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庇護之所
字數:4377 加入書籤
京城巍峨的城牆在秋日薄暮中顯出巨獸般冷硬的輪廓,投下綿長而威嚴的陰影。
沈玠的隊伍在城門口經曆了嚴格卻迅速的文書查驗,隨後沉默地穿過高大深邃的門洞,沉重的馬蹄聲和鎧甲摩擦的鏗鏘聲在甕城內壁間碰撞、回蕩,帶著邊關特有的肅殺之氣,引得零星幾個晚歸的行人下意識地避讓、側目,目光中混雜著敬畏與好奇。
無人留意到,就在隊伍末尾徹底沒入城門陰影後不久,一個瘦小得幾乎能被風吹走的身影,扶著斑駁冰冷、滿是歲月刻痕的城牆,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踉蹌著、幾乎是滾進了這道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的門檻。
阿梨的嘴唇早已幹裂起皮,滲出血絲。腳上那雙破爛不堪、鞋底幾乎磨穿的草鞋,早已和血肉模糊的傷口黏連在一起,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鑽心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從清源鎮到京城,這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的跋涉,她全憑著一股不肯熄滅的、近乎執拗的意念,以及懷裏那早已啃完、卻仿佛仍殘留著一絲救命甜味的幹糧渣滓帶來的虛幻支撐,才一步步挪到了這裏。她的眼睛因為饑餓和疲憊而深陷,卻始終死死地盯著前方那杆在風中微微舒卷的、染滿邊關風塵的玄色軍旗,以及旗下那個即便在疲憊行軍中依舊挺直如鬆的玄甲背影。對她而言,那背影是這片無邊黑暗和絕望中,唯一可見的、微弱卻堅定的光。
京城的繁華與喧囂,如同洶湧的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
寬闊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車馬,衣著光鮮的人群,此起彼伏、讓她完全聽不懂的叫賣聲、議論聲……一切的一切,都與她所熟悉(如果荒野求生也算熟悉的話)的世界截然不同。強烈的陌生感、自卑感和連日透支體力帶來的虛弱交織在一起,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景象——那熟悉的軍旗、那背影、那摩肩接踵的人流——開始扭曲、旋轉、變得模糊不清,腿一軟,她甚至沒來得及從喉嚨裏擠出一絲嗚咽,便像一片被秋風徹底扯斷最後一絲牽掛的枯葉,悄無聲息地癱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路上,失去了所有知覺。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她似乎聽到近處幾聲路人受驚的低呼,然後是沉重而急促的軍靴踏步聲,正快速向她靠近。
……
不知過了多久,混沌的意識被一絲微弱的光亮和觸感喚醒。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從未體驗過的、柔軟而幹燥的觸感,以及覆蓋在身上的、帶著陽光氣息的幹淨棉被所帶來的、令人想落淚的溫暖。鼻腔裏,以往日夜相伴的汙穢腥臭和腐爛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清爽的,類似皂角清洗過後又被秋日太陽曬透了的幹淨味道。
阿梨猛地睜開眼,長期養成的警惕讓她像受驚的小獸般瞬間彈坐起來!
這個動作牽動了全身酸痛的肌肉和未愈的傷口,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襲來。
她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這是一間不算大,但極其整潔的屋子。一張簡單的木桌,一把看起來結實的椅子,雪白的牆壁,擦拭得明亮的窗欞。而她身下的床鋪,雖然不如想象中富貴人家的柔軟,卻鋪墊著厚實潔淨的被褥,與她之前蜷縮的窩棚、廢棄的破廟、甚至露宿的荒野相比,這裏簡直是不敢想象的仙境,幹淨、溫暖、安全得令人心慌。
她是誰?她在哪裏?將軍的隊伍呢?那個背影……
記憶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湧入腦海——清源鎮外如同地獄般的圍毆,那隻遞到眼前、戴著冰冷護腕的手和水囊,那個居高臨下、毫無溫度的命令“給她留點幹糧”,還有那絕塵而去、讓她拚命追趕卻始終遙不可及的玄色洪流,以及最後眼前一黑……
門軸發出輕微而古老的“吱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一個穿著漿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衣、腰間利落地係著深色帶子的老婦人,端著一個原木色的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隻粗陶碗,裏麵是冒著溫熱白氣的、熬得糯軟的米粥,旁邊還有一小碟看起來清脆爽口的醃菜。老婦人見她坐起,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化為一種經曆歲月沉澱後的、平淡而真實的慈祥。
“喲,可算是醒了?感覺好些了沒?你這丫頭,身子虧空得厲害。”老婦人將托盤輕輕放在桌上,聲音溫和,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沉穩。
阿梨條件反射般地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蜷起身子往床角裏躲,眼神裏充滿了野生小動物般的戒備和深入骨髓的惶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粗糙卻幹淨的棉被邊緣,指節泛白。
老婦人像是早已見慣了這種從苦難中被撈起的人最初的反應,並不貿然靠近,隻是站在離床幾步遠的地方,用平緩的語調解釋道:“別怕,姑娘。這兒沒事。這裏是沈將軍的府邸。你之前在街上暈倒了,人事不省的,正好是咱們府上在後巷巡視的軍士瞧見,稟報了上頭,這才把你帶回來的。”
沈將軍府邸?
這五個字如同驚雷,在阿梨混沌的腦海中炸開。她的心髒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跳動起來,幾乎要撞破單薄的胸膛。她……她竟然真的……跟到了將軍住的地方?這不是夢?
“將……軍……”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發出的聲音嘶啞微弱,幾乎難以辨聽。
老婦人了然地笑了笑,笑容裏帶著對府中規矩的敬畏:“將軍軍務繁忙,日理萬機,哪是我們這些下人能輕易見到的。是他心善,吩咐了下來,讓你暫且在這雜役院裏安頓,把身子養好了再說。”
她指了指桌上那碗散發著米香的熱粥,“快,趁熱吃了吧。府裏的郎中先前來看過了,說你沒大病,就是長期的饑餓勞累,元氣傷得狠了,得靜心將養些時日才能緩過來。”
阿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碗白米粥。
糯米的清香絲絲縷縷,頑強地鑽入她的鼻腔,喚醒了她胃裏最原始的饑餓感,空癟的腹部甚至發出了輕微的鳴響。但她仍然不敢動,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巨大的不真實感和惶恐包裹著她,讓她仿佛置身於一個脆弱易碎的肥皂泡中。
她真的……被允許留下來了?雖然並非將軍親自過問,但確確實實是他的命令,才讓她有了這一方屋簷,這一碗熱粥。
老婦人見她依舊拘謹恐懼,也不催促,隻是溫和地補充道:“先把飯吃了吧,吃了才有力氣。吃完好好再歇歇。這屋子平時空著,你就安心住著。我姓趙,是這院裏管些雜事的,你叫我趙嬤嬤就好。有什麽需要的,或者身子不舒服,就喊一聲,我多半就在隔壁或者院裏。”
說完,趙嬤嬤便不再多言,輕輕帶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屋子裏重新恢複了安靜,隻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屬於這座府邸的、規律而遙遠的日常聲響。
阿梨又呆坐了片刻,才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似的,伸出手。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著,觸碰到粗陶碗溫熱的邊緣,那真實而溫暖的觸感讓她渾身一顫,迅速縮回了手。過了一會兒,她才再次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端過那隻比她臉還大的碗。
碗很沉,裏麵的粥散發著誘人的熱氣。她低下頭,小小的、蒼白的臉幾乎要埋進碗裏。粥煮得很爛,米香純粹。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動作,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溫熱的、軟糯的米粥滑過幹澀的喉嚨,落入空蕩許久的胃裏,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藉。
她小口小口地吃著,動作機械卻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然而,吃著吃著,毫無預兆地,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砸進碗裏,和著米粥,被她一起咽下,味道鹹澀而複雜。
她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粒米都仿佛要用舌尖感受過。直到碗底幹幹淨淨,連一絲粥液都不剩。
吃完後,她並沒有立刻放下碗,而是抱著那隻空碗,像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蜷縮在床角。目光怔怔地投向那扇緊閉的、卻並未上鎖的房門,投向窗外那一方被窗欞分割的、卻異常明亮清澈的秋日天空。
將軍府邸。
一個無人居住的雜物間。
一碗救命的熱粥。
那個在清源鎮外,用冰冷聲音下達了“給她留點幹糧”命令的背影,無形中,又給了她一條生路,和一個暫時可以遮風避雨、舔舐傷口的屋簷。
未來會怎樣?她不知道。明天是否會被趕走?她也不敢想。但此刻,懷裏這隻殘留著餘溫的空碗,身下這張幹淨結實的床鋪,以及這個雖然簡陋卻安全的四方空間,都無比清晰地告訴她一個事實——
她活下來了。
因為那個名叫沈玠的少年將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