上,無聲無息地使用……”紅拂放下衣袖,看著李靖,聲音低沉,“李靖,你需明白,你提出的奔襲之策,在你看來是破局奇招,在另一些人眼中,卻是動搖了他們固有的權柄和利益。楊公麾下,也非盡是忠良。有些人,寧願固守待援,維持現狀,甚至……與外部有些不清不楚的勾連,也絕不願看到有人立下這等潑天奇功,打破平衡。”
她的話語,印證了李靖心中的猜測。
“我明白了,多謝郡主提醒。”李靖沉聲道。
紅拂看著他冷靜的神色,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你能如此鎮定,很好。此事你隱忍不發,是對的。眼下至關重要的是完善計劃,取得楊公的完全支持。唯有你自身展現出不可替代的價值,讓那些魑魅魍魎投鼠忌器,才能真正站穩腳跟。”
她頓了頓,補充道:“這幾日,自己務必小心。飲食、飲水,乃至身邊之人,都不可全然信任。”
“李靖謹記。”
紅拂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離去,紅色的鬥篷在門口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消失在夜色中。
營房內,再次隻剩下李靖一人。
他坐在燈下,拿起筆,繼續在草圖上勾勒、標注。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的眼神,在跳動的燈火映照下,明滅不定。
之前的他,主要的目光還集中在關外的突厥和巫族身上。而此刻,他清晰地認識到,未來的路,注定布滿荊棘與陷阱。明處的敵人固然強大,但來自背後的、自己人的暗箭,往往更加防不勝防,也更加令人心寒。
他必須更快地成長,更快地掌握力量,不僅要能“破”外邪,也要能“察”內奸。
夜,更深了。
雁門關在黑暗中沉默著,關外是數十萬敵軍與詭異的巫族,關內,是潛藏的殺機與洶湧的暗流。
李靖筆下的線條,卻愈發清晰、堅定。
他知道,從他接過虎符,提出奔襲之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踏上了這條不能回頭的路。無論前方是萬丈深淵,還是通天之途,他都隻能握緊手中的“筆”與“劍”,一步步走下去。
燈花劈啪一聲輕響,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
映亮了他年輕卻已布滿風霜與決意的臉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