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東跨院·玉佩生塵

字數:3938   加入書籤

A+A-


    東跨院的門是朱漆描金的,門環上纏著紅綢,倒像給冷硬的院門裹了層糖衣。林悅然跟著春桃剛踏進門,就見廊下站著個穿月白襖裙的姑娘——她發間別著支銀蝶簪,正低頭逗弄廊下的雪貓,見了她們,眼尾微挑,唇角先彎了弧度:“可是侯府的夫人?”
    林悅然這才看清她的模樣。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眉目清秀,偏生眼尾有顆朱砂痣,像落在雪地裏的一滴紅梅。她身量高挑,倒比林悅然高出小半個頭,腰間係著塊羊脂玉佩,墜子是枚雕成桃花的玉墜,被她摸得溫潤透亮。
    “是我。”林悅然福了福身,春桃忙跟著行禮,“蘇姑娘可是老爺的表妹?”
    “正是。”蘇婉兒鬆了鬆發帶,雪貓“喵”地竄上她膝頭,她順勢蹲下,指尖輕輕撓了撓貓下巴,“在揚州時就聽我娘說,永安侯府的正夫人是個溫婉人,原以為會是個小家子氣的,倒沒想到……”她抬眼打量林悅然,“這氣度,倒像侯府主母該有的。”
    林悅然垂眸,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那枚玉牌——是昨日林硯之抄書時,她替他理紙時落下的。她記得那玉牌是墨色的,刻著“硯”字,原該是林硯之貼身之物,偏生落在她這裏。
    “蘇姑娘過獎了。”她側身讓開路,“裏屋暖著炭盆,姑娘先進去歇腳。”
    蘇婉兒倒也不客氣,抱著雪貓徑直往正屋走,路過廊角時,忽然停住腳。春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廊角堆著個半舊的紫檀木匣,匣蓋半開,露出半截泛黃的絹帕。
    “這是……”蘇婉兒蹲下身,指尖拂過匣麵,“上頭刻著‘婉’字?”
    林悅然心裏一緊,忙道:“這是前院的舊物,原是太太讓收著的。”
    蘇婉兒卻似沒聽見,指尖輕輕掀開匣蓋,露出裏麵的絹帕。帕子上繡著並蒂蓮,針腳細密,隻是顏色已褪得發灰。她拈起帕子,忽然“咦”了一聲:“這帕子,我認得。”
    林悅然心跳漏了一拍。她記得,這是她十三歲時,林硯之替她繡的——那時她生了場重病,林硯之蹲在床邊,一針一線繡了半宿,說要等她病好了,就用這帕子給她打並蒂蓮簪子。後來她病好了,帕子卻被下人收進箱子,再也沒見過。
    “姑娘認得?”她故作隨意地問。
    蘇婉兒卻沒接話,隻是盯著帕子上的並蒂蓮,眼尾的朱砂痣在雪光裏泛著紅:“這針腳……是左撇子繡的?”
    林悅然喉間一哽。她知道,林硯之是左撇子,抄書時總愛用左手執筆。可這帕子……
    “姑娘好眼力。”她垂眸,聲音輕得像落在雪上的花瓣,“這是……前院舊物。”
    蘇婉兒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春雪初融,帶著三分清冽,七分狡黠:“夫人不必緊張,我隻是好奇——這帕子若真是舊物,為還留著半塊沒繡完的並蒂蓮?”她指尖輕輕點了點帕子右下角,“這裏,還缺兩針。”
    林悅然望著那未繡完的並蒂蓮,忽然想起昨日林硯之在暖閣說的話。那時他倚在廊下,望著她抄的《千字文》,忽然說:“夫人這字,倒有幾分硯之的影子。”
    她當時隻當他是說笑,此刻卻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說字,是在說她。說她連針腳都學他,說她連未完成的心事都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姑娘,”她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向蘇婉兒,“你既認得這帕子,可認得這玉佩?”
    她抬手,露出腕間那枚墨色玉牌——正是林硯之昨日落在她袖中的。
    蘇婉兒望著玉牌,忽然伸手,指尖輕輕觸了觸玉牌上的“硯”字,然後又摸了摸自己腰間的桃花玉佩:“我娘說,這玉佩是我外祖家的傳家寶,說是當年先帝賜給太爺爺的。這玉牌……倒像是什麽人的信物?”
    林悅然望著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前世。前世的蘇婉兒,也是這樣笑眯眯地出現在侯府,說她外祖家有門路能給林硯之謀個好前程。後來她才知道,那桃花玉佩裏,藏著敵國密信;而林硯之,早在她成親前,就與蘇婉兒有書信往來。
    “姑娘外祖家……可是蘇家?”她試探著問。
    蘇婉兒挑眉:“夫人怎知?”
    “我聽老爺提過,”林悅然垂眸,聲音輕得像雪,“說蘇家在揚州,與江南織造府有往來。”
    蘇婉兒忽然笑了,那笑聲清脆得像冰棱墜地:“夫人好記性。不過……”她忽然壓低聲音,“這玉佩,可不是林硯之的。”
    林悅然猛地抬頭。
    “這玉佩,”蘇婉兒指尖摩挲著桃花玉佩,“是我外祖母的陪嫁。當年她嫁給我外祖父時,外祖父說,這玉佩是祖上傳下來的,刻著‘硯’字的,定是林硯之的。後來我外祖母生了我,便把玉佩傳給我,說‘蘇家的女兒,要替蘇家守著這門心思’。”
    林悅然望著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昨日林硯之抄書時,袖口露出的半截玉佩——那玉佩,也是墨色的,刻著“硯”字。
    “姑娘,”她忽然開口,“你外祖母,可曾說過,這玉佩的來曆?”
    蘇婉兒望著她,忽然笑了:“夫人想知道什麽?”
    林悅然望著她,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也是這樣站在東跨院,望著蘇婉兒腰間的桃花玉佩,想著那玉佩裏藏著的密信,想著林硯之書房裏那本《江南輿圖》。
    前世的她,沒問。這一世的她,要問。
    “我隻想知道,”她抬眼,目光清亮如雪,“這玉佩,是否真的屬於林硯之。”
    蘇婉兒望著她,忽然收了笑容,伸手將桃花玉佩解下來,遞到她麵前:“夫人若想知道,不妨自己看。”
    玉佩入手微涼,林然翻過玉佩,忽然愣住——玉佩內側,刻著一行極小的字:“贈硯之,願得一心人。”
    那是她母親的字跡。
    前世的她,從未見過這玉佩。這一世的她,卻在蘇婉兒的腰間,看到了母親的字跡。
    “夫人,”蘇婉兒輕聲說,“這玉佩,原是我外祖母的。當年我外祖父與侯爺是同窗,我外祖母與夫人母親是閨中密友。後來夫人母親生了重病,我外祖母便將這玉佩給了她,說‘若硯之真心待你,他認這玉佩’。”
    林悅然望著玉佩上的字,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被林硯之逼著簽下和離書時,他袖中露出的,也是這枚玉佩。他說:“悅然,這玉佩是我外祖母給你的,你為何不信我?”
    而這一世的她,終於明白——那玉佩,不是林硯之的。那是母親的。
    “姑娘,”她將玉佩還給蘇婉兒,聲音輕得像雪,“這玉佩,我收下了。”
    蘇婉兒望著她,忽然笑了:“夫人收下了,可林硯之呢?他可曾收下過?”
    林悅然望著廊下的雪,忽然想起昨日林硯之抄書時,袖口露出的半截玉佩。她望著那雪,輕聲道:“他收下了。”
    蘇婉兒望著她,忽然轉身往正屋走,雪貓“喵”地叫了一聲,追著她的衣角跑遠。
    林悅然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也是這樣望著蘇婉兒的背影,想著那玉佩裏的密信,想著林硯之書房裏的《江南輿圖》。
    前世的她,輸了。這一世的她,要贏。
    雪還在下。林悅然裹緊鬥篷,望著東跨院的飛簷,忽然覺得,這雪落得,倒像極了她的命——看著冷,底下藏著點熱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