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借古喻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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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言之意識到自己需要稍微冷靜一下。
    “玩了這麽久,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去喝點東西。”
    沈明月眨了眨那雙依舊星光未散的眼睛,乖巧地點頭:“好啊,聽顧先生的。”
    令人奇怪的是,當他們兩人轉身離開那張賭桌時,那堆價值不菲,足以讓普通人瘋狂的籌碼,就那樣隨意地擱置在桌麵上,無人敢動分毫。
    顧言之引著沈明月來到一處相對安靜的休息區,柔軟的沙發,低矮的茶幾,與外麵的喧囂隔開。
    他為她點了一杯果汁,自己則要了一杯威士忌。
    兩人對坐,就像一對剛認識,相談甚歡的朋友。
    “沈小姐是京北大學的學生?真是才貌雙全。”顧言之開啟話題,姿態放鬆。
    “顧先生過獎了。”
    沈明月微微低頭,謙遜笑笑:“您呢?看您的談吐氣質,肯定也是名校畢業吧?”
    顧言之晃著酒杯,淡淡一笑:“我是在清大讀的書。”
    “清大嗎,真巧。”
    沈明月眼裏流露出一絲追憶,歪了歪頭,感慨長歎,“當時高中......我們學校也有兩個保送清大的名額呢,不過我沒去。”
    顧言之順著她的話問:“為什麽?”
    沈明月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陰影。
    “第一個原因嘛,我覺得青春裏總該有一次,為了一個純粹的目標,不顧一切地拚搏一次,保送像是被設定好的捷徑,少了點破釜沉舟的精神。”
    這個理由帶著點文青式的理想主義,不過正值年少,誰人不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顧言之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接著捕捉到了她話語裏的未盡之意,追問道:“聽起來還有第二個原因?”
    沈明月臉上那點追憶褪去,直視著顧言之,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略帶頑皮的笑容,輕快地說:“第二個原因就簡單了,因為保送的人不是我呀。”
    “?”
    顧言之先是愕然,隨即,一種發自內心的笑意難以抑製地從胸腔裏震蕩出來。
    起初還是克製的悶笑,笑聲逐漸變得清朗起來,連肩膀都微微聳動。
    那雙總是帶著溫潤麵具的桃花眼裏,此刻漾開了真實的笑意,如春日陽光。
    “你……”他笑著搖頭,一時間竟有些詞窮。
    檀香嫋嫋盤旋,氛圍鬆弛而微妙。
    話題從保送的幽默插曲,自然地滑向了沈明月的學業。
    “所以,你是學文的?”
    “嗯。”
    沈明月點頭,“我喜歡曆史,覺得那些故紙堆裏,藏著太多鮮活的人和事,前段時間閑著沒事,就把《史記》拿出來隨便翻翻,那天正好讀到《留侯世家》。”
    “裏麵寫到張良在淮陽學禮的時候,有一天在汜水橋邊,遇到了黃石公,老頭兒故意把鞋子踢到橋下,讓張良去撿。”
    她說到這裏,忍不住輕笑出聲來,眼睛彎彎的,“我當時看到後麵一句話,笑了很久,比刷多少搞笑視頻都開心。”
    “哪一句?”顧言之配合地問。
    “良愕然,欲毆之。”
    明月念完,看向顧言之:“一個滿腹才華,心懷抱負的年輕人,莫名其妙被個老頭兒折騰,愣住了,然後心裏冒出的念頭是‘真想揍這老家夥一頓啊!’”
    “在那一刻,哪裏有什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留侯張良啊, 他也就是一個活靈活現,有脾氣,會惱火的年輕人,我覺得真挺有意思的。”
    輕快的語氣,爛漫的笑容,宛若真的隻是在分享一個曆史小趣聞。
    但顧言之沉默了。
    黃石公扔鞋試探,百般刁難,如同他們此刻費盡心機設局,步步引誘。
    而張良最初的“欲毆之”,是否也暗喻了她沈明月麵對這環環相扣的陷阱時,那一瞬間最本能的憤怒與反抗?
    她是在借古喻今?
    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警告和示威?
    告訴他,她並非全然懵懂,也看穿了這“圯下授書”般的局?
    還是說……
    真的隻是他多心了,她隻是單純覺得那段情節很有趣?
    顧言之的目光緊緊鎖住沈明月,試圖從她那雙過於迷惑人的眼睛裏分辨出真實的情緒。
    可她笑得那樣純粹,眼神那樣幹淨,仿佛剛才那番話真的沒有絲毫深意,隻是少女無心的一句閑談。
    分不清。
    顧言之第一次感到有些棘手。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借此掩飾瞬間的思緒翻湧,然後才放下杯子,對上她依舊含笑的目光,語氣聽不出任何異樣,依舊順著她的話笑道。
    “確實,曆史的魅力就在於此,再偉大的人物,也曾有鮮活的,屬於普通人的瞬間。”
    “顧先生,您說,如果當時張良真的沒忍住,把那位黃石公給揍了,後麵還會有‘圯上敬履’、‘孺子可教’的典故嗎?曆史會不會就走向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如果沈明月不像張良那樣選擇隱忍,配合,而是從一開始就表現出“欲毆之”的激烈反抗,他們這出精心編排局,還唱得下去嗎?
    顧言之微微一笑,眼底多了幾分深邃。
    “曆史沒有如果,正是因為張良忍下了那一刻‘欲毆之’的衝動,選擇了拾履、納履,才有了後麵的一切,有時候一時的忍耐與選擇,往往決定了未來的走向和高度。”
    暗喻忍耐他們設下的局,或許會得到像張良那樣的“饋贈”與“機緣”嗎?
    沈明月臉上露出一種似懂非懂,又帶著點受教的表情,輕輕喔了一聲。
    然後又笑了起來。
    笑容如春花初綻,帶著點小小的狡黠和得意,話鋒一轉:“顧先生說得對,曆史沒有如果,不過我倒是挺慶幸張良當時沒動手的。”
    顧言之:“為什麽?”
    沈明月眼睛彎成了月牙:“因為如果他動手了,《史記》裏就少了這麽好玩的一段,我那天也就少了一個能讓我開懷大笑的樂子了呀,損失太大了。”
    一句話將一個充滿警告和試探的沉重話題,輕飄飄地化解成了一個關於閱讀樂趣的輕鬆調侃。
    顧言之看著她巧笑倩兮的模樣,一時間再度失語。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捕捉一縷煙霧,明明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和形狀,伸手去抓時,卻又從指縫間溜走。
    且不得不承認,這個沈明月,不僅敏銳,而且極其擅長掌控對話的節奏和走向。
    用最真摯無辜的姿態,說著最意味深長的話,卻又能在關鍵時刻,將一切拉回安全無害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