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猝不及防一)

字數:5931   加入書籤

A+A-


    日記:
    .
    2001年9月22日……星期六……晴
    .
    中午,程執拿著五百塊現金來還給我,關心地叮囑道:“把錢收好,早點存進銀行卡裏,別丟了!”
    從借錢那天起懸著的心終於落地了,我沒信錯人。我接過錢,如釋重負地看著他,聽話地點點頭,又歎了口氣說:“唉!校門口的銀行太遠了,走出去,往返一趟將近一小時,我有空的時候再去存吧。”
    程執自告奮勇地說:“我騎車載你去吧!騎車比較快。”
    “總麻煩你,怎麽好意思……”我還在跟他客套,他已拉著我的袖子往外走,邊走邊說:“客氣什麽!不是你借錢給我,你哪裏需要跑這一趟。”
    我也不再執著於客套的虛禮,雙手扶著他的腰,跳上自行車後座。我們在林蔭道上或快或慢地穿行,輕風拂過額前的發絲,送來陣陣桂花的甜香。
    此時我卻沒太多心情享受這份愜意。昨天我見識到了一台校園晚會的節目水準,兩相比較,我拉二胡的水平是斷然不夠格的。唉!真討厭自己嘴快,愛攬活的性子。可嚴冬靈已經把節目報上去了,跟她說不演了得找個合適的理由。不直接拒絕,找一個無法改變的外部環境因素,能給各方保留麵子和轉圜空間。這是爸爸在處理分歧時常用的一種方式。嚴冬靈要我找於新之,讓他去借二胡,要是借不到就好了,不演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怎麽不說話?”程執打斷我的思緒,我卻還一時難以回神,隨口問道:“你認識係文藝部長於新之嗎?”
    “認識,住我隔壁宿舍。怎麽?找他有事?”程執問。
    “唉!嚴冬靈要我找他幫忙去借二胡,係裏迎新節目要用。”我說。
    “嗯,那我幫你跟他說一聲。他跟校文藝部的熟,讓他去找校裏借借。是你要拉二胡嗎?”
    “哦,要是麻煩就算了,借不到也沒事!”我趕緊找補,怕麻煩他們,也怕真的借到。
    “麻煩他沒事,那小子跟我熟。你晚上有事沒?”程執問。
    “明天軍訓匯報大會,今天下午可能會放得比較早。你有什麽事?”我反問。
    他拿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態教訓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了?!你有空就帶你逛逛校園,熟悉下環境。晚上有幾個新開的有意思的選修課,你有興趣可以帶你去看看。”
    “哦,好啊。”我想閑著也是閑著,便應承下來。
    “那我請你吃晚飯,飯後一起去。”程執建議。
    “不了,還是約個時間地點碰頭吧。”我堅持。
    .
    訓練結束,吃飯、洗頭發、洗澡,我換了身幹淨的素藍色連衣裙來到約定地點時,程執早已等在那裏。距上課時間還早,他帶著我從牧醫樓、行政樓轉到山腰一棟兩層半的坡屋頂紅磚樓,濃鬱的甜香撲鼻。
    “這是丹桂樓。你看樓前桂花樹上,那一簇簇橘紅色的花就是丹桂。上麵是我們班的製圖室。”他說著順著八字樓梯走上二樓,我緊隨其後。透過走廊的窗戶往裏瞧,寬敞的教室裏亮著燈,桌上擺著很多大製圖板和丁字尺,零星幾個人或站或坐在圖板前。
    “你小子不畫圖,在瞎晃什麽呢?作業做完了?”一個個子瘦小、眼睛大大的男生抬頭看了眼程執,用明顯的南方口音普通話說。
    “我畫不完你幫我畫啊!”程執笑著回懟,回頭向我介紹道:“他叫伍和德,我的好哥們!”
    “哦,給我們軍訓拍照時,跟你一起去的是他吧?”我笑著乖巧地說。教室裏其他人我都不認識,不知道各自身份和相互關係,顯得有些拘謹。
    “喲,不好意思,沒看到帶著‘小美眉’呢。”伍和德訕笑道:“約會來製圖室幹嘛啊?!”
    “別瞎說!這是我小老鄉!”程執笑著佯怒道。
    環顧一周,原本專心製圖的人似被我們打擾到,抬頭朝我們看來,打趣他。我用眼神和小動作示意他離開。退出製圖室,我才有所放鬆,氣氛變得有些尷尬,程執解釋說同學們愛開玩笑。我們走到圖書館,他說這棟樓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s援建的,不算典型的三段式蘇式建築,卻是他眼中學校裏最耐看的建築。灰、白、棗紅的配色,莊重而不死板。用重複有韻律感的豎向遮陽板分隔建築立麵,兼具功能與美觀,比例恰到好處。建築背麵的連廊和獨立樓梯在解決人流疏散功能的同時,又增加了背立麵的層次,豐富了空間的多樣性。他邊介紹邊帶我走過我們專業最常用的幾個借閱室。我一麵記路,一麵消化他說的那些專業性很強的內容。
    快到上課時間,他帶我走進一間不算大的教室,裏麵已經坐了好些人。我跟著他坐在教室後門邊上的位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些學生裏有你認識的嗎?我們連書都沒有,被老師發現了怎麽辦?”我在程執耳朵根小聲蛐蛐。
    “沒事!這是公選課,各專業的人都能選,都能來聽課。剛開課沒多久,相互不認識也正常。你要是怕被老師發現,就拿個筆記本裝裝樣子。”他在我耳邊低語。
    台上老師講的是天文學有關的內容: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全天星空劃分區域、天體運行規律、星體亮度分級和星係觀測之類的。這是實實在在地“聽天書”。孩提時,夏天躺在院子裏的竹床上納涼,我仰望星空,鮮少能辨識出銀河的輪廓邊界,勺子一樣的北鬥七星隻能數出四五顆,總有一兩顆模棱兩可鬧不清。被藝婷時常掛在嘴邊算命的“十二星座”,有哪些星、組合成什麽形狀,對我來說,畫在紙上是一團攪不清的漿糊,掛在天上是無序隨機亮點。
    我在筆記本上寫字、畫畫、開小差。程執見狀,把筆記本拿過去,在下麵續寫。我們就這樣用筆記本聊起天來。與樂為剛勁有力的字不同,他的字像簪花小楷,工整、清麗。媽媽常說字如其人,本子上我粗糙、橫衝直撞的字與他清秀的字形成鮮明對比,反倒難以分清哪是男生寫的,哪是女生寫的了。
    課間休息,他側頭望了下門外,我心領神會,和他一起退出教室。中心廣場旁的大草坪上三三兩兩的人或坐或躺,天幕上璀璨繁星早已粉墨登場。程執指著其中幾顆說那是剛剛老師講的仙後座。我順著他指的方向,隱隱看到了傳說中的“”。他順勢坐在草坪上開始指點星空,閑話家常。
    我忍不住好奇,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你是我老鄉啊!”他抿嘴笑道。
    “往大了說,同省的都算老鄉。我們在本省,按這標準,老鄉多了。你對他們都這樣嗎?”我顯出不好糊弄的樣子。
    “那你說是為什麽?”他看著我繼續笑道,仿佛一切皆在掌控。
    這話我沒法接,轉而對別的事刨根問底:“你說實話,借錢是因為朋友踢球傷人嗎?”
    “你怎麽知道不是?”他倒沒直接否認,眼中露出一絲驚訝。
    我得意地笑道:“因為如果人傷得嚴重,應該是你朋友的父母來處理,不會找你借錢;如果不嚴重,錢不會借那麽多。”這隻是我的猜測。我故意說得篤定,不料卻詐出了實情。
    “嗯,錢是用來交學費的。那天是繳費的最晚期限,我助學貸款批晚了,今天才下來。”他斂起笑。
    “你有女朋友嗎?”我好奇地問。
    “沒有。有的話怎麽會有空帶著你這個小丫頭到處瞎逛?!”他的反問似乎很有道理。
    “那你以前有過嗎?”我八卦之心不死。
    “高中時談過一個同學,分了,之後就沒再談。”他回答。
    “哦,那你有喜歡的女生了早點告訴我,我會自動消失,不占用你的寶貴時間。”我嬉笑著調侃他。
    “好!我告訴你,我有喜歡的女生了。”他笑得曖昧:“她現在就在我眼前。做我女朋友好嗎?”
    麵對這直接又突如其來的表白,我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不知是出於女生的矜持,還是自我保護,我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是拒絕。我問他:“你為什麽要找女朋友?”這完全是小記者團麵試登記表上的類似問題:你為什麽要當小記者?你如何證明自己能夠勝任?入選後你有什麽計劃?……
    “開心啊!想呆在一起,說話聊天,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你這小腦袋瓜怎麽想的?”他說得理所當然。這不是一個讓我滿意的答案。
    “有男生追女生是為了炫耀,或證明自己的魅力。有人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我之前就有同學這樣。”我說著,腦中閃過蔣天樂和鄧慧蘭。
    “如果是為了炫耀,我早有女朋友了,不至於等到今天。”他著急辯解:“和前女友分手後,我很受傷,以為自己鐵石心腸、不會再喜歡別人、不會再戀愛了,直到你出現……”
    “我們認識才十幾天,還缺乏了解。”我打斷他的話,努力用理智搜尋拒絕的理由,並起身離開草坪。
    他伸手拽住我,有些激動地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愛上一個人不需要很長時間,愛是一瞬的事。有些人一輩子也無法相互了解,有些人卻會瞬間相愛。我愛你,我不相信你沒有同樣的感受。做我女朋友不好嗎?”
    我慢慢掙脫他的手,邊往宿舍走,邊故作冷靜地用他自己的話拒絕:“你之前不是告訴我,大學不要談戀愛嗎?”
    “我當時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你啊!你把我的話聽得那麽真,那現在為什麽又不聽了呢?”他直直地盯著我,眼中幾乎冒出火來。他又試著來牽我的手。
    看著他痛苦的表情,我內心糾結。他沒什麽錯,人也沒什麽不好,可肩負著父母期望、孤身在省城念書的我,沒有行差踏錯的資本。我語氣和緩地說:“我剛來這裏,很多事都沒經驗,也不知該怎麽辦。我不想傷害你,但也不想受傷害……我們還是做普通朋友吧,如果不行,就別再見了。”我丟下這句話,轉身飛快地跑向宿舍,也不知在害怕什麽,逃避什麽。直到跑進宿舍樓,心神才有所安定,真正的思考也才剛剛開始。
    這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這些天在這個新環境,我對程執有些過分依賴,什麽事都想聽聽他的建議和看法,就像在家時,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我會去問爸爸的意見一樣。可這是愛嗎?和他在一起時,我的確有說不完的話,感到開心與親切。可這是愛嗎?我的本心究竟是什麽?我不清楚。我隻知道過度依賴他人是件危險的事,就像把自己的軟肋交於他人之手,把自己的重心移到自身之外,一旦失去外部支撐自己就會倒地,一旦他人想要拿捏,自己就會痛不欲生。我要減少對他的依賴。
    可減少依賴一定要通過切斷聯係嗎?拒絕一定是對的嗎?為什麽拒絕後並沒有“擺脫了壞事”的開心,反有些惋惜呢?這是減少依賴最初的“戒斷反應”嗎?還是……
    有那麽多問題,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我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套子裏,一直企圖擺脫束縛,幻想自由。可走出“套子”後才發現,我說著在套子裏說的話,做著在套子裏做的事。我已長成了套子的形狀,失去了看清本心的能力和追隨本心、奔向自由的勇氣。我還試圖借那看不見的、長成套子形狀的殼保護自己。
    喜歡二十年前的你請大家收藏:()二十年前的你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