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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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還未散盡,簷角的雨滴便開始落了。
我跪坐在窗下的書案前,手中狼毫在素絹上遊走,墨跡在《墨梅圖》上漸次暈染。小荷端著藥碗進來時,正瞧見我蘸著鬆煙墨在花瓣邊緣補了幾筆飛白——那是謝恪教我的筆法,他說戰場上箭矢劃破空氣的軌跡,就該這般鋒利又飄逸。
“小姐,該喝藥了。”竹簾卷起時帶進一陣冷風,藥碗裏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小荷的麵容。我擱下筆,瓷勺與碗壁相碰的脆響在寂靜的屋子裏格外清晰。苦澀的藥汁滑入喉間,順著食管灼燒而下,像極了我藏在袖中那封未拆的信箋,不知藏著幾分離別與試探。
謝恪的密信是在立冬那日送來的。
銅雀瓦當上的積雪簌簌而落,我蜷縮在錦衾中讀信,燭淚在燭台上凝成扭曲的形狀。信箋上的墨跡被血漬暈開,像極了那年大雨滂沱中他染血的戰袍。他說北境苦寒,糧草將盡;他說鎮北軍傷亡慘重,他肩上的箭傷發了膿;最末那句“望卿保重”,卻用簪花小楷寫得工整,仿佛筆尖懸停時抖落幾顆春日的梨花。
我摩挲著信紙折痕,忽聽得窗外有異響。寒風卷著雪粒子砸在窗紙上,竟發出破帛之聲。指尖還未觸到枕下的短刃,房梁便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
“別動。”低沉的嗓音貼著耳畔炸響,冷鐵氣息拂過後頸。謝恪不知何時闖入內室,玄色披風上沾滿霜雪,左臂的傷口又在滲血,順著小臂蜿蜒成暗紅的溪流。他反手製住我欲抽刃的手,唇角卻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虞姑娘連枕下藏劍的本事都學會了?”
我盯著他虎口處的繭子,那是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印記。三年前他尚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鬢角卻生了細碎銀絲。窗外更漏聲滴答作響,他的影子投在我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獨釣圖》上,竟比江麵上嶙峋的怪石還要冷峻三分。
“世子殿下的傷……”我掙開桎梏,轉身去取金瘡藥。錦匣上的鏨金花紋硌得掌心發疼,恍惚間又想起那日他渾身是血地闖進別院,手中長劍猶自滴著黑衣人的血。那時他指尖的溫度還殘留在我腕間,如今卻要隔著三重錦緞去觸碰。
“不妨事。”他按住我執藥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玄色甲胄摩擦出細碎聲響,像春蠶食桑般緩慢啃噬著寂靜。我抬眸與他對視,撞進一雙淬了寒霜的眼眸。他喉結滾動兩下,突然別過臉去:“京中可有異動?”
茶盞在案幾上磕出清脆聲響。我垂眸攪動盞中殘茶,看深褐色的漣漪一圈圈漾開:“前日戶部清查糧賬,父親舊部有三人被收押詔獄。”指尖劃過青瓷盞沿,殘留的茶漬在素絹袖口暈開墨色花紋,“謝世子要的賬冊,第三頁夾著西郊密庫的方位圖。”
謝恪瞳孔驟然收縮。我望著他驟然繃緊的下頜線,忽然覺得可笑——三年前那個會為我折柳枝編蚱蜢的少年,竟將半顆心都係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裏。簷角銅鈴忽被夜風吹動,叮咚聲裏他低聲說了句什麽,被簷下傳來的更聲蓋過。
臘月的第一場雪說來就來。
我披著銀鼠皮鬥篷立於梅園,看著謝恪在雪地裏練劍。玄鐵重劍劈開紛揚的落雪,劍氣卷起的氣浪驚落枝頭積雪,簌簌聲中他額角竟滲出細密汗珠。我下意識摸向袖中暖爐,卻被他喝住:“別過來!”
劍鋒橫掃,一支冷箭應聲而斷。斷箭墜地發出金石相擊之聲,我這才看見十步外的老梅樹下埋伏著兩名黑衣人。謝恪旋身刺出最後一劍,長劍沒入黑衣人咽喉時,雪地上綻開一朵刺目的紅梅。
“帶著暖爐回去!”他甩去劍上血珠,轉身卻見我仍站在原地。雪粒子落在他眉骨,順著冷峻的輪廓滑進領口,我這才驚覺自己竟挪不動腳步。他劍尖抵地喘息,忽然嗤笑:“虞清疏,你如今倒像個看戲的世家小姐。”
“你受傷了。”我伸手去碰他後背,被他側身避過。玄鐵鎧甲擦過我指尖,寒意刺骨。他彎腰拾起半截斷箭,幽藍箭簇在雪光中泛著詭異冷光:“南疆的淬毒箭矢……謝某謝過諸位送箭上門的‘朋友’。”
梅香混著血腥氣在寒風裏浮沉。我解下大氅裹住他滲血的肩頭,觸到滾燙的體溫時猛然縮手。他悶哼一聲跌坐在梅樹下,雪地上漸漸洇出血色。我這才發現他左臂傷口崩裂,深可見骨。
“為何不躲?”我顫抖著撕開他裏衣,紗布下的箭傷泛著紫黑。他忽然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骼:“清疏,你信這江山會變色嗎?”我怔怔望著他浸血的眉眼,忽然想起那日他血染戰袍卻執意要護我周全的模樣。
雪愈下愈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我撕開裙裾為他包紮,才發現他後背還有道舊疤——那日他為我擋下刺客的彎刀,刀刃幾乎沒入脊梁。藥粉撒在傷口時他悶哼出聲,我卻隻覺得喉頭發緊。簷角銅鈴又在響,這次帶著細碎冰淩砸落的脆響。
“明日啟程回揚州。”他忽然握住我包紮的手,掌心溫度燙得驚人,“父親要調任江南,婚期提前。”
我腕間銀鈴鐺驟然震顫,驚落枝頭最後幾片殘雪。原來他早料到今日之劫,原來所謂偶遇皆是算計。我盯著他染血的唇,忽然輕笑出聲:“好個寵辱不驚的謝世子,如今連成親都要帶傷上陣了?”
他眼底燃起暗火,卻在觸及我眼底寒光時驟然冷卻。風雪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像極了那年他在密室為我拭淚時的呼吸聲。半晌,他低聲道:“清疏,若有一日我負你……”
“你便去黃泉路上賠我。”我截斷他的話,將暖爐塞進他懷裏。紅泥小爐騰起嫋嫋青煙,在他眉間氤氳出一層薄霧。屋外更聲遙遙傳來,驚醒枝頭棲鳥。
揚州城的桃花開得早。
婚期定在二月廿七,謝府張燈結彩卻透著古怪。我坐在描金拔步床上,聽著外間喜樂喧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嫁衣上的金線牡丹。貼身丫鬟突然驚叫,一支冷箭釘入拔步床柱,箭尾雕著猙獰鬼麵。
“保護新娘子!”喜娘的尖叫刺破喜氣。我掀開蓋頭,正對上一雙淬了毒的眼睛——那刺客蒙著青銅麵具,右臉有道蜈蚣狀的疤痕,正是半月前行刺謝恪的黑衣人。
“虞姑娘,好久不見。”刺客嗓音嘶啞似刮骨鋼刀,匕首抵上我咽喉時,我聞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西域曼陀羅香。“謝恪以為藏你到江南就能高枕無憂?告訴你……”匕首突然偏移半寸劃破我頸側肌膚,血腥味在唇齒間漫開,“他父親當年私通南疆的證據,可全在你父親留下的……”
破空聲驟起。銀光閃過,刺客咽喉綻開血花。我跌坐在妝台前,看著謝恪持劍而立,玄鐵鎧甲映著晨曦格外刺眼。他身後橫七豎八躺著十餘具屍體,鮮血將朱紅地毯浸染成暗紅。
“退婚吧。”他收劍入鞘時,我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三月的風卷著桃花掠過窗欞,他眼底寒意比窗外春寒更甚:“三年前他們用你父親性命要挾我父帥,如今又要拿你做筏。清疏,你我本不該……”
“不該死在亂葬崗?”我盯著他左臂滲血的繃帶,突然笑出聲。笑聲驚落妝奩上的金步搖,在青磚地上滾出清脆聲響,“你以為我不知道?三年前若不是你截下那份軍報,我早該香消玉殞了。”
銅雀瓦當滴落簷水聲裏,謝恪手中定親玉佩摔得粉碎。墨色玉髓碎成齏粉,像極了他當年在別院撕碎的那封退婚信。我望著滿地碎玉,忽然想起新婚當夜他對我說:“清疏,若有一日山河傾覆,你我便效法梁祝化蝶而去。”
如今看來,這誓言不過是癡人說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