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魏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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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銘嘴角微揚,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他轉身朝院內走去,聲音不高不低:
“光是下棋,未免無趣了些。”
周文博一怔,立刻跟上他的腳步:
“相公的意思是?”
兩人已行至後院,一架青石棋枰靜臥槐蔭下,棋子光潤。
顧銘在石凳坐下,指尖拈起一枚黑子,輕輕敲在枰角。
“總得有點彩頭,對弈才夠滋味。”他抬眼,目光清亮,直視周文博。
“周兄若輸了,便加入我金佛文社,如何?”
周文博幾乎沒有猶豫:“好!”
他撩袍在顧銘對麵坐下,神色鄭重:
“若我僥幸得勝,也請相公答應我一事。”
顧銘略一頷首:“但說無妨。”
“請相公與我複盤三局,細解其中關竅!”
周文博眼中燃著純粹的渴求,“輸贏倒在其次,隻求明悟棋中真意!”
顧銘應得幹脆:
“請。”
周文博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他指尖撚起一枚白子,穩穩點在右上星位。
開局平穩,雙方落子如飛,皆是堂堂正正的起手。
顧銘執黑,以二連星應對。
周文博落子沉穩,步步為營,顯是根基深厚。
顧銘則行棋流暢,不拘泥定式,偶爾旁逸斜出,卻又自成章法。
棋盤上,黑白二色漸漸糾纏。
周文博的棋風顯露出來,厚重紮實,如磐石生根,極其注重實地與厚勢的積累。
顧銘的應對則顯得更為靈動,鬆散的局麵,卻暗藏機鋒,仿佛一張無形的網,悄然張開。
“顧相公好氣魄。”
周文博盯著中腹那片虛勢,眉頭微鎖。
他撚起一子,沉吟良久,最終選擇深深打入黑棋尚未成型的腹地。
白子落下,如利劍出鞘,直刺要害。
顧銘神色不變,他並未立刻強硬屠龍,反而輕靈地在外圍飛罩一手。
這一手看似退讓,實則將白棋的孤子隱隱籠罩,更限製了其向中央發展的可能。
周文博心中一凜,感覺這輕飄飄的一手,竟比硬碰硬的截殺更讓他難受。
他被迫就地求活,幾番騰挪,雖勉強做出兩眼。
但黑棋借著攻擊之利,外圍厚壁已然鑄成,潛力驚人。
周文博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開局積累的實地優勢,似乎正在這無形的消磨中悄然縮水。
終於,周文博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從棋罐裏抓了兩顆棋子放在棋盤上,表示認負。
“顧相公棋高一著。”他聲音卻並無多少沮喪,反而帶著一種釋然,“此局……我輸了。”
顧銘微微頷首:
“原來周兄便是棋道考試上我最後一局的對手,棋力確實深厚,中盤絞殺也令人印象深刻。”
周文博的目光卻已粘在棋盤上,眼中異彩連連。
他猛地俯身,手指急切地指向方才那場慘烈絞殺之處:
“此處!解元這手靠斷,時機妙到毫巔,我若早一步飛,或晚一步並,結局皆不同!還有這手……”
他語速極快,手指在棋盤上劃動,臉上盡是遇見高手的純粹興奮與求知若渴。
“痛快,當真是痛快。”
周文博猛地一拍大腿,笑聲爽朗,“輸給顧相公此等高手,不冤!”他站起身,對著顧銘鄭重一揖。
“從此我周文博,便是金佛文社的人了!”
就在兩人複盤之時。
江南道的護卷鐵騎也抵達了京城。
沉重的車輪碾過京畿官道,在薄霜上留下深轍。
車架上,十八口碩大的樟木箱子被油布裹得嚴嚴實實。
巍峨的南潯門城樓在霧氣中顯出輪廓。
車隊碾過護城河的石橋,駛入甕城。
市聲驟然洶湧。
熱騰騰的蒸餅香氣、駱駝隊悠長的鈴響、貨郎嘶啞的叫賣、車馬爭道的鞭哨……混雜成一片,塞滿了每一寸空氣。
禮部司務廳的幾名青袍官員早就門洞邊的值房裏等候多時。
炭盆燒得正旺,為首的老者攏著袖子,目光緊盯著魚貫而入的車隊:
“來了!去看看是哪個道的。”
一個年輕官員立刻彈起身,整了整皺巴巴的袍角,迎了上去。
一名披著暗紅披風的校尉翻身下馬,徑直走向值房,從懷中掏出一枚銅符和一卷蓋著江南道布政司火漆的文書:
“江南道丁酉科鄉試答卷、中試者排名,押運抵京。”
校尉雙手將文書與銅符遞上。
年輕官員接過文書,仔細查驗起火漆印紋和銅符齒痕:
“無誤。”
幾名書辦立刻小跑上前,與押車的軍士低聲交接。
沉重的木箱被小心抬下,裝上禮部候著的平板騾車。
“麻煩各位大人了。”
校尉聲音依舊平板,抱拳一禮。
他不再看那些裝著江南士子命運的木箱,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
他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落。
“駕!”
戰馬嘶鳴,載著他脫離大隊,蹄聲嘚嘚,朝著皇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皇城。
文淵閣的飛簷還掛著幾縷未化的殘雪。
朱漆有些斑駁,巨大的銅釘門環透著歲月的暗沉。
這裏是大崝王朝真正的機樞之地,萬萬人的命運都會隨著這裏發出的折子而改寫。
校尉在長長的宮牆夾道盡頭勒住馬,解下佩刀,交給迎上來的錦衣侍衛。
拿出牙牌,報上了自己身份和來意。
沉重的閣門無聲開啟一條縫,將他吞沒。
閣內光線幽深。
墨香與陳年典籍的獨特氣味彌漫在空氣裏。
巨大的紫檀木條案後,幾位緋袍或青袍的官員或坐或立,低聲交談著,聲音壓得極低。
一名青袍官員在側間接見了他:
“你說是曾大人派你來的?何事?”
校尉單膝點地,從懷中取出那份薄卷,雙手高舉過頂:
“江南道押卷校尉齊衛,奉江南布政使曾大人之命,呈送謄抄文檔一份。”
“曾大人吩咐,一定要將此卷送與魏閣老。”
青袍官員緩步上前接過卷宗,目光落在封皮上“一條鞭法謄抄”幾個端正小字上,眼神微凝:
“知道了。”
魏崇貴為大崝王朝內閣次輔。
實際上的三把手,二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物,自然不可能隨便哪個遞上來的東西都要看。
文淵閣的這些官員都清楚,總有些特例。
而和魏崇同為上川學派的江南道布政使曾一石無疑就是特例之一。
青袍官員不敢耽誤,立刻就捧著這卷宗,來到了文淵閣的內裏。
一股更沉凝的氣息撲麵而來。
巨大的紫檀木條案如同巨獸伏臥,上麵堆疊的文書幾乎要淹沒幾個伏案的身影。
空氣裏隻有筆鋒劃過紙麵的沙沙聲,以及細微的、壓抑的咳嗽。
他走到最裏側一張條案前。
案後坐著一位老者,緋袍玉帶,眉骨很高。
他並未抬頭,正用一支極細的紫毫在奏章上疾書。
筆尖懸停時,手背上的青筋便微微凸起。
青袍官員在條案麵前停下,輕聲說道:
“閣老,這是江南道曾大人送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