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心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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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如輕紗,尚未被初陽完全驅散,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然而,阿梨的心卻依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因為方才演武場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而劇烈地、失序地跳動著,沈玠那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背影,那聲仿佛從靈魂深處撕裂而出的壓抑嘶吼,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腦海,反複回放,每一次都讓她心口泛起尖銳的酸楚。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是遙遠的邊關又起了慘烈的戰事,折損了他珍若手足的袍澤弟兄?是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上,遇到了難以排解、足以傾覆的巨大壓力?還是……一些她這個小小丫鬟根本無法想象、觸及的,獨屬於他那個高位和身份的沉重痛苦?他的世界如同遠方的星辰,璀璨而冰冷,離她太過遙遠;他所背負的重擔,她連窺見一隅都感到窒息,更遑論分擔。
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在微弱卻固執地響著。
是清源鎮外,那隻遞來水囊、骨節分明的手,和那句冰冷卻給了她生路的命令;是這些年,這方屋簷下得以溫飽、安定的日子;是窗台上那盆她精心嗬護了數年的幽蘭所默默寄托的、全部的無言感激;更是方才那驚鴻一瞥中,所感受到的、從他堅硬外殼下迸發出的、令人心悸的痛苦與脆弱……這些複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著她,必須做點什麽。哪怕這舉動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徒勞。
她不會說什麽熨帖的安慰話語,那些華麗的辭藻與她無關,她也深知自己絕無資格貿然出現在他麵前,用蒼白的語言去觸碰他的傷口。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自己最熟悉、最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表達一點點無聲的關切。
她驀然轉身,放棄了原定的灑掃工作,提著裙擺,快步走向仍被寂靜籠罩的廚房。
時辰太早,廚房裏隻有負責早起燒火的老婆子,正坐在灶膛前打盹,見到她這麽早過來,渾濁的眼睛裏露出些許驚訝。
阿梨垂下眼睫,低聲解釋:“嬤嬤,我……有些睡不著,想借用一下灶台,做些簡單的茶點。”
她選了庫房裏最新的一罐明前春茶,茶葉細嫩如雀舌,清香撲鼻,據說有寧神靜氣的功效。她仔細地燒水,認真地燙洗白瓷茶具,然後衝泡。氤氳的熱氣帶著茶香嫋嫋升起,模糊了她清秀眉眼間掩不住的憂慮與專注,每一個步驟都做得一絲不苟,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而莊嚴的儀式。
接著,她又輕手輕腳地找出細白的麵粉、清甜的蜂蜜,和了一小團柔軟的麵。她沒有做複雜的花樣,隻是憑著記憶和手感,用指尖小心地捏出幾朵簡單的蘭花形狀——這是她唯一熟悉且能做得像模像樣的式樣,隻因那窗台上的幽蘭,她早已看了千遍萬遍,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熟稔於心。將成型的糕點放入小巧的蒸籠,灶火溫吞,蒸汽漸漸彌漫開來,帶著穀物和蜂蜜最本真的、暖融融的甜香。
將衝泡得恰到好處、茶湯清亮的清茶,和幾塊剛剛出籠、還帶著微溫的素白蘭花糕,仔細地擺放在一個沒有任何紋飾的樸素托盤裏。阿梨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借此汲取一些勇氣,這才端著它,一步步走向那座此刻顯得格外沉重壓抑的書房。
她的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片死寂,心卻如同揣了隻受驚的兔子,在胸腔裏狂跳不止。演武場早已恢複了空曠和寂靜,想必將軍已經回到了書房。她走到緊閉的門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裏麵的動靜——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在門外猶豫彷徨了片刻,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涼。她終於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用指節極輕、極快地叩了叩厚重的木門,那聲音輕得如同落葉拂過地麵。
裏麵沒有任何回應,連一絲衣料摩擦的聲響都沒有。
她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時間仿佛凝固了。或許將軍已經歇下了?或許他此刻根本不想見任何人,隻想獨自舔舐傷口?
她低頭看著手中托盤裏那盞熱氣漸微的清茶和幾塊樸素的糕點,茶香雖淡,卻依舊固執地散發著寧謐的氣息。或許,這一點點暖意,能穿透那厚重的門板,帶去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她最終沒有選擇再次叩門,那無疑是一種冒犯。她隻是輕輕地、試探性地推開了一條細細的門縫,寬度剛好足夠將托盤平穩地放在門內的地麵上。
書房內光線昏暗,窗簾似乎並未完全拉開。她不敢抬頭亂看,目光隻敢落在眼前的一小片地麵上,然而眼角的餘光還是飛快地瞥見——一道玄色的身影背對著門口,深陷在窗前的寬大椅子裏,頭顱微垂,一動不動,仿佛一尊被遺棄在時光裏的雕像,周身彌漫著一種近乎實質的疲憊與孤寂。空氣中,似乎還隱約殘留著一絲未曾散盡的、屬於劇烈運動後的汗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壓得人喘不過氣。
阿梨的心狠狠一揪,鼻子有些發酸。
她迅速而輕巧地將托盤放在門內幹淨的地麵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無法控製的、細微的顫抖,仿佛怕驚碎了這滿室的沉寂:“將軍……您……用些茶點吧。”
話音未落,她已如同受了驚嚇的小動物,立刻縮回手,幾乎是屏著呼吸,輕輕將門帶攏,隨即逃也似的轉身,快步沿著來路離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直到走出很遠,才敢大口喘息。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用,甚至不確定他是否聽到了她那細若蚊蚋的聲音。她隻是遵從了內心的驅使,盡了全力,做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真誠的事。
門內,沈玠確實聽到了那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敲門聲,以及隨後女孩兒輕得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的話語。
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睜開眼。直到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消失在黎明的寂靜裏,他才極其緩慢地、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抗議般,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冰冷而疲憊的目光,落在那扇重新關緊的門扉下方,那個靜靜放置的、與這書房奢華格調格格不入的樸素托盤上。
一盞清茶在白瓷杯裏,茶湯色澤澄澈,幾片茶葉緩緩舒展開,最後幾縷熱氣正頑強地向上飄散,帶著清新微苦的香氣,一點點、執著地試圖驅散屋內渾濁而壓抑的氣息。旁邊是幾塊造型簡單、甚至有些稚拙的白色糕點,隱約能看出是蘭花的形狀,與他窗台上那盆……有幾分相似。
不是府中廚子慣常呈上的那些精巧繁複、注重排場的點心。
他就那樣盯著那托盤,目光幽深,沒有任何情緒外露,仿佛在看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物品。時間在寂靜中流淌,久到那茶水的熱氣幾乎要散盡,杯壁隻剩下餘溫。
終於,他撐著椅子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腳步因為長時間的僵坐和之前的劇烈消耗而略顯虛浮。他走到門邊,沒有立刻彎腰,隻是站在那裏,垂眸審視著。
又過了許久,久到窗外晨曦終於掙脫了霧氣的束縛,將金輝灑滿窗欞,也照亮了那盆在窗台上沐浴著晨光的幽蘭,葉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細碎晶瑩的光亮。
他終是緩緩俯下身,骨節分明的手指端起了那杯已然微溫的茶。瓷器溫潤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他湊近杯沿,茶水入口,初時微澀,繼而一股清甜的回甘悄然蔓延開來,那股帶著植物清香的暖意順著喉嚨滑入胃裏,似乎真的……稍稍衝淡了一些淤積在胸口的、那冰冷刺骨的血腥味和翻湧的惡心感。
他垂下眼簾,目光再次落在那幾塊簡單的、顯然是花了心思的蘭花糕上,沉默著,如同窗外那棵靜默的古樹。
陽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空氣中的壓抑,似乎被那縷茶香和透過窗縫的陽光,撕開了一道細微的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