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考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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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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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7月15日……星期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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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批誌願填報總算交上去了,第一誌願是爸爸傾向的全叔叔那個學校的臨床,第二誌願遂了媽媽的心,填了財經政法大學的會計,我最中意的農大的園林專業填在最末。這誌願順序與我家的話語權順序一模一樣,毫無出入。經過無數輪討論、糾結,一切還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雖然誌願與最初一樣,但我的想法卻發生了轉變:按我的分數上那個學校的臨床是個極小概率事件,如果錄取了算是以小博大的運氣,沒錄取也沒什麽損失,依爸爸的意思把它填在第一個,多少能彌補點他內心的遺憾。而財經政法大學的會計如果作為第一誌願,以我的分數,錄取可能性大,但作為第二誌願錄取就不太好說了。另外聽說農業院校有提檔錄取的可能,無論填在第幾誌願,隻要填了,分數夠就會優先錄取。按目前的填法,既能讓父母同意,也不算太違背我的意願。不知我這樣的想法究竟真的是自己想通了,還是被爸爸潛移默化地說服了,終究心裏是放下了。就這樣吧,會被哪個學校錄取就聽天由命吧。
    果然大部分人交表都拖到了最後期限,教室裏有不少人手裏拿著空白的誌願填報表在猶豫,相熟的朋友相互關心各自報了什麽學校什麽專業。我見陶然在不遠處與瑞生和尚小慶聊著天,便忍著膝蓋疼慢慢挪過去。我與瑞生打招呼,瑞生問我誌願怎麽填的,我報出最終誌願,並刻意大聲加了一句“都是報的省城的學校”。說這話時,我特意看向陶然,想必他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尚小慶問我怎麽沒選外省的學校,我把選省城大學的各種優點分析給他們聽。陶然突然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我莫然不知何故,瑞生笑著說“沒事沒事”,拉回話頭接著聊。
    前些天睡懶覺、半夜守著電視看“北京申奧”,日夜顛倒“糜爛”了幾天,身體和精神已經為“揮霍”假期做好了充分準備,一切蓄勢待發。交完誌願,大家終於放下最後的重擔,開始充分享受高考假期。樂為提出組團出遊,還沒有詳細的計劃,莫淩波、施萊特、丁靜、建國已紛紛響應。看來無所謂“去哪裏、怎麽去”,僅朋友們一起去玩這件事本身就夠吸引人了。藝婷早早約了“四眼”,要脫離家裏的“掌控”去市裏相會,組團出遊無法改變她奔向“四眼”的腳步。東霞因考試成績不理想,情緒低落自責,無心出遊。我的膝蓋疼則讓我在去與不去中輾轉、糾結。
    大前天,表姨和表姐上家來,我媽讓我帶小侄女出去玩,她們好在家說話。回家路上,我左腳踩到一塊鬆動的路牙子,當時懷裏抱著小侄女,騰不出手撐地,左膝蓋隻能從人行道硬生生地跪向車行道的水泥路。小侄女穩穩雙腳著地,順勢坐了個屁股蹲,我左膝蓋則搓傷老大一塊。一到家小侄女便笑嘻嘻地用稚嫩的童音向表姐匯報:“媽媽媽媽,我摔跤了,我摔跤了!”她手舞足蹈地模仿摔跤時的場景,仿佛在炫耀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我媽聽了趕緊上前查看小侄女身體,見她沒受傷才鬆了口氣,對我如暴雨傾瀉的責難也迅速轉化為簡單的幾句“走路怎麽不小心點?”和“下次看到活動磚塊別踩”之類的叮囑。從媽媽緊張到放鬆的變化和嘴邊突然消失的責難,我深知在摔下去的瞬間,決定用左膝蓋直接著地的決策是多麽正確。可現在,這青紫的、流水流膿、被犧牲的左膝蓋卻成了我出遊的阻礙。
    我打開屋裏常備的小藥箱,用碘酒清理破皮的傷口並撒上消炎粉,用膠布貼裹著藥棉的紗布塊時媽媽讓我別貼,說夏天傷口捂著好得慢,可大創麵總是不斷流水,我又怕感染,便把紗布塊貼成個“活動門”,時不時打開看看,透透氣。過了兩天,這傷沒見好,反而比剛摔時更疼了,沒有了剛摔時身體自我保護的“麻木”,皮下的各種紅腫淤青漸顯,每彎一下膝蓋,略有愈合的皮膚表麵就撕裂一次,繃住的皮也順勢對腫脹青紫的地方壓迫一次。它實實在在地用“行動”告訴我:好好待著,別動!
    拖著行動不便的半殘腿沒法騎車去學校交誌願表,我隻好叫施萊特騎車來載我去學校和送我回家。作為我的免費“司機”,施萊特知道走路對我來說有多難,可他仍勸我跟他們一起去玩,對照顧我出行做出各種保證。樂為也苦苦相邀,沒有了東霞和藝婷的參與,我是笑鬧九人組裏僅剩的女生代表。我們這些人一起去外地玩,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我終究舍不得這難得的機會,便不顧什麽腿疼,拉著施萊特和樂為一起去向媽媽申請。礙著外人的麵,媽媽準了,爸爸大方地拿出兩張五十塊的票子說:“窮家富路,多帶點錢在外麵好好玩。”我開心地從爸爸手裏抽出一張五十塊放在口袋裏收好說:“這個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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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一大早施萊特就到家裏來叫我出門,我用小背包背了些準備好的幹糧和水果,他接過小背包,一麵攙扶我下樓,一麵用嫌棄、懷疑的語氣念叨著他的關心:“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話,我背你下去!”我用一貫倔強的話回懟,拒絕了他的好意。
    目的地是鄰縣的森林公園,集合點定在離我家不遠的橋頭,碰頭後正好可以在那裏坐去鄰縣的客車。果然總是離得最近的人到得最晚,等我一步步慢慢挪到時,所有人都到了,除了昨天約的人,金燕和楊晨也來了。他們各自帶了幹糧和飲料,莫淩波帶了上好膠卷的相機。男生們負責背負輜重和安排行程,女生們負責聊天、說笑和跟著。我們這撥人大多沒怎麽獨自出過遠門,那個森林公園也沒人去過,隻知道個大致方向,對坐什麽車到哪裏下都不清楚。好在路線並不複雜,坐上去鄰縣的客車問問司機再問問路人,我們一行人也順利抵達了。
    司機和其他乘客說別去景區正門,到附近找當地人帶我們走小路可以省門票錢。於是,在好心人指引下,我們在一個鋪著零星碎石的土路路口下了車。這路口像所有省道旁進村的小路口一樣,沒什麽辨識度。在路口等了會,遇到個路過的村民,談好價——二十塊一天,我們便跟著這臨時導遊進山,開始了探險之旅。
    與其說這是個公園,不如說是原始森林更恰當。蔭蔽的大樹腳下覆蓋著厚厚的鬆針和落葉,禿黃的砂石線在鬆針和落葉間蜿蜒,自成一條若隱若現的路。山不算高,但野趣十足。路邊野草肆意生長,與藤蔓、倒伏的大樹共同充當著“攔路虎”,怒放的野花點綴著旅途的驚喜。偶有飛鳥入林,能嚇人一跳,大翅膀歡實地撲騰,扇落不少樹葉。我們恣意地談笑,為寂靜山林增添歡快、持續的旋律,幹枯的鬆果落下為這旋律隨心所欲地打著節奏。一切都是那麽自由而美好。
    建國是個很好的護花使者。一路上,他一手拉著丁靜,一手拿個枯樹枝開路,挑開遮擋在路上的各種枝葉,或幫丁靜摘去掛上她絲襪的倒鉤刺藤蔓。遇到難走的路,他會先走,然後拉她一把或者抱她過去。丁靜說她誌願填的是和建國同一個學校。她雖然知道以她的分數那個學校不會錄取她,但她還是想那麽填,她隻是想告訴他“她想和他在一起”。她的話讓我覺得迷失在愛裏、為愛犧牲真是件美好的事,好羨慕她!可理智會反問我:這樣的衝動真的值得嗎?我終究還是會畏首畏尾地縮回那個“殼”裏。
    不知是路程遠、任務重,還是想早點下班,“導遊”在頭前自顧自走得很快,在山間穿梭如履平地。我們一行人未免迷路,也隻好趕緊跟上。我的腿傷讓我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疼痛和複雜的路況,少了許多欣賞沿途美景的時間。好在金燕、施萊特和樂為他們對我也很照顧,常拉我一把,或刻意拉長行進隊伍,在隊尾等我。樂為拽著我走時,我會打趣他:“喲,這個哥哥還蠻稱職的呢!”他會完全忽視我語氣裏的揶揄會有:“那當然了!早說了讓你認我當哥哥吧!”那副現寶似的洋洋得意完全不像哥哥,倒像個弟弟。
    走了許久,總算走到了烏龍洞。洞旁清冽冰涼的泉水汩汩流淌,大家各自掬一捧來喝,或澆在臉上、身上,瞬間趕走了夏熱和翻山越嶺的勞頓。稍作歇息後,繼續順著泉水和竹籬的指引拾級而上。不知多少峰回路轉後,一潭清澈碧綠的池水出現在石階旁,池邊怪石嶙峋,頭頂大樹綠蔭如蓋,儼然一個天然遊泳池。男生們為一解暑熱,忍不住紛紛脫下上衣跳進池裏。每一次入水勢必伴隨著一陣怪叫“啊!好冷啊!”。即便如此,仍阻止不了他們一個個義無反顧地往裏跳,除了建國。楊晨和莫淩波力邀建國下水,建國拉著丁靜的手站在池邊婉拒。水裏的人邊起哄邊朝建國和丁靜潑水,建國邊護著丁靜邊向水裏的人還擊,一場水仗就此開打。建國終究寡不敵眾,拉著丁靜“逃離”池邊,逃離前他瞟了眼著男生們脫下的上衣,壞笑著衝金燕使眼色。金燕會意,偷偷去把衣服藏了起來。
    樂為水性好,朝著水色墨綠、幽深的遠處遊去。在視野盡頭,幾乎與池麵垂直的岩石上爬滿了茸茸的青苔,在綠茸茸的青苔中露出紅漆填描過的“天池”二字。他在那邊沒找到能上岸的地方,隻好往回遊,遊至潭中喊了聲:“哎呀!抽筋了!”由於他的喊聲並不驚慌,大家笑著直言看出了他想把人忽悠到潭中去的“小伎倆”,打趣他演得太假。丁靜觀察了一會,發現情況不對,莫淩波和楊晨才趕緊朝他遊去,把他拖回岸邊,建國和施萊特幫忙掰著他的腿往反方向拉伸、揉捏。所幸有處理抽筋經驗的人,有驚無險,樂為歇息一會便緩了過來。經此事,男生們收住繼續泡在水裏的心,起身卻發現衣服不見了,一通好找。女生見他們慌張狼狽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建國借機笑稱他們幾個為《西遊記》裏的蜘蛛精,讓他們好好求金燕,才告訴他們衣服的所在。楊晨擺出諂媚的笑臉,老老實實地央求;莫淩波貓在一塊濕滑的大石頭後艱難地保持著平衡,卻早已羞紅了臉。樂為坐在岸邊假裝還在緩神,施萊特一副愛咋咋地擺爛的樣子,仿佛在說:“你們不給我衣服,我就這麽跟著你們走出去!”金燕心軟,笑了一陣便把衣服還給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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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上衣服的莫淩波迅速地用“水摩絲”給自己梳了個帥氣的“油頭”,樂為讓我有樣學樣給他也梳一個。他從莫淩波手裏搶來小梳子遞給我的瞬間,全無一點哥哥樣,徹底退化成了個看著鄰家小孩吃糖自己也眼饞的小屁孩。施萊特沒等我反應過來,反手把梳子搶過去拋還給莫淩波說:“別給他梳!”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嬉戲打鬧。
    在導遊的催促下,我們繼續前行,經過楠竹樓,看過九級天溪。他將我們帶至一個視野略開闊的平台,指向遠處一個若隱若現的路口,說在那裏能攔到回縣城的車,隨後收了錢便順著另一條小路匆匆隱沒在山林間。望著那個代表回程起點的路口,略有西斜太陽透過樹葉的間隙灑下無數躍動的光斑,我心中莫名生出些許不舍。這一路行來,所見瀑布雖不及白果樹壯美,不及夏令營仙女瀑縹緲、靈動,洞也不若七星岩、白蓮洞幽深、奇特,但一路上的歡聲笑語卻讓我感到無比輕鬆、歡愉,仿佛眼中所見是這世上最美的美景。突然不知誰肚子咕咕作響,大家才意識到光顧著玩,早過飯點了,於是在平台旁找了塊幹淨點的石頭,各自打開隨身攜帶的背包,把幹糧水果放在一起,吃了頓隨意的“晚午飯”。
    在導遊指的路口,我們很快坐上了回程的客車。車上座位不夠,男生主動把座位讓給女生,司機怕有人站著不安全,查超載時也太明顯,便讓大家都坐下來擠一擠。丁靜把座位讓給建國,建國反手一把把她拉過去坐在自己腿上,雙手環住她的腰。他們這麽光明正大地秀恩愛,倒弄得我們旁人不好意思了,假裝什麽都沒看到,趕緊望向窗外。我怕暈車,坐在靠窗的位置,施萊特、莫淩波和我三個人擠在一排兩人坐上,樂為坐在走道中新增加的小凳上。
    爬了一天山,加上腿疼增加的行走難度讓我感到無比疲累。屁股一沾上座椅,困頓瞬間向我襲來,我靠著車窗很快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覺臉上癢癢的,睜眼發現我竟靠在施萊特肩頭,他正輕輕用手整理我被風吹拂飄在臉上的亂發。這一幕讓我瞬間清醒,腦子開始加速運轉,思考一向與他以兄弟相稱的我該如何應對,眼睛卻下意識地閉上,選擇回避一切。假寐,借著行車的顛簸,我把頭靠向窗戶一側,又“睡”了許久才伸著懶腰“醒”來,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也什麽都不知道。可我的視線卻隻敢直直地盯著窗外。
    路邊,遠遠出現了一家兩層樓的小旅館,門口依舊坐著幾個人,裏麵似乎有兩個婦人。三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在眼前:兩個像龍門客棧的老板娘磕著瓜子,舞弄著手裏的指甲刀招呼我,那個想通過逃離家庭以尋求解脫的我一臉冷漠地坐在那門口的小板凳上。看著那個小小年紀卻心如死灰的我,我無比心疼,仿佛那時的窒息感再次降臨:對一切失望,看不見未來,自己無能為力又無所倚仗。心疼之餘,我心中也生出些許僥幸與後怕。小旅館漸漸近了,我卻不太認識了,房子和人都熟悉又陌生。也許在三年前的那個黃昏,那個暗夜,我原本就沒怎麽看清過它和她們,也許那是我自己也不願麵對的一段歧路。“等通知書下來後,要不去感謝下她們?去給她們報個喜?去嗎?也許人家早已不記得我了……”我深深地沉浸在回憶裏。
    “你在看什麽?”施萊特見我有些異樣,疑惑地問。
    “看一個曾經……曾經……曾經發生過故事的地方。”我猶豫著說還是不說。
    “啊?什麽事?你原來來過這裏?幹嘛?”他簡單、歡快、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發問突然噎住了我,這氛圍顯得與那段過往格格不入,我便換上開玩笑的口吻回答他:“離家出走,嗬嗬,你信麽?”
    “兄弟,你這麽聽話的人還離家出走過?!哈哈哈哈……”他照舊一副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樣子把這個話題滑了過去。這樣也挺好,什麽都是玩笑,什麽都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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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7月18日……星期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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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雨大得嚇人,仿佛天被掏了個窟窿,水隨便被揉捏成個什麽形狀就往下砸,砸在遮陽棚、玻璃、陽台上,處處作響。在戶外行走的人撐著傘也是傘外下大雨,傘裏下小雨,隨時還要提防著不被那大塊的水砸到,不然就是立刻化身落湯雞的下場。
    我自然是呆在家養傷。左膝蓋上的傷口還在不斷流水流膿,撒上的消炎粉也隻是短時間讓水和膿固化一下,隨著腿的運動,新流出來的水和膿會把之前固化的部分衝開。疼倒也不算很疼,隻是不能多動有些麻煩。
    呆在家的這幾日甚是無聊,但也算清靜,無非做做家務、拉拉二胡、畫會兒畫,仿佛過著與世隔絕的禪修日子。以往我是很向往這份清靜的,這兩日卻莫名煩躁,心中無法平靜。風吹動過道裏的風鈴,陣陣清脆的鈴聲時常讓我想起剛考完那兩日樂為帶我去瘋狂地滑冰;想起藝婷拉著我陪她媽去橋頭跳交誼舞;想起去森林公園探險相互扶持、遊泳藏衣服相互作弄;想起那個周五的夜晚,背靠堤岸,麵朝湖水,朋友們在一起唱歌跳舞;想起和東霞、莫淩波、施萊特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現在是狂歡後的寂靜。這寂靜讓人清醒,讓人失落,這寂靜足以殺人。這不是我一直翹首以盼的高考後的暑假麽?這不是我一直期待的自由的、沒有課業壓力的生活麽?這不是我一直等待可以攤開一切說清楚的時候麽?
    原來現實和想象有如此雲泥之別。原來我並不了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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