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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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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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8月3日……星期五……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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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小鵬終於出現了。言談間,我能感受到她爸責怪過她沒跟我聯係,就像我爸說我“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那樣。我有些愧疚那日的電話給她造成了壓力,她客氣地說沒事。
    “聽說你去參加軍檢了,你報提前批了?報的哪個學校?”
    “你怎麽知道?”蘇小鵬有些詫異。
    “施萊特也去軍檢,他看見你了。”
    “哦,我說呢,我想這事我爸也不會隨便說。”蘇小鵬打消疑慮,隨即解釋道:“還不是我爸讓我報的。他說有個叔叔在部隊係統能幫上點忙,如果能考上軍校,部隊包分配,以後也不用操心找工作的事了。”
    “你成績那麽好,分數那麽高,考上省城數一數二的大學,找工作也不用愁的啊!”我有些不解能憑自己能力考上國內一流大學的人還要走關係去上軍校。
    “唉!還不是我爸覺得體製內的工作和生活穩定。我覺得念軍校要出操還挺辛苦的。好不容易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苦,大學該好好玩樂享受才好。”蘇小鵬有些無奈。
    “你第一誌願報的什麽專業?”我問。
    “建築。”她答。
    “哦,聽說那個學校的建築專業挺厲害。你要是學這個也算是女承父業了啊!”我笑著說。
    “唉!我是喜歡畫畫才選的這個專業。我爸當了一輩子建築工人,他覺得天天在工地搬磚、建房子挺辛苦的,根本不想讓我學這個,所以讓我報了提前批啊……”她的愁苦一眼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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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小鵬走後,爸媽“鬼打牆”的爭吵又開始了。
    爭吵的源頭是我填報的第一誌願不是媽媽中意的那個。以我現有的分數,媽媽怕錄取不上,會掉檔。由此發散開去,媽媽後悔沒像她的同學一樣把孩子送去國外念高中,然後責怪爸爸掙的錢不多,不能送我出國念書,責怪爸爸沒借用公司“一把手”的身份上下疏通,在市裏謀個位子上班,而選擇了和其他同齡人一起下崗,責怪他抽煙喝酒結交的朋友在關鍵時刻幫不上忙……多少年來的各種埋怨、責備一股腦地都借著我的誌願問題傾瀉而出,舊事重提。爸爸逐一反駁,然後又衍生出新的爭吵。
    他們總是這樣爭吵,無休止的爭吵,但爭吵並不解決問題。他們的爭吵讓我心煩、讓我自責,我是他們爭吵的根源,是不可避免的給他們帶來麻煩的人。可那些讓他們焦慮、爭執的事,我並不在意。
    我不想出國留學,除了學英語、過語言關對我來說有點難以外,主要骨子裏我覺得動不動提留學是崇洋媚外的表現。國外的月亮並不比國內圓。而高昂的、動不動一年十幾萬的留學費用也的確不是我們家能承擔得起的,我們沒必要背上這種沉重的、“不必要”的債務。很早我便跟媽媽提過我的這些看法,媽媽覺得我是小孩子,不懂世事,這種大事要由父母拿主意。但凡爸爸支持我的想法,便會被扣上“為自己不努力掙錢找借口開脫”的帽子。然後爸爸會梗著脖子,驕傲地說自己才不會掙那些違法亂紀、貪汙受賄的髒錢,即使拿到手的工資少,但每一分都幹幹淨淨,每天都能心安理得地睡踏實覺。然後媽媽會列舉出陳年舊事裏某些細枝末節,說不必違法亂紀,但凡靈活變通些,我們的生活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於是遷延出新的話題,繼續爭吵。
    我說填了農業大學一般不會掉檔。即使真去了農業大學也挺好,那是我中意的誌願,是我想學的專業。媽媽會以一貫的“你個小孩子知道什麽”為開場白,以下過鄉、務過農的“過來人”身份講述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說要是在田裏,一輩子就完了。媽媽講的這些道理爸爸是讚同的,隻是在誌願問題上,爸爸也沒能力做什麽、改變什麽。無論他是否搭茬,媽媽都會把這種“無法改變”歸咎於爸爸的無能,責怪他性格清高、不願求人,並扯出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所謂“佐證”。於是爭吵偏離方向,隨他們的心情和喜好往任意方向發展,直到其中一個累了。
    永遠沒人真的在意我的想法,他們隻是給我他們認為好的,無論我是否想要。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能力操控,從某種角度對我來說,反是件好事。
    明天開始錄取,等出了結果,爭吵自然就會結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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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8月7日……星期二……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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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晴著天,悶熱和提心吊膽的等待混合出黏膩的煩躁。去網吧上網查錄取情況,去了幾次網頁都打不開,也不知道什麽情況。大熱的天,在街上閑逛可不是個好選擇,但家裏也不大能呆得住。正猶豫要往哪去時,在路上偶遇了施萊特和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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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國說:“今天是丁靜生日,大家都在她家玩,你也一起去吧!”
    沒有主人的邀請,就這麽貿然前去,似乎有些失禮,我便找了個理由說:“過生日,我也沒買生日禮物,就這麽空手去不好吧。我還是別去了。”
    “去吧去吧,我也沒買禮物。就你講禮講得多!”施萊特總是不懟人就不會開口。
    我對他翻個白眼懟回去:“是啊是啊,誰有您老人家臉皮厚呢!我可比不了你!”
    “沒事的,去吧,本來她也不圖收禮,朋友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人多熱鬧。”建國也勸道:“上次去森林公園的照片洗出來了,放在她家,挑幾張你的照片去加洗。”
    經不住勸,我跟他們一起去到丁靜家。
    我早知道她家,隻是一般都在樓下,從沒上去過。那是個三層樓的私房,前後兩幢,一樓是她家的鋪麵,二樓三樓住人。她爸媽生意做得早,錢也賺了不少,主街上幾個鋪子都是她家的,與街麵上迎來送往的各路人也都熟。最近她爸媽和我舅走得近,好像打算合夥做生意。她爸和我爸是中學同學,按理說他們很熟,但我能覺察出我爸與她爸會保持某種禮貌的疏離。那是老一輩表達自己和而不群的一種方式,即使我覺得會因太過刻意而顯得有些好笑。
    推開房門,樂為、藝婷、何斌、毛廣海、金燕、莫淩波他們都在。何斌和毛廣海剛回家沒幾天,又跑出來了,可見高三暑假的家是多麽呆不住。前天在樂為家,差不多也是我們這幫人,大前天是在藝婷家,在一起也無非打牌、看電視、閑聊,但大家聚在一起打發時間總好過自己呆著。
    我抱怨網上查不到錄取信息,建國聽了我的描述,告訴我是我輸錯了網址。建國還沒說什麽,施萊特就嘚瑟鬼上身,笑話我是不會上網的“土老帽”,我當然以牙還牙地還回去,笑話他《湘西剿匪記》同款黑色緞麵的“土匪裝”。藝婷和金燕咯咯地笑我倆“土”到一家了,幹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在一起得了。我深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越解釋她們編排得越起勁,便笑著隨意調侃了施萊特兩句,剩下的由得她們說去,總歸沒幾日大家就各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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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8月9日……星期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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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算下雨了,悶熱稍有緩解,但煩躁卻沒見少。
    等完了分數等錄取結果,這一天天數著日子等待的煎熬如同傳說中蒙住人眼在額頭持續滴水的酷刑,這種無聊而又懸心的折磨慢慢侵蝕人心中的防線,直至崩潰。要對抗這種折磨最好的方法是找點事做。
    昨天在姥姥家幫忙製醬。今年我是毫無疑問的剁辣椒主力,媽媽、舅媽負責清洗,擦幹辣椒,切薑蒜,攪拌。姥姥主持大局,負責指揮流程和把握關鍵的材料配比。黃豆已上好黃澄澄的黴殼平攤在一米多直徑的大簸箕上,晶瑩白亮的大粒粗鹽,二十多斤紅辣椒瞬間把客廳變成了小作坊生產間。客廳正中間擺著大腳盆,裏麵放著案板和雙刀,那是我的主戰場。
    幹活的時候手裏不停,嘴是閑著的,可沒人會讓嘴閑著,東家長西家短的各種八卦就趁著這種時候迅速傳播。
    遠房表舅的兒子前些年花錢念了個縣師範,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去外地打工,最近帶回個外地女人說懷孕了要結婚,找遠房表舅要十萬塊錢。遠房表舅媽罵那個女人是想錢想瘋了的騷貨,把外地女人罵跑了,遠房表哥也跟著女人一起走了。遠房表舅的女兒高我兩屆,成績不好,沒上高中,念了個技校,畢業後跟朋友一起去南方打工,聽說傍上了個有錢的老板,年初開著大奔回來過一次,打扮得很洋氣,卻什麽也沒給她爸媽帶,反找他們借錢說要做生意,結果也被遠房表舅媽拿著笤帚大喊著騙錢的騙子給趕走了……
    他們講遠房表舅家的事就跟講故事、說笑話一樣,說有怎樣的爹媽就教出怎樣的兒女,於是各家兒女大pk便開始了:誰誰家的孩子有出息,考了個好大學,在大城市分配了好工作;誰誰家的孩子沒出息,在家好吃懶做,爸媽出錢給他開了個小賣部也不好好經營,常伸手管爸媽要錢;誰誰家的孩子過年給爸媽買了什麽大禮,還把老人接到城裏去養老;誰誰家的孩子和街上的混混天天在遊戲廳、麻將室鬼混,喝醉了打架,爸媽到處托人從局子裏把他往外撈;誰誰家的孩子是個白眼狼,爸媽供他出國念書,書念完後就留在了國外,多少年都不回來一次……
    茜堂姐因找工作沒在本地找,就成了姑媽口中的“白眼狼”。媽媽也和姑媽一樣,一麵豔羨熟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學,一麵唾棄考上好大學的孩子不回鄉工作、不留在父母身邊。我作為在場的唯一的孩子,這個話題終究會落腳在我身上。
    我曾多次被親戚們問“如果考上了大學,之後打算在哪裏工作?”,我的標準答案從來都是“考上好大學、回來找工作。”就像小時候親戚們愛問“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隻準選一個”一樣,我的標準答案永遠是“都喜歡”。我一直知道大人們想聽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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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知道標準答案、說出標準答案,那真的代表它就是我的答案嗎?我真的要考上大學了,過幾年要找工作了,我會像原來義無反顧說出的答案那樣,真的回來嗎?當現實越來越接近問題的假設場景,這個早已知道的標準答案也變得越來越燙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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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上網查錄取進度,輸入了正確的網址,沒有結果。去磚瓦廠,孟班長說指導員還沒回來,不能答應我去學樂器。去藝婷家看她新拍的藝術照,藝婷告訴我肖偉走了第四軍醫大,通知下周去西安,學校連車費都匯來了,自己一分錢不用出。我知道那是個好學校,隻是沒想到看起來文弱、靦腆、高分的肖偉也報了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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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8月11日……星期六……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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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算等到了今天,今天是開放168熱線查詢高考錄取信息的日子。一大早,我一骨碌爬起來,沒洗臉刷牙就開始打電話,沒有錄取信息。之後分不同時段又打了好幾次,結果一樣。
    完了,掉檔了!我揪著的心瞬間湧起一陣恐慌,大腦中一片空白與千頭萬緒交互撕扯,就像電視沒信號時隨機閃現彩條圖和雪花點一樣混亂。慌亂了半分鍾,努力摒除腦子裏的所有想法讓自己鎮定下來,決定去學校了解情況。
    錄取紅榜照例高高貼在校門口的白瓷磚牆上,還沒走近校門,遠遠便能看到剛貼出兩張。提前批裏除了肖偉,我們班還有劉佳佳走了裝甲兵工程學院,其他被軍校錄取的,看名字大多是男生。去年複讀班的幾個牛人也榜上有名,不是交大就是南開。站著看榜的功夫,兩個老師拿著梯子從學校出來,把兩張a0的紅紙續貼在已有的兩張紅紙左邊,一些熟悉的名字也在上麵。
    在校門口碰到來看榜的狗熊,從他那得知了幾個還沒上榜但已查到錄取信息的同學情況。一個個錄取的消息讓我焦急不安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失落蔓延,如寒冬湖麵上的冰。理智竭盡全力站在光滑的冰麵上,把失落往下踩,努力把失落藏進深深的湖底。狗熊也沒查到錄取信息,他說他打算去複讀班報名,萬一走不了,至少先把複讀的“坑”占上。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反正報名也不收錢,便隨他一起去了。
    今年的複讀班已經開班,隻是還沒正式上課,以自習為主。在複讀名單上,我看到我們班有藝婷、毛廣海和其他十幾個人報名,除了我們班的,還有些熟悉的名字,例如葉培盛。
    回到家,發現爸媽的爭吵已升級。媽媽在外麵聽到別人傳了些走後門成功的消息,回家就責怪爸爸不關心我,不去求人努力爭取,要他去省城打探情況。爸爸吼媽媽聽別人瞎傳話,不了解情況,淨說沒用的話、做沒用的事。兩人吵到極致,幾乎快要動手了。
    這時候最不痛快、最有資格窩火、發脾氣的人不應該是我嗎?我想安靜地自己呆會,不行嗎?可惜,我沒這個資格。架因我而吵,我隻能擺出一副嬉皮笑臉、考不考得上無所謂的樣子去安慰他倆,去想辦法勸架。直到我打錄取谘詢的人工台,得知沒有錄取信息不一定是掉檔了,他們的針鋒相對才有所收斂。
    我想得一絲清靜,借口陪藝婷上晚自習躲了出去,結果藝婷跟我講“四眼”講了一整個晚自習。好吧,這終究比夾在父母中間解決爭吵要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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