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幽蘭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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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像幽居深山的溪水,在沈府高聳的青磚灰牆內平穩而悄無聲息地流淌。
    充足的飯食、安穩到近乎奢侈的睡眠,以及井井有條的勞作,如同最有效的良藥,迅速驅散了阿梨長久以來積攢的傷病與虛弱。
    她換上了府中低等仆役統一的灰布衣裙,雖洗得發白,甚至帶著補丁,卻漿洗得幹幹淨淨,散發著陽光和皂角的清爽氣息,這比她過去十幾年生命中任何一件蔽體的“衣服”都要好上十倍、百倍,身體的恢複帶來了力氣,也催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她不能白白接受這恩惠,她必須做些什麽來證明自己“值得”留下。
    她一刻也閑不住。
    身上剛有了些力氣,便急切地找到那位最初照料她的老婦人——府中人都恭敬地喚她張嬤嬤,是後院裏頗有威望的老人——眼神懇切,甚至帶著一絲哀求地詢問自己能做些什麽活計。
    趙嬤嬤見她年紀雖小,眼神卻清澈堅定,手腳也顯得麻利,心下便有幾分憐惜,便安排她做些灑掃庭院、擦拭廊廡的輕省活計,算是照顧她初愈的身體。
    然而,阿梨字典裏從無“輕省”二字。
    她清掃庭院,恨不得連石縫裏的青苔都刮幹淨,直到青石板地麵光可鑒人,一片落葉也無;她擦拭廊下的雕花欄杆和朱紅窗欞,細致到每一處凹凸花紋,非要擦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才罷休。凡是吩咐給她的差事,她總是拚盡全力,做得又快又好,一絲不苟。做完自己份內的事,她從不歇著,而是主動去幫廚娘搬柴火,幫漿洗房的婆子擰幹厚重的床單,幫馬夫清理馬廄旁的雜草。
    劈柴燒火、漿洗衣物,這些在別人看來又髒又累的粗活,她搶著幹,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的水泡,又變成厚繭,她卻毫不在意,反而覺得掌心那粗糙的觸感讓她無比踏實,證明著她在這裏存在的價值。
    她沉默寡言,如同牆角默默生長的苔蘚,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總能敏銳地發現哪裏需要人手。
    府裏的下人們起初對這個突然出現、來曆不明的小丫頭抱有好奇和些許疏遠,但見她年紀雖小,性子卻沉靜堅韌,肯吃苦,不偷懶,不搬弄是非,便也都漸漸消了隔閡,樂意與她相處。
    偶爾有婆子看她力氣小,會教她如何更省力地提水;有年長的丫鬟見她規矩生疏,會悄悄提點她一些府內的禁忌和禮節。阿梨總是仔細聽著,牢牢記住,清澈的眼睛裏滿是認真和感激。
    她慢慢摸索著這個龐大府邸的生存法則,也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融入了這個等級森嚴卻又不乏溫情的小小群體。隻是她依舊很少露出笑容,那雙過於清澈的眸子裏,總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曆經磨難後留下的謹慎,以及對周遭一切不易察覺的疏離,仿佛一隻受驚後剛剛找到巢穴的小獸,仍保持著隨時警惕的本能。
    她很少能見到那位決定她命運的沈將軍。
    他如同天際的雲,雖然庇護著這片府邸,卻遙遠而難以觸及。
    他似乎極其忙碌,即便回府,也多半待在前院的書房或演武場,處理軍務,演練武藝,等閑不會踏足後邊下人們忙碌嘈雜的區域。阿梨隻偶爾在遠遠的地方,見過幾次他的背影。依舊是玄色衣衫或冷硬鐵甲,身形挺拔如鬆,步履間帶著戰場特有的殺伐果斷之風,與她初次在清源鎮外官道上見到時,一般無二,冷峻而令人不敢直視。那身影是這府邸的定海神針,也是她心中敬畏與安寧的源頭。
    有一次,她端著洗淨的抹布經過回廊,偶然聽見兩個在府裏伺候年久些的二等丫鬟在小聲閑聊,說起將軍雖年少威嚴,令行禁止,卻私下有個不為人知的雅好,獨獨偏愛幽蘭的清雅,尤其愛一種名為“素心”的品種。說者或許隻是閑談,聽者卻有心。阿梨的心輕輕一動,像被羽毛拂過。她默默地將“將軍”、“愛蘭”這幾個字,如同最珍貴的種子,深深埋進了心底。
    她鼓起莫大的勇氣,找到負責打理府內花木、整日與泥土打交道的老花匠。
    她怯生生地站在花房門口,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蠅地詢問,能否……給她幾顆蘭草的種子。老花匠認得這個總是搶著幫他提水、掃地,眼神幹淨又勤快的小丫頭,雖奇怪她為何突然想要擺弄這些不易伺候的花草,但看她眼神懇切,還是從珍藏的紙包裏,小心翼翼地挑了幾顆品相不錯的素心蘭種子給她,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如何選土、如何播種、何時澆水、忌諱暴曬的竅門。
    阿梨如獲至寶,將那顆顆比米粒還小的種子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著整個世界。她尋來個被丟棄的、豁了口的舊瓦盆,用清水反複刷洗幹淨;又悄悄去到花園最僻靜的角落,避開肥沃的花圃,專挑那樹下疏鬆、富含腐殖質的土壤,用小鏟子仔細挖來。
    她按照老花匠的指點,小心翼翼地將種子埋進土裏,輕輕覆蓋,再灑上些許清水。然後,她捧著這個承載了她隱秘心事的瓦盆,像完成一個莊嚴的儀式,將它安置在沈將軍書房窗外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石砌窗台上。那裏通風良好,能得些晨昏柔和的散射陽光,又恰好處於視覺的餘光地帶,既不顯眼招搖,不會礙著將軍的正事,又或許……或許能偶爾入得他的眼。
    從此,照料這盆蘭草,成了她除卻份內工作外,最重要、最隱秘的寄托。
    每日清晨,在她開始灑掃之前;黃昏時分,在她忙完所有活計之後,她總會悄悄來到那個窗台下。
    她用手指輕輕試探土壤的幹濕,用小木勺仔細地澆上恰到好處的水;她耐心地用手撚去葉片上可能存在的、細微的害蟲或灰塵;她屏息看著那一點脆弱的綠芽如何奮力破開褐色的種皮,如何抽出第一片纖細的嫩葉,如何緩慢而倔強地舒展開來,綠意漸濃。
    她做這些的時候,總是異常安靜,眼神專注而柔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嗬護。偶爾,書房裏傳來低沉的談話聲或是沉穩的腳步聲,她會立刻停下所有動作,屏息凝神,將自己縮成窗台下最不引人注目的一部分,直到那聲音遠去,才悄悄鬆一口氣,繼續她無聲的守護。
    那盆蘭草,在無人刻意關注的窗台上,沐浴著偶爾從窗縫漏出的溫暖燈光,或是承受著將軍埋首案牘時,偶爾抬眼投向窗外、那或許是無意的一瞥,靜靜地生長著,綠意盎然,姿態清雅。它如同那個悄悄照料它的少女一樣,沉默而堅韌地,在這個威嚴顯赫的將軍府邸裏,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微小卻安穩的位置,並努力地綻放出屬於自己的、微不足道卻充滿生命力的光彩。
    她心底最深處,或許藏著一個小小的、不敢言說的願望:或許有一天,當將軍處理軍務疲憊,抬眼望向窗外時,目光能不經意地落在這抹生機勃勃的綠色上,能感受到片刻的寧謐與舒緩。
    至於其他,她不敢想,也從未想過。能留下,有飯吃,有活幹,能憑自己的力氣安穩度日,偶爾能遠遠看到一個確保她這一切安穩來源的、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的背影,於她而言,已是命運跌入穀底後,所能企及的最大的恩賜和幸運了。
    這盆蘭草,便是她無聲的、全部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