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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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絲裹著槐花香滲進雕花窗欞時,我正在臨摹《雪溪垂釣圖》。鬆煙墨在澄心堂紙上洇出深淺墨痕,忽然聽得外院傳來瓷器碎裂聲——是謝恪又在發火。
我擱下狼毫,聽著小荷的勸慰聲由遠及近。門簾掀開時帶進潮濕水汽,謝恪玄色官服下擺還沾著雨漬,左臂的傷疤從官服領口若隱若現。他冷著臉將佩劍扔在案上,震得墨錠在硯台裏打了個轉。
"虞清疏。"他指尖摩挲著劍柄上新添的劃痕,那是去年圍剿山匪時留下的。我聞到他身上鐵鏽與血腥氣混著雨水的腥甜,突然明白他為何總要在雨天練劍。
我轉身添茶,聽見自己聲音輕得像簷下雨珠:"世子又遇刺了?"
"南疆新派的殺手。"他冷笑一聲,劍鞘敲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響,"這次在簽押房放了毒煙,若非暗樁報信......"茶盞在他掌心轉了個圈,碧色茶湯泛起漣漪,"他們究竟想要什麽?"
我正要斟茶的手頓了頓。窗欞外雨聲漸急,打在芭蕉葉上像密集的鼓點。他忽然逼近半步,玄色蟒袍掠過我袖口:"父親在江南查到鹽稅貪墨案線索,你父親......"他喉結滾動兩下,聲音陡然轉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日往藏書閣送的點心。"
雨忽然傾盆而下。我望著硯台裏暈開的墨跡,想起那些裝著密報的點心盒。父親留給我的半枚鑰匙還貼身藏著,那鎖孔形狀像極了謝恪父親書房暗格的雕花。"你早知道了?"我輕聲問。
他突然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骼:"知道你每日去藏書閣會經過兵部值房,所以故意在簽押房設伏?還是說......"他猛地拽我近身,我借著燭火看清他眼底翻湧的血絲,"你根本就是南疆的細作?"
驚雷炸響的刹那,我撞翻了案上鎮紙。紫檀木鎮紙滾到銅鶴香爐底下,帶起一股安息香混著血腥氣的味道。"謝恪!"我掙開他的手,墨汁濺上他月白中衣,在雪色布料上暈開猙獰的花。
雨幕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甩袖帶上門的力度掀得我後退半步,後腰撞上多寶閣上的青瓷瓶。瓷器碎裂聲裏,我摸到袖中暗藏的匕首——那是他及冠那年送我的及笄禮,刀鞘纏著褪色的紅繩。
五更鼓響時,我穿著雨衣翻進兵部值房。
黴味混著檀香撲麵而來,我摸黑避開梁間蛛網。謝恪的密匣藏得巧妙,偽裝成《九邊圖》的匣子嵌在書架暗格。指尖觸到冰涼銅鎖的瞬間,身後突然亮起火折子。
"虞姑娘夜闖兵部,不怕人頭落地?"謝恪的聲音裹著雨聲傳來,弓弦繃緊的嗡鳴在頭頂炸響。我看著他搭箭拉弓的背影,突然想起及笄那年他教我射箭,說箭要射向星辰而非靶心。
銅鎖應聲而開。南疆密文在火光中浮現,我瞳孔驟縮——那些符號竟與我父親醫案上的藥方暗記相同。"謝恪......"我轉身時被他扣住手腕,箭簇抵住咽喉時冷得瘮人。
"你早就知道。"他眼底映著幽藍火光,像困在陷阱裏的狼。我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雨聲:"三年前你父親從南疆帶回的軍糧,摻了曼陀羅花粉染黑的穀物......"話音未落,他突然將我扯進懷裏,三支弩箭擦著發梢釘入身後的梁柱。
"閉氣!"他扯下披風裹住我,縱身躍出窗外。雨點密如箭矢打在臉上生疼,我貼著他冰冷的後背,聞到血腥味裏混著他慣用的沉水香。追兵號角聲由遠及近,他忽然悶哼一聲——左肩中箭的傷口裂了。
我們在雨幕中疾奔,像兩個被命運追捕的亡魂。他把我推向小巷深處的馬車時,我攥住他染血的手:"你父親臨終前......"話沒說完就被他捂住嘴。他眼底閃過痛色,卻在馬蹄聲逼近時將我推進車廂。
"去雲來客棧。"他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別出房門,把......"話音被破空聲截斷。弩箭穿透車簾的瞬間,車夫倒地的悶響混著血沫濺到我裙裾上。
雲來客棧的雕花窗欞滲著血跡。
我看著掌櫃顫抖的手指將染血的布條塞進銀鐲,突然想起那日謝恪扯我下馬車時說的話:"若我回不來......"簷角銅鈴驟響,十八骨竹傘撐開在血雨中。來人黑袍翻卷,腰間彎刀纏著褪色的紅布條——正是父親醫館的老夥計。
"小姐快走!"他聲音嘶啞得辨認不出,"南疆人的追魂蠱要發作了......"我盯著他手臂猙獰的潰爛,想起幼時父親曾說南疆有種蠱蟲,以人心為食。老夥計突然倒地抽搐,嘴角滲出黑血——他咬破舌尖在掌心畫了符咒。
後頸突然劇痛。我跌坐在地望著掌心發黑的月牙印,耳邊響起謝恪的冷笑:"虞清疏,你果然是顆棄子。"他踩住我手腕,玄鐵鎧甲碾過染血的銀鐲,"南疆聖女就該用傀儡術操縱人心,何必裝什麽清高?"
雨點砸在青瓦上的聲響裏,我聽見自己沙啞的笑聲:"你要的密報,就在我舌底。"他忽然攥住我下頜,匕首抵住牙齦挑開染血的齒關。銀鐲裏掉出半枚青銅鑰匙時,他瞳孔驟縮:"這紋樣......"
追兵破門聲打斷他的話。我趁機咬破舌尖,將染血的銀針刺入他手腕舊傷。箭毒發作的劇痛讓他踉蹌後退,我趁機撞開雕花窗躍入雨幕。追魂蠱發作得快,喉嚨裏翻湧的熱流逼出眼淚,雨中傳來謝恪的暴喝:"清疏!"
我跌跌撞撞衝向運河碼頭,身後的喊殺聲漸近。掌心忽然傳來灼燒感——那支插在老夥計咽喉的銀簪,在我翻滾時紮進掌心。劇痛讓我清醒幾分,摸到藏在靴筒裏的火折子。
渡船靠岸的瞬間,我解開披風點燃。火舌卷著靛藍衣角衝天而起時,運河水麵倒影裏突然出現謝恪的臉。他站在雨幕中,玄鐵麵具下的眼睛比往日更冷:"看來南疆人還沒教你怎麽當餌。"
我抹去嘴角血跡笑了。火光映著他眉間的疤痕,像雪地上凝固的血痕。追魂蠱發作的幻象裏,我看見他父親自焚時的烈焰,聽見父親臨終前的囈語:"清疏,別信謝恪......"
"你早就知道父親是自焚的,對不對?"我踉蹌著往前一步,火光照亮他眼底翻湧的暗色。他沉默片刻,突然扯下麵具——右臉那道新添的鞭痕猙獰可怖:"是,他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清疏別去南疆"。"
火勢蔓延到渡船桅杆。我望著他逆光的身影,突然想起三年前私奔那夜。他也是這樣站在火光裏,說若山河傾覆便效法梁祝化蝶。雨忽然變大,澆滅了部分火焰,也衝刷著他臉上的血跡。
"謝恪!"我撲向熊熊烈火。他在我快撞上橫梁時拽住我後領,力道大得幾乎要折斷脖頸:"瘋女人!蠱毒會讓你心智全失!"我反手攥住他手腕,掌心銀簪精準刺入他臂上舊傷——那是三年前我為他偷換金瘡藥時暗做的記號。
他痛哼一聲鬆手。我縱身躍入翻騰的運河水中,江水灌入鼻腔時浮想起父親醫書上的朱批:追魂蠱遇真血方解。血水在碧波裏暈開,像朵永不凋謝的曼陀羅。
再醒來時,我躺在南疆祭壇的寒玉床上。
玄鐵鎖鏈穿透琵琶骨的劇痛遠不及心冷。祭壇四周的夜明珠映著南疆聖女猙獰的麵具,銅鈴聲裏我望見謝恪被綁在柱子上的身影。他左臂的舊傷綻開新肉,鮮血順著石柱蜿蜒成血溪。
"醒了?"戴著青銅麵具的聲音從麵具後傳來,陰冷如毒蠍爬過脊背。祭壇中央的蠱蟲盆騰起紫色煙霧,映出謝恪鬢角新添的白發。我想抬手觸碰他,卻發現脖頸被金鈴鎖鏈禁錮。
"放了他,蠱王。"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不知是追魂蠱作祟還是心冷。南疆聖女尖笑,摘下麵具露出猙獰麵容——竟是母親舊日的貼身侍女!"小姐不記得了?您七歲那年落水,是她救您上岸......"
記憶如潮水湧來。七歲那年的雨夜,我在荷花池畔被推入水中,有個身影替我擋下毒蛇。那個身影,分明是......
"閉嘴!"謝恪突然暴喝,玄鐵鎖鏈嘩啦作響。他額角滲出血珠,卻在祭司抽出彎刀時嘶吼:"要殺便殺,休想動她!"
祭司獰笑著轉動蠱盆:"你以為謝府滅門案是誰主使?你父親在臨死前獻上的《邊關布防圖》,可藏著南疆十萬大軍的行軍路線......"我渾身劇震,看著他手中泛黃的絹帛——那是父親絕筆,字跡竟與謝恪父親書房裏的密信相同!
"不對......"我掙紮著去夠案上燭台。謝恪突然怒吼,撞向石柱的悶響震得耳膜生疼:"清疏別動!"他左眼鮮血淋漓,卻仍死死瞪著我:"蠱王說的是真的,父親當年......"
燭火在掌心炸裂。劇痛讓我清醒幾分,我望著跳動的火苗突然明白——那密信根本是偽造的!謝恪父親自焚前曾留下密信警示謝恪,提及的"邊關隱患"竟被扭曲成通敵密報!
"謝恪!"我嘶喊著衝向祭壇中央。蠱蟲受驚四散逃竄,追魂蠱趁機發作。眼前浮現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半塊玉玨,背麵刻著的竟不是世家徽記,而是我曾見過的南疆文字!
祭司抽出淬毒匕首的刹那,謝恪撞破祭壇的轟響震碎了寒玉床。他帶著滿身血汙將我護在身下,左臂舊傷裂開的新傷口像綻開的紅梅。"跑!"他嘶吼著推開我,玄鐵劍橫在身前,劍鋒映出他決絕的眼神。
我跌跌撞撞奔向暗道,身後傳來刀劍相擊的錚鳴。懷中半塊玉玨發燙,突然與牆壁某處凸起嚴絲合縫——竟是出口機關。最後回眸時,隻見謝恪持劍獨立血泊中,背影被火光拉得很長很長。
密道深處的寒風灌透衣衫,我數著腳下青磚,想起初見時他折柳枝編蚱蜢的溫柔。懷中玉玨與鑰匙同時發熱,忽然悟了——那不是南疆文字,而是謝家先祖留下的密文!
密道盡頭,月光如水傾瀉。遠處戰鼓聲聲,似在宣告一場陰謀的終結。我深吸一口氣,邁出密道,迎向那個屬於我們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