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燃燒的油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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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鏽的鐵味和腐爛的塵土氣息混合在一起,充斥著卡車駕駛室的每一個角落。
    林燼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青筋因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像幹涸河床上的龜裂。
    儀表盤上,油量指示燈固執地閃爍著刺眼的紅光,那根細長的指針正無可挽回地向代表“空”的“E”字母顫抖著滑落。
    不足百分之二十。
    在這條被遺忘的88號公路上,這點油量連同他自己,都隻是一塊風中殘燭。
    車載廣播早已收不到任何人類的信號,隻剩下永無止境的“沙沙”聲,仿佛宇宙深處一個巨大存在的沉重呼吸。
    三天前,這台廣播還曾短暫地清晰過一次,播放了一段不知來自何處的童謠,旋律詭異,歌詞模糊,聽得車隊裏幾個幸存者當場精神崩潰,對著空氣又哭又笑。
    林燼瞥了一眼後視鏡。
    一輛經過改裝的悍馬越野車正緊緊跟在他的重型卡車後麵,再往後,是幾輛零零散散的轎車,像一群被牧羊犬驅趕的疲憊綿羊。
    那是陳默的車隊。
    他攥緊方向盤,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三天前,在那個被洗劫一空的避難所裏,陳默拍著他的肩膀,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氣許諾:“林燼,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司機。隻要你能帶我們穿過這片‘寂靜區’,找到傳說中的方舟城,我就能動用那裏的資源,找到你的妻子和兒子。他們一定還活著,在某個地方等著你。”
    謊言。一個拙劣卻有效的謊言。
    方舟城,終北高塔。
    這個名字在廢土上流傳,像是黑暗中的唯一燈塔,吸引著所有絕望的飛蛾。
    但林燼比誰都清楚,他的妻兒早已在大寂滅初期的混亂中……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個畫麵一旦浮現,他僅存的理智就會被徹底焚毀。
    活下去,隻是一個被刻進骨髓的本能,一個沒有目標的慣性。
    陳默給了他一個目標,哪怕是假的,也足以讓他踩下油門。
    突然,卡車前方的濃霧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攪動,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麵。
    公路中央,一堆蠕動的陰影逐漸清晰。
    那是一群……東西。
    它們曾是人類,但現在,隻是一具具被灰色火焰侵蝕的軀殼。
    它們的皮膚像燃燒殆盡的紙灰,四肢以非人的角度扭曲著,眼眶裏沒有眼球,隻有兩點幽幽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橘紅色火星。
    它們正趴在一輛側翻的黃色校車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啃噬聲。
    這些東西,幸存者稱之為“灰焰行者”。
    林燼下意識地踩下刹車,沉重的卡車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在距離那群行者幾十米外停下。
    他看到,校車破碎的車窗裏,隱約露出一張孩子的臉,蒼白得像一張被雨水泡爛的紙。
    那雙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對著他的方向。
    就在這一瞬間,林燼的後頸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燒感,像被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按了上去。
    他痛哼一聲,視野劇烈晃動。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撕開了一道裂口,在那群啃食校車的灰焰行者上方,一行行不屬於這個維度的血色文字憑空浮現,帶著一種無法理解的、高高在上的冰冷邏輯:
    【汙染源:灰焰孢子(低濃度逸散中)】
    【狀態:不穩定】
    【信息熵:正在輕微上升】
    【存在穩定性:脆弱】
    “什麽鬼東西……”林燼眼前一黑,劇烈的頭痛如潮水般湧來,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攪動他的大腦。
    他猛地甩了甩頭,再次睜開眼時,那些詭異的血色文字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令人作嘔的屍潮和那張慘白的孩子麵孔。
    幻覺。
    一定是最近精神壓力太大,加上灰焰的侵蝕,開始出現幻覺了。
    他對自己說。
    “滋啦——”對講機裏傳來陳默冷靜得有些過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林燼!前麵過不去了!立刻轉向,從東側那條小路繞過去!地圖顯示那邊有個廢棄加油站,我們可以在那裏補給,然後重新規劃路線!”
    林燼的目光掃過陳默那輛悍馬。
    在布滿泥汙的引擎蓋上,一張已經褪色卷邊的貼紙依稀可見,上麵用粗糙的筆跡畫著幾條線,標注著“方舟城安全路線圖”。
    這張圖,就是陳默說服所有人的憑證。
    他的視線繼續後移,落在車隊最後方一個蹣跚的身影上。
    那是蘇青,一個懷孕七個多月的女人。
    她一手扶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緊緊抓著背包帶,臉色蒼白,嘴唇幹裂。
    在她的背包側袋裏,半截泛黃的、質地奇特的紙張露了出來,看起來像是某種古老的羊皮紙卷,與陳默那張現代地圖格格不入。
    “吼——!”
    不等林燼回應,那群灰焰行者仿佛被什麽東西驚動,齊齊停止了啃食。
    它們緩緩轉過身,空洞的眼眶裏,那兩點橘紅色的火星驟然亮起,鎖定了林燼的車隊。
    下一秒,它們發出一陣不似人聲的尖嘯,四肢並用,以遠超常理的速度衝了過來!
    “該死!”林燼怒罵一聲,猛地向右打死方向盤。
    卡車龐大的身軀發出不堪重負的巨響,撞開一輛橫在路邊的廢棄轎車,輪胎在碎石地上劃出兩道深深的溝壑,險之又險地拐上了那條通往東側的狹窄土路。
    “砰!!”一聲巨響,卡車尾部的集裝箱被一隻衝得最快的行者利爪劃過,堅硬的鐵皮被撕開一道猙獰的豁口,就像被巨型開罐器撬開了一樣。
    林燼的心沉到了穀底。
    他一把抓起副駕駛座上的老式獵槍,入手冰涼。
    他檢查了一下彈藥,隻剩下最後五發。
    而車隊裏那個叫小傑的男孩,因為恐懼從車上摔了下來,此刻正蜷縮在一個生鏽的垃圾箱後麵,被三四個逼近的灰焰行者包圍,發出絕望的尖叫。
    陳默的聲音再次從對講機裏響起,這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和冷酷:“林燼!別管他!衝過去!你的任務是開路!”
    開路?還是送死?
    林燼的眼神變得冰冷。
    他的目光越過驚慌失措的人群和步步緊逼的行者,死死盯住了土路盡頭那個若隱若現的輪廓——加油站。
    視線在那幾個巨大的儲油罐上停頓了一秒。
    罐體上,一個紅色的、早已斑駁的菱形標識,依然頑強地向這個被遺忘的世界宣告著自己的屬性。
    【易燃】
    這個詞仿佛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裏。
    又是那種灼燒感,但這次輕微了許多,伴隨著一種奇異的明悟。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型。
    “都抓穩了!”林燼對著對講機嘶吼一聲,不再理會陳默的任何指令。
    他將油門一腳踩到底,引擎發出瀕死的咆哮,龐大的卡車像一頭發了瘋的鋼鐵巨獸,無視了所有障礙,筆直地衝向了加油站的儲油罐區!
    “林燼!你瘋了!”陳默的怒吼在對講機裏失真。
    幸存者們發出驚恐的尖叫,他們不明白這個沉默寡言的司機為什麽會突然選擇自殺。
    隻有蘇青,她緊緊抱著肚子,死死抓住車門扶手,看著林燼的卡車,眼神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絲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
    卡車刺眼的車燈劃破了籠罩天地的灰色濃霧,將前方的一切都照得慘白。
    灰焰行者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和噪音吸引,紛紛調轉方向,潮水般湧向卡車。
    在卡車頭撞上油罐閥門的瞬間,林燼用盡全身力氣踹開車門,從駕駛座上翻滾了出去。
    下一秒,震耳欲聾的巨響吞噬了一切。
    一堵橘紅色的火焰之牆衝天而起,熾熱的衝擊波將林燼狠狠地掀飛出去,後背重重地撞在了一堵斷牆上。
    火焰如擁有生命的巨獸,貪婪地吞噬著周圍的一切,空氣、灰霧,以及那些被卷入其中的灰焰行者。
    它們在烈火中無聲地扭曲、掙紮,最終化為一縷縷真正的、徹底的灰燼。
    火牆拔地而起,將追擊的屍潮攔腰截斷,也為幸存者們隔出了一片暫時的安全區。
    劫後餘生的人們癱倒在焦黑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驚魂未定地望著那道還在熊熊燃燒的火牆。
    小傑被一個幸存者從垃圾箱後拖了出來,除了受到驚嚇,毫發無傷。
    林燼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喉嚨裏滿是煙塵的腥甜。
    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錯了位,後背火辣辣地疼。
    “你……”一個輕柔但帶著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林燼回頭,看到蘇青正一臉複雜地看著他,她的目光落在他後背的衣服破口處。
    “你剛才……在卡車衝過去的時候,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林燼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起了視野中那些詭異的血色文字,想起了【易燃】那個詞帶來的明悟。
    但他隻是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否認:“沒看清,隻是賭一把。”
    蘇青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但林燼的麵孔冷硬得像一塊石頭。
    她最終沒有再問,隻是默默地走到一邊,安撫著懷裏受驚的胎兒。
    不遠處,陳默正背對著眾人,拿著對講機低聲說著什麽。
    他的聲音很輕,但在這片死寂的焦土上,幾個字還是斷斷續續地飄進了林燼的耳朵。
    “……目標出現高強度能量反應……坐標已鎖定……請求下一步指示……”
    林燼猛地抬頭,看向陳默。
    陳默恰好也結束了通話,轉過身來,臉上帶著虛偽的、劫後餘生的慶幸笑容。
    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好了,各位,我們暫時安全了。”他的聲音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多虧了林燼的果斷。但這火牆撐不了太久,灰焰很快會重新聚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休整。現在,所有人分散開,清點一下剩餘的物資和傷員,五分鍾後在這裏集合。”
    幸存者們麻木地應和著,開始三三兩兩地散開。
    沒有人注意到,陳默在下達命令時,看向林燼的眼神裏,閃過一絲貪婪與冰冷的算計。
    林燼也沒有動。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看著那堵正在慢慢變矮的火牆,感受著後頸處那陣還未完全消退的、針紮般的灼痛。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
    在翻滾的濃煙之上,灰色的雲層詭譎地盤旋著,形成一個巨大的、緩慢轉動的漩渦,仿佛一隻漠然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地麵上這群掙紮求存的螻蟻。
    這片刻的安寧,聞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