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將來啊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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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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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2月25日……星期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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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拍完的兩卷膠卷藝婷一直遲遲未拿去衝洗,問起緣由,她黑著臉說:“你別管了,我自有辦法。”這句話答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她一臉慍怒又不便繼續追問,轉而向東霞尋求答案。東霞告訴我之前買膠卷已經讓藝婷的生活費捉襟見肘了,她打算衝洗費讓男生出,可月底了,長期寅吃卯糧的男生們手頭上也不寬裕,沒人接這茬。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男生們沒擔當的行為讓藝婷惱火不已。的確,買膠卷加衝洗費,一卷下來要六十塊左右,不是小數目,照片又都是大家一起拍的,沒有讓藝婷一個人出錢的道理。
我問莫淩波:“拍完的膠卷取出來沒?打算什麽時候去衝洗啊?”
“早取出來了,隨時可以拿去洗——隻要有錢的話。”他努力想讓回答顯得俏皮。
“那你打算出多少啊?”我繼續追問。他尷尬地滿臉通紅,東霞接過話頭:“你快別指望他了,他泡了一個星期通宵網吧,現在的生活費都是找我借的。剛剛我的五十塊錢也不見了,過兩天回家的車票都沒錢買了。”這一下抹殺了兩個潛在讚助人。我隻好轉向單淩雲和樂為進行搜刮,恭維加譏誚,用盡各種語言上的技巧,不依不饒地讓他倆各掏了十五塊。加上藝婷從何斌和毛廣海處威逼利誘壓榨出的錢,衝洗費還差十塊,我主動認領了這個差額。
藝婷見此,恍然笑道:“哎呀!東霞,你旁邊就坐著個富婆,我們竟然都忘了!哈哈哈哈,你回家的車費找她借吧!她有的是錢!”話音未落,東霞滿懷希望地看向我。借錢給東霞自是毫無懸念的事,隻是我討厭藝婷戲稱我為“富婆”。我並非什麽有錢人,隻是認為錢應該花在“刀刃”上而已。那些錢是靠平時克製享樂、點滴積攢所得,不是大風刮來的。一句“富婆”就仿佛我理應隨時成為享樂朋友的“血包”,語氣中的“理所當然”我極不爽。可討厭歸討厭,我卻無從表明自己的態度和感受,我們是朋友,這事說出來顯得我太小心眼,我隻能笑笑,當作無事發生。
中午,我把膠卷拿去照相館衝洗,接待我的是一個衣著時髦的高個女孩,年齡與我相仿,氣質卻成熟很多,仿佛曆經風霜,看慣了滄海桑田的樣子。與她相比,我就是個稚嫩的學生。從隨意幾句閑聊中,得知她與小妮子是初中同學,此外她還認識陳凡、方倩倩和邵偉。談及他們,她眼中泛出遮掩不住的向往和關注,仿佛在談及他們的時刻裏,她便是與他們一樣有可能念大學的高中生,那些是她離大學最近的人脈。我也樂於談及他們,以此拉近我與高個女孩的關係後,講價便順理成章了。我講價的話還沒說出口,高個女孩已主動大氣地把衝洗費抹了零。在她那像大人般熟練掌控一切的感覺對比下,又顯出我的稚嫩來。不知她因何沒繼續念書,幾年簡單重複的工作又練就了她的成熟,可我卻無比珍惜自己身上這未經社會磨礪的稚嫩來,至少它代表著無限可能的希望。
可笑!這是“學習才有前途”的偏見和執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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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奚萍告訴我敏敏又住院了,確診為水腫性心髒病。敏敏家條件不好,看病要花錢,她住院的事還沒告訴她在複讀班的哥哥,怕影響他學習。我仔細向奚萍詢問敏敏的症狀,想在我僅有的醫書中找到治療方案、注意事項,或者僅是些許病情有關的介紹也好。奚萍對敏敏的症狀也不甚清楚,隻說她比原先瘦了許多,見她們姐妹去了就一直哭,而我僅有的那本醫書裏的各種描述也是模棱兩可、語焉不詳。隻好與奚萍約好明天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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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2月26日……星期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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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與奚萍一同去醫院看了敏敏。她看起來挺活躍,見我去了很高興,拉著我的手說許久沒見了,有些想我。看著她被點滴打腫了的手背,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也無從說起,隻得轉頭從背包裏拿出幾本書遞給她,說醫院裏無聊的時候可以看看書打發時間。敏敏摩挲著書的封皮,支吾道:“住院醫藥費太貴,估計過兩天就回家了,這書……”
想來她是怕書看不完,我笑著安慰她:“書送你了!看不完就帶回家再看!”聽我這麽說,她又開心起來。問及病情,她和她媽都說不太清那些醫學的專有名詞,隻說醫生交代要多休息,別勞累,按規定吃藥,好好將養,避免病情惡化。聽起來似乎挺簡單,可想想以後一輩子都要提防著這個病,不能隨心所欲也挺讓人窒息的。我和奚萍寬慰她們說了些放寬心,調整好心情會有助於身體恢複之類的話便離開了,臨走時敏敏還囑咐我們別把她住院的事告訴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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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出來,我胸中卻始終沒透出一口氣。敏敏小小年紀,正是活潑好動,對一切都好奇,都抱有嚐試之心的時候,收到如此醫囑,對她的人生到底意味著什麽?剝奪生命和剝奪嚐試的可能性、剝奪希望,哪一個更殘酷?哥哥的求學之路和敏敏的求醫之路哪個更難走?當走不下去時,或資源出現競爭時,她爸媽會選擇放棄哪一個?
回家與媽媽談及敏敏,媽媽歎息一聲後告誡我少操別人家的閑心。我與她談及幾個月後填誌願和將來的去處,說想選支援西部建設或支教相關的專業,畢業後去西部。媽媽嚴厲地告誡我不要頭腦發熱幹傻事。她說他們也曾年輕過,也曾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去,結果有人去了一段時間還是回城了,一切從頭開始,與沒去的人相比錯過好多機會,還有人一輩子留在那裏,成了最底層的農民。她說我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化的想法都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是沒接觸過社會的幼稚,她說那些宣傳口號說出來都是哄人的,別信,誌願的事要我仔細想清楚,要為自己將來的好生活打算。
媽媽一番話讓我愕然,也引起了我認真的思考。從小到大,我們一直接受的教育是在家要做聽話的好孩子,在學校要爭當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積極分子、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優秀學生,要為了集體的事業和利益奉獻犧牲自己,要追求真、善、美。可實際上,學校大刀闊斧刪減體音美課程,使僅存為數不多的勞技課和大掃除也被學生眼中看作了放假;不少人當班幹部、學生幹部是為了麵子、權力和獲取更多的資源;為了獲取更好學校的入學資格,所有應考家庭動用一切資源各顯神通,提高應考生入學分數;就算在最簡單的穿衣打扮上,也要普通、平常、“泯然眾人”才能不被人指指點點,否則一定會被扣上不愛學習、不三不四、作妖之類的大帽子。
我們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一套應付別人,一套自己信奉。可在建立自己信奉的標準和原則之前,該如何確定我應該信什麽?媽媽說那些一貫宣傳的大話別信,那我該信什麽?信私下流行的潛規則麽?可父母是我最親近的人,肯定不會騙我對我不利,他們的話我也不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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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2月28日……星期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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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和聯考二合一了,很好,老師少出一套卷子,我們也少考一次。但這樣的好事卻絲毫沒讓我心情好一點。各種煩,考後對答案感覺錯了一堆,教室裏亂哄哄的,“鬥地主”的人越來越囂張,越來越過分也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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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3月3日……星期六……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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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過程中的感想已經不想再說了,因為結果已經出來了。全班名次變化很大,袁英考了第一,樂為第八,陳舟十二,曹婉與我並列,藝婷也排在了三十多,還有很多以前名不見經傳的人也都考到了很好的名次。剛拿到成績單時,一個形象貼切但不該用的詞顯現在腦海裏——沉渣泛起。這想法自私而卑劣,但我卻無法掩飾這心裏的第一反應。我的名次雖未差到無顏見江東父老,但也足以警示自己了。我的將來就靠這種成績去與人競爭嗎?
陶然這次沒有語文成績,差一門,總分排名自然沒有意義。不知他為什麽沒有語文分數,是沒考?考卷遺失?還是被抓卷了?總有各種意外,我不放心,也不能多問。
除去月考總排名,聯考的科目在全市的排名也能說明些問題。蔣麗琴這次也沒考好,碰見我沒說兩句便哭,我隻好寬慰她也安慰自己:“一場考試而已,不必太在意,下次會好的。”話都會說,在心裏卻起不了多大作用。內心的情緒隻能靠時間和自己去平複。
下午樂為和藝婷來叫我去滑冰,我沒去。他們可以樂,我卻不可以。我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裏拉二胡,《二泉映月》和《江河水》淒涼的旋律、揉弦的顫音聽得直想哭。我讓二胡代替我哭泣,直到精疲力竭忘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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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3月6日……星期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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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春生的來信。他果不枉“酸生”之名,一如既往地在信中在之乎者也之餘,隨意拋灑著諸如“我們是碧空的風箏、浩海的帆,在皓月繁星下,孑孓獨行”之類的句子。這次他有件“急事”委托我,隻是在他耍寶式地以“雲台山”命名行動代號時,我又覺得這事並沒有他說的那麽急了。
春生說他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建議他報播音主持相關的專業,由於他們學校此前無此報考先例,他便隻能通過個人途徑四處搜尋相關情況。他在校圖書館借了本主持人社交技巧的書,看後甚是欣喜,有感“吾之所愛,今生惟盡此願”。礙於他所在的鎮上沒有網吧,遂托我在縣城網吧查詢有關報考信息,並給了我一個大約是某廣播電影學院的網址。
此前,春生寫信告訴過我他想學哲學、學工程類、電子類等等好多專業,每次不一樣,現在又轉向播音主持了。不過我一點也不意外,他身上表演的天分和樂觀、外向、敢於嚐試的性格,大概應該是適合這個專業的吧。隻是他口中所言“吾之所愛”,卻不確定能愛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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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從未考慮過這方麵專業,聽他一說,我似乎也有些心動。據他所說,報考這類專業需要麵試:自我介紹、自選朗誦段落、設計簡單主持,與考官聊天,考唱歌跳舞之類的。聽起來這更像是音樂生報考的專業,他說的那所學校說不定是個專科。如果是這樣,爸媽肯定是不會讓我報的。作為一個準大人,我不能憑一時興趣、個人喜好做選擇,終究要考慮更多。心動也僅限於心動,微小的振動改變不了大局,我終究還是要在既定的軌道沿原方向運動。
除了春生的信,還有一封省外某科技大學工程係謝某寄給曹宇的信,收信地址寫的是我們班,可我們班沒有叫曹宇的。看信封上的寄信人信息,我猜可能是上一屆已考上大學的人寄給複讀同學的信,把班級寫錯了,於是拿著信到複讀班去轉了一圈,仍舊沒人認領,退回收發室,收發室也沒人管,這下可麻煩了。看看信封上明確地寫著的收信地址,莫非學校名字也寫錯了?不大可能啊!我把這事告訴東霞和藝婷,她們說來回寄信收信時間周期挺長的,不如把信打開看看有沒有什麽緊急的大事或其他有效信息,再根據情況找收信人或者給寄信人回信告訴他“查無此人”。想來這個理由似乎很充分,於是我一麵忐忑著不該私拆他人信件,一麵打開了這封信。
果然猜測不錯,這是曹曾經的同學謝寫給他的。謝稱曹為“我的好兄弟”,他描述了大學自由而豐富多彩的學習和生活: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選課、參加社團和各種社會活動等等,並勸誡曹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多努力學習,學會自我調節和放鬆,別貪玩,他寫道:“美麗的大學生活裏,有很多和女生交往的機會,別一時衝動,失去了原將屬於你的春光燦爛的快樂”。典型的男性思維,不知這樣的信能否給曹宇帶來學習動力,卻實實在在激起了我對大學的向往。不為父母在親友前的體麵,不為大學畢業後能在大城市找到好工作,隻單純地能自由選擇,有多樣化的體驗,為好奇心指引方向和答案,就足以讓我心向往之了。
從小到大,老師、父母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學習是為別人學的嗎?是為自己學的!”可我們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體會到“為自己的學有所得”呢?好工作、高收入、社會地位,這些是老師父母們希望我們能擁有的,我們隻是不拒絕而已,可真的每個人都喜愛追求這些嗎?如果學而得不到這些,是否就不必學習了呢?如果不用學就得到這些,是否就不必學習了呢?我懂陶然苦於沒有學習動力的心境,可我一直都在為父母而活,為父母而學,我也沒有為自己學的動力,即使讓自己成為他的動力,看起來也幫不了他一星半點兒。這封誤入的信卻讓我的學習動力清晰了點。不知給陶然看,他是否也會有所啟發。
中午去照相館取照片,沒看見上次那個爽朗的小妮子初中同學,心下狐疑:換工作了?這也太快了吧!跟老板打聽,老板爽快地回答:“哦,你說我老婆啊,她回家給孩子喂奶了,下午過來。”呃……這回答直接讓我驚掉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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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3月7日……星期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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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級名次出來兩日了,我一直沒勇氣去看,我怕結果慘到無法接受的程度,我怕在把名次表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裏,碰見熟人。我是如此懦弱,不堪一擊,隻希望那標誌著恥辱的名字和它後麵的數字都一起消失掉。不看,不看……今天爸爸主動問我考試成績,這已是好久都沒有過的事了。我本著不明說、不欺騙的原則支吾著,遮掩著,隻說“差、很差、非常差……”,絕口不提具體分數和名次。還好爸爸沒再問。我們之間似乎有種默契,對於一些一方不想挑明的事,另一方能感知到,並不去挑明。若爸爸繼續追問,想必我也不會回答吧。
學校開大會整頓校紀,嚴格管理,班上老班開小會,點名批評陶然帶頭“鬥地主”帶彩。其他講了些什麽,我沒太聽進去,隻遠遠瞧見陶然又變回到以前一副萬事無所謂且頹廢的樣子。東霞說前幾天放假的時候,陶然和蔣天樂、鄧慧蘭他們外出吃飯喝酒,回校時已喝得爛醉如泥。蔣天樂與他人打架,腦袋也是那天給打破的。我不關心蔣天樂與人打架鬥毆的來龍去脈,無非是些一時意氣、爭風吃醋之類的故事,無甚稀奇。隻是陶然時常與之為伍,喝不了酒還借酒澆愁,一醉不醒,讓我很失望,覺得一切都渺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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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選擇相信什麽,便會成為怎樣的人。你選擇相信這世道按怎樣的方式運轉,你便會按怎樣的方式在這世道上生活。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世道、一千種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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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永遠掙不到他認知範圍以外的錢。同樣,人也無法做出認知範圍以外的決策。在信息閉塞的小城鎮,憑滯後的信息和不全麵、不專業的認知要做出正確的判斷往往很難。春生提到的專業和學校是本科,我因錯誤的認知以及對藝術生和專科的偏見,把它排除在選擇之外。我們總是自以為獲取了足夠的信息,經過認真思考排除錯誤選項,讓自己走在自以為正確的路上。可若提升維度、換個角度看,一開始可能在根上就已經錯了。人生中總有很多類似的事。隻是人生不是數學題,錯誤的解題過程不代表不會得出正確的結果。
小妮子那年高考隻考上市裏的專科學校,畢業後在市裏一個私人老板的小公司當了一段時間文員就回縣城了。她用爸媽讚助的十幾萬與她那個爽朗的高個子初中同學合夥做生意當老板,把照相館改成婚紗影樓,很紅火了幾年。最紅火的時候僅縣城裏在主商業街上兩層樓的分店就有兩家。現在縣城裏早沒了原來那種老式照相館,婚紗影樓或許是數量減少了,或許是搬去了剛開發的新區,主商業街上一家影樓都沒了。
將來啊,無數種選擇會造就無數種結果,在大勢所趨的必然中有些許偶然。局限於一時的眼界,往往難以判斷某一節點、某一選擇對一生而言是對是錯,是好是壞。當知道時,好壞對錯卻也不再重要,它們已然成了一生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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