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群醉裏挑燈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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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天臨府府衙深處,一間戒備森嚴的院落內,燈火通明。
    這裏是此次府試的閱卷之所。
    所有考卷都被打亂了順序,糊住了姓名籍貫,重新編號,以確保最大程度的公平。
    數十位從各處抽調而來的宿儒夫子,正襟危坐,在各自的案前,一絲不苟地批閱著堆積如山的試卷。
    空氣中,隻聽得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氣氛肅穆到了極點。
    徐渭端坐於上首,身為副主考,他負責最後的複核與評定。
    他麵前的桌案上,已經分出了三堆試卷。
    一為“優”,一為“良”,一為“中”。
    至於“差”等的卷子,早已被初審的考官們直接剔除,連送到他這裏的資格都沒有。
    他拿起一份“優”等的卷子,細細品讀。
    文章寫得四平八穩,引經據典也頗為老道,字跡工整,挑不出什麽大錯。
    但也僅此而已。
    通篇都是陳詞濫調,毫無新意可言,如同嚼蠟。
    徐渭眉頭微皺,提筆在卷末批了個“良上”,便將其歸入了“良”等的那一堆。
    科舉取士,要的是經世致用之才,而不是隻會引經據典的書呆子。
    他接連批閱了十幾份,皆是如此,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徐渭揉了揉眉心,從“優”等的那一堆裏,又隨意抽出了一份。
    他本未抱太大希望,目光掃過卷麵,隻覺字跡尚算工整,卻也談不上出彩。
    策論與經義部分,中規中矩,無甚亮點。
    他耐著性子,將目光移到了最後的詩詞部分。
    隻一眼,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驟然一縮。
    仿佛一道驚雷,在他心湖中炸響。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好句!
    當真是石破天驚的好句!
    徐渭隻覺得一股雄渾蒼涼的邊塞之氣,撲麵而來。
    短短十四個字,便將一個心懷天下,卻壯誌難酬的宿將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那份醉中的不甘,夢裏的豪情,幾乎要透紙而出!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微微前傾,眼中迸發出許久未有的光彩。
    “來人,上好茶!”
    他下意識地吩咐道,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品讀這首完整的驚世之作。
    可當他的目光,順著那兩句,繼續往下看時,臉上的那抹激賞,卻瞬間凝固了。
    眉頭,也緊緊地鎖了起來。
    男兒自當酬壯誌,從軍隻為報國恩?
    句式粗糙,用詞直白,空有口號,卻無半分意境可言。
    與開頭那兩句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後續的詩句,辭藻堆砌,意境全無,與開頭那兩句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通篇讀完,徐渭隻覺得胸口一陣憋悶,如飲了劣酒,不上不下,難受至極。
    這感覺,便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卻被鑲嵌在了一個粗陋不堪的夜壺之上。
    暴殄天物!
    他扼腕歎息,提筆在卷末批了個“良上”,便將這份卷子扔到了一旁。
    一個偶得佳句,卻無以為繼的學子罷了。
    他平複了一下心情,繼續批閱下一份。
    然而,當他看到下一份卷子的詩詞時,動作卻猛地一頓。
    又是那句熟悉的——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徐渭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巧合?
    他壓下心中的疑竇,繼續往下看,果不其然,後續的詩句同樣是狗尾續貂,不堪卒讀。
    他不動聲色地將這份卷子判為“良下”,又接連抽了七八份。
    結果,這七八份卷子裏,竟有五份,都用了這同一個開頭!
    而且無一例外,都是開頭驚豔,後續拉胯。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難道是考前泄題?亦或是某種約定好的作弊暗號?
    他身為副主考官,若是出了這等舞弊大案,可是要擔上天大的幹係!
    徐渭麵沉如水,將那幾份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來人!”
    一名侍立在旁的年輕小吏聞聲,連忙躬身走了過來。
    “大人有何吩咐?”
    徐渭指著那幾份試卷,聲音冰冷。
    “你來看看,這幾首詩,是怎麽回事?”
    那小吏不敢怠慢,連忙拿起一份,細細看了起來。
    他先是麵露訝色,隨即又拿起另一份,兩相對比,神情變得古怪起來。
    “回稟大人。”
    小吏放下試卷,小心翼翼地開口。
    “這……這幾位考生,所用的詩句,似乎另有出處。”
    徐渭雙目微眯,“何處?”
    小吏被他看得心頭一顫,連忙道:“此句並非出自經史子集,也非名家詩詞。”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而是出自……一本時下正在天臨府風靡的話本。”
    “話本?”
    徐渭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堂堂提學僉事,兩榜進士出身,竟被一本市井話本裏的句子給驚豔到了?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
    小吏見他神色不善,聲音更低了些。
    “那話本名為《學破至巔》,裏麵有一段情節,主角在大比之後,麵對族人比鬥,留下‘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半闋殘詞,震驚四座。”
    “想來……想來這些考生都是看了這本話本,覺得此句雄渾豪邁,又剛好符合考題,便都拿來用了,以求能得個高分。”
    “隻是他們才學有限,續寫不佳,才成了這般模樣。”
    徐渭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聲滿含譏諷的冷笑。
    科舉詩詞,化用前人名句,本也無傷大雅,算是一種致敬。
    若僅有一人如此,看在那兩句殘詩確實不俗的份上,他或許會捏著鼻子給個高分。
    可如今,一個,兩個,三個……竟是蔚然成風!
    這便不是取巧,而是投機,是治學態度上的輕浮與懶惰!
    徐渭拿起朱筆,麵沉如水。
    他看也不看那些後續狗尾續貂的詩句,直接在那幾份先前被他評為“良”等的卷宗末尾,劃掉原有的評語,大筆一揮,改為了一個刺目的“中”字。
    下手毫不留情。
    做完這一切,他胸中的那股憋悶之氣,才稍稍疏解了一些。
    他將朱筆放下,端起手邊的茶盞,吹開浮沫,輕輕呷了一口,試圖平複心緒。
    意興闌珊地,他從那一堆“優”等的卷子裏,又隨意抽出了一份。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那卷麵之上時,端著茶盞的手,卻是不由自主地一頓。
    是他。
    徐渭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個在號舍內專心致誌,渾然忘我的年輕身影。
    還有那副讓他驚豔不已,兼具帖學秀美與碑學剛勁的字跡。
    他心中那份被話本敗壞的興致,重新被提起了幾分。
    他將茶盞輕輕放下,開始仔細品讀這份卷宗。
    經義、策論、律法、辭賦……
    一路看下來,徐渭眼中的欣賞之色,愈發濃鬱。
    此子的學問,紮實得可怕。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卻又不止於引經據典,字裏行間,處處可見其獨到的思考與巧思,絕非死讀書的書袋子。
    尤其是那篇論“黃河水患”的策論,立意高遠,措施詳實,許多見解,便是他這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都感到眼前一亮。
    不錯,當真不錯。
    此子若能保持下去,未來必成大器。
    徐渭在心中默默頷首,已然將其列為此次府試案首的有力人選。
    他懷著一絲期待,將目光移向了最後的詩詞部分。
    然而,隻一眼,他臉上剛剛浮現的笑意,便瞬間凝固。
    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驟然一縮。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又是這一句!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與惱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徐渭心中剛剛燃起的欣賞之火,澆得一幹二淨。
    怎麽連他也……
    難道這等天資出眾的學子,也免不了俗,要用這等市井話本中的句子來投機取巧嗎?
    一股被欺騙,被辜負的感覺,湧上心頭。
    徐渭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他甚至懶得再看後麵的內容,想也不想,便要提筆在卷末批下一個“良上”。
    即便此卷的前半部分,足以在所有考生中穩穩地拿到一個“優”等。
    但他就是要給此人一個教訓,讓他明白,為學之道,容不得半點虛浮與投機!
    朱筆蘸飽了墨,懸於卷上,即將落下。
    可就在此時,他的餘光,卻下意識地瞥見了那石破天驚的兩句之後,緊跟著的下一句。
    隻一眼,徐渭整個人,便如遭雷擊,徹底愣住了。
    那即將落下的筆鋒,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一滴殷紅的朱砂墨,從筆尖滴落,在雪白的卷麵上,暈開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紅梅。
    而他,卻渾然不覺。
    口中呢喃自語。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