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拂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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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校場暗箭之後,李靖愈發謹慎。他不再輕易在夜間獨自外出,飲食用水也倍加留心,甚至連那兩名協助他的文吏,他也暗中觀察,確認他們隻是負責記錄與傳遞,並未有逾越之舉後,才稍稍安心。然而,那種如芒在背的窺視感,並未完全消失,隻是變得更加隱蔽,如同潛藏在草叢中的毒蛇,不知何時會再次暴起發難。
奔襲計劃的細化工作,在巨大的壓力下,反而進展迅速。或許是被危機感所激發,李靖的心神前所未有地集中,對虎符的運用也愈發純熟。他憑借那超越常人的感知,在地圖上標注出數條看似絕無可能、實則暗藏一線生機的路徑,並詳細推演了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方案。
然而,越是深入了解突厥王庭及其周邊區域的資料,尤其是結合那日沙盤所見、盤踞於王庭方向的灰黑氣息,他心中的不安便愈發強烈。那並非單純的軍事堡壘,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活著的祭壇!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仿佛跨越了空間,從地圖上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這夜,月隱星稀,萬籟俱寂。
李靖剛剛完成了一部分關於穿越“風吼峪”的險要路線的推演,正對著油燈下那複雜的地形圖凝神沉思,試圖找出一個既能避開致命旋風眼,又能最大限度節省時間的法子。連續的殫精竭慮,讓他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極其輕微,卻並非刻意隱藏的腳步聲。
李靖瞬間警覺,手下意識地按在了懷中虎符之上。這麽晚了,會是誰?韓豹那邊的人,終於按捺不住,要再次動手了嗎?
“李靖,是我。”一個清冽而熟悉的女聲在門外響起,是紅拂。
李靖微微一愣,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起身打開了房門。
門外,紅拂並未穿著白日的勁裝,而是換了一身較為輕便的深紅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鬥篷,墨發簡單地束在腦後,少了幾分沙場英氣,卻多了幾分夜間獨有的靜謐與柔美。她手中提著一個小巧的、用紅泥封口的酒壇,壇身看起來有些年頭,透著古樸的光澤。
“郡主?”李靖有些意外。
“怎麽?不請我進去坐坐?”紅拂唇角微揚,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掃過他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和草圖,“看來李參軍勤於王事,廢寢忘食啊。”
李靖側身讓開:“郡主請進,隻是營房簡陋,恐怠慢了郡主。”
紅拂步入房內,隨手將酒壇放在桌上,環顧了一下這間除了必要家具和滿桌文書外,幾乎空無一物的營房,輕輕頷首:“比起第七烽燧,已是好了太多。至少,不用擔心半夜被狼騎摸上來。”
她語氣輕鬆,仿佛隻是隨口一提,卻讓李靖心中微動,想起了那段並肩堅守烽燧的短暫時光。
紅拂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拍開酒壇的泥封,一股清冽中帶著淡淡果木芬芳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驅散了房中些許的沉悶之氣。她取過桌上兩隻幹淨的陶碗,倒上清澈的酒液。
“軍中劣酒,比不上長安佳釀,但勝在夠烈,能驅寒,也能……解憂。”她將其中一碗推到李靖麵前,自己端起了另一碗,看著李靖,“白日裏人多眼雜,有些話,不便多說。今日此來,一是看看你的計劃進展,二來……也算為你前番受驚,壓壓驚。”
李靖在她對麵坐下,看著那碗清澈見底、卻散發著凜冽氣息的酒液,心中念頭飛轉。紅拂深夜獨自攜酒來訪,絕不僅僅是“看看進展”和“壓驚”那麽簡單。
他沒有推辭,端起酒碗:“多謝郡主。”
兩人對飲一口。酒液入喉,果然如紅拂所言,極其凜冽,如同一道火線直墜腹中,隨即一股暖意擴散開來,確實驅散了幾分夜寒與疲憊。
幾碗酒下肚,營房內的氣氛不再如最初那般拘謹。油燈的光芒溫暖而朦朧,映照著兩人年輕而各懷心事的臉龐。
紅拂把玩著手中的陶碗,目光有些遊離,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
“李靖,你可知我為何姓紅拂,卻又被稱為郡主?”
李靖放下酒碗,搖了搖頭。此事他確有疑惑,紅拂郡主之名,在軍中流傳,但“紅拂”二字,不似封號,更似名號。
紅拂抬眼看他,眼神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迷離,又帶著一絲坦誠:“我並非楊公親生之女。”
李靖心中一震,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靜靜聆聽。
“我本家……姓蘇。”紅拂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家父……曾是巫族‘守舊派’的一位長老。”
巫族!守舊派!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在李靖耳邊炸響!他猛地看向紅拂,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他一直以為紅拂隻是見識廣博,或許與某些隱世宗門有關,卻萬萬沒想到,她的身世竟然直接與那神秘、詭異、此刻正站在對立麵的巫族牽扯如此之深!
紅拂對他的反應並不意外,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很驚訝,是嗎?一個體內流著巫族之血的人,卻在大夏的軍中,對抗著巫族的‘革新派’。”
她頓了頓,繼續道:“巫族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古老的訓誡告誡我們,巫族的力量源於對天地規則的敬畏與溝通,而非強行扭曲與定義。我們‘守舊派’恪守祖訓,偏安一隅,極少與外界往來,更反對以血祭等極端手段,強行喚醒那些沉眠的、不可控的古老存在。”
“然而,‘革新派’卻不這麽認為。”紅拂的眼神銳利起來,“他們渴望重現巫族上古時代的榮光,認為守舊即是迂腐。他們不惜與突厥合作,以戰爭帶來的血食與魂靈為祭品,進行著瘋狂的儀式。”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這營房的壁壘,看到那遙遠的北方王庭。
“他們想要喚醒的,是一尊名為——‘荒魘’ 的古老存在。”
“荒魘……”李靖重複著這個名字,僅僅是音節,就帶著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沉重與壓抑感。
“嗯,”紅拂點頭,神色無比凝重,“根據族中殘存的最古老典籍記載,‘荒魘’並非此方天地自然孕育之神靈。它曾是……某個早已湮滅在時光長河中的紀元的主宰之一。它所執掌的,是‘荒蕪’、‘死寂’與‘規則的終末’。它並非生靈,更像是一種……活著的‘概念’,一種毀滅的規則化身。”
紀元的主宰!規則的化身!
李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終於明白,為何第七烽燧的規則扭曲帶著那般濃烈的“終結”與“褻瀆”意味,為何那灰黑之氣讓他體內的歸墟之力都感到躁動!他們麵對的,根本不是什麽尋常的妖術或異族力量,而是一個來自古老紀元、試圖重新降臨並定義這個世界的恐怖存在!
“革新派妄圖借助‘荒魘’之力,重新定義此界規則,讓巫族成為新紀元的主宰。”紅拂的聲音帶著冷意,“但他們根本不明白,與這等存在交易,無異於與虎謀皮!一旦‘荒魘’徹底蘇醒,被扭曲、被終結的,將不僅僅是敵人,而是這整個世界的一切!包括他們自己!”
李靖默然。他想到了第七烽燧那被揉捏的現實,想到了那沙化而死的狼騎,想到了沙盤上不斷擴散的灰色濃霧……若真讓那“荒魘”降臨,北疆,乃至整個天下,將會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家父因堅決反對與‘荒魘’沾染,被革新派視為叛徒,聯合外部勢力,構陷追殺……”紅拂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悲痛與恨意,“全族……幾乎盡歿。唯有我,被忠心家將拚死護送出逃,流落中原,幸得楊公收留,庇護至今。”
她抬起眼,看向李靖,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正因如此,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們的手段,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阻止他們,阻止‘荒魘’,是何等的重要。這不僅是為了大夏,也是為了……複仇,以及不讓這世間,重蹈我族覆轍。”
李靖看著她眼中那深切的悲痛與堅定的意誌,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他之前隻覺得紅拂身份高貴,見識不凡,此刻才知,她那颯爽英姿之下,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與族群使命。
兩人一時無言,隻是默默對飲。酒意微醺,氣氛在沉重的秘辛揭露後,反而變得有些微妙。燈光下,紅拂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少了平日的清冷,多了幾分女兒家的柔媚。
她又飲了一口酒,目光迷離地落在李靖臉上,似乎借著酒意,才能說出某些話語。
“李靖,”她輕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柔軟,“我看得出來,你和我們……都不一樣。”
李靖心頭一跳,抬眼對上她的目光。
“楊公說你‘近乎於道’,我能感覺到,你體內沉睡的力量……很特別。”紅拂的視線仿佛要穿透他的身體,看到那內景中的寂滅石核與歸墟斷劍,“它古老,蒼茫,帶著一種……讓我都感到心悸的‘終末’氣息。它很特別,但……也很危險。”
她的語氣中,帶著真摯的關切,而非探究或貪婪。
“這種力量,絕非尋常。福兮禍之所伏,你要小心駕馭,更要小心……莫要被這力量本身所吞噬。”她凝視著李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好自為之。”
這聲“好自為之”,蘊含著遠超普通提醒的深意。那是對同類者的警示,也是對……某種難以言喻情感的寄托。
李靖看著她眼中清晰的擔憂,心中那因連日危機和巨大壓力而冰封的某個角落,仿佛被這帶著酒意的溫暖目光悄然融化了一絲。他鄭重地點了點頭:“郡主的教誨,李靖銘記於心。”
紅拂見他聽進去了,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淺笑。她不再多言,從袖中取出一卷折疊整齊的絲帛,遞給李靖。
“這是我憑借幼時記憶,以及後來多方探查,繪製的突厥王庭周邊地形圖。上麵標注了一些可能存在的、與巫族儀式相關的關鍵地點,以及幾條罕為人知的隱秘小徑。或許……對你的計劃有所幫助。”
李靖接過絲帛,觸手細膩微涼。他展開一看,隻見上麵用極其精細的筆觸,繪製著遠比軍中地圖更為詳盡的王庭周邊地貌,山川河流、沼澤密林,無不清晰。更有多處用特殊的朱砂標記了疑似祭壇、能量節點、或是守舊派可能知道的密道所在。
這份地圖,無疑是無價之寶!能極大增加奔襲的成功率,也能幫助他們更精準地找到並破壞那喚醒“荒魘”的儀式核心!
“郡主,這……”李靖心中感激,這份禮太重了。
“不必多言。”紅拂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鬥篷,“能否功成,還需看天意,更看你的手段。我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頭又看了李靖一眼,目光深邃:“計劃完善後,盡快呈報楊公。時間……恐怕不多了。我能感覺到,北方的那個‘東西’,躁動得越來越厲害。”
說完,她不再停留,拉開房門,紅色的身影悄然融入門外的黑暗之中,隻留下一縷淡淡的、混合著酒香與女子特有清香的餘味,在營房中緩緩縈繞。
李靖站在門口,望著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
手中那卷絲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耳邊回響著她透露的巫族秘辛、“荒魘”的恐怖,以及那一聲帶著關切的“好自為之”。
心中有一股暖流湧動,在這危機四伏、暗箭環伺的雁門關內,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幫助,顯得如此珍貴。
然而,“荒魘”之名,卻如同萬丈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帶來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紀元的主宰……規則的化身……
他關上門,回到桌邊,將絲帛小心翼翼地攤開,與自己的草圖並置。
燈光下,他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
無論前路是何等的艱險,無論對手是何等可怕的存在,他都必須走下去。
為了生存,為了承諾,也為了……不負今夜這番坦誠與托付。
他提起筆,蘸飽了墨,在那份珍貴的地圖上,開始落下新的標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