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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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的後院演武場,晨霧尚未散盡,空氣中帶著沁人的涼意和鐵器的冰冷氣息。這裏平日是沈玠獨自練武之地,尋常下人絕不敢靠近。
    阿梨穿著一身利落的灰色短打,早早便候在那裏,緊張得手心冒汗,當看到沈玠一身黑色勁裝,麵無表情地走來時,她立刻挺直了背脊。
    沒有多餘的寒暄,沈玠的目光冷冽如霜,直接拋給她一柄未開刃的短劍:“握緊,今日先學最基本的握劍姿勢和步法。”
    他的教學方式與他的人一樣,冰冷、嚴苛、毫無溫情。每一個動作都要求絕對的標準,稍有偏差,便是毫不留情的嗬斥,甚至會用竹條抽打在她錯誤發力的部位。
    “手腕太低!是想讓人一劍挑飛嗎?”
    “下盤虛浮!戰場上一個照麵你就死了!”
    “呼吸亂了!控製你的氣息!”
    阿梨咬著牙,忍著身上被抽打出的紅痕和肌肉的酸痛,一遍遍重複著枯燥而艱難的動作,汗水很快浸濕了她的衣衫,額發黏在臉上,她卻眼神發亮,如同最饑渴的學徒,拚命吸收著一切。
    她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習武,這是將軍給予她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也是她唯一能靠近他、試圖為他分擔痛苦的方式。
    ……
    日子便在這樣嚴酷而隱秘的訓練中飛快流逝。白天,阿梨依舊是那個沉默勤快的小丫鬟,做著份內的雜事,小心地隱藏著手上的新繭和偶爾步履的異樣。夜晚或清晨無人時,她便在後院禁地,承受著沈玠近乎殘酷的訓練。
    沈玠傾囊相授,卻從不解釋原因。他教她劍術、暗器、辨識毒物、甚至是如何隱藏氣息、利用環境。他像是在打磨一把純粹的武器,冷漠地評估著她的進步,施加著巨大的壓力。
    阿梨進步神速。她本就心思細膩,有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加之對沈玠近乎盲目的忠誠和那份想要“分憂”的強烈念頭,讓她承受住了所有超負荷的訓練。她的眼神漸漸褪去了過去的怯懦,多了一絲沉靜和銳利。
    然而,宮中的屈辱並未停止。
    皇帝似乎格外“眷顧”他的鎮北將軍,召他入宮的次數越發頻繁。有時是深夜,有時甚至是在白日的間隙。每一次從宮中回來,沈玠周身的戾氣和冰冷就更重一分,眼底的黑暗幾乎要滿溢出來。他書房裏東西被砸壞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阿梨默默地看著,心如同被針紮般疼痛。她不敢問,隻能更加努力地訓練,將所有的擔憂和憤怒都發泄在那些冰冷的招式裏。她送去的茶點,沈玠偶爾會動,更多時候是原封不動地端出來。
    半日的午後,沈玠又一次從宮中回來,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甚至有些破損。他徑直闖入書房,許久沒有聲息。
    阿梨端著晚膳,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叩響了房門。
    裏麵沒有回應。
    她心中不安加劇,忍不住輕輕推開門。隻見沈玠並未坐在書案後,而是靠坐在牆角的陰影裏,曲著一條腿,手臂搭在膝上,頭深深埋著。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濃重的、幾乎要將他吞噬掉的絕望和……死氣。
    地上,散落著幾片碎裂的瓷片,像是砸了茶杯。
    “將軍……”阿梨的心猛地一沉,輕輕喚了一聲。
    沈玠沒有動。
    阿梨放下托盤,小心翼翼地靠近。離得近了,她甚至能聞到一絲極淡的、不屬於將軍本身的、甜膩而令人不適的熏香氣味,從他衣襟間散發出來。
    她蹲下身,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看到他將臉埋在臂彎裏,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著。
    他在哭?
    這個認知像一把巨錘砸在阿梨心上。那樣一個冷硬如鐵、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人,此刻竟脆弱蜷縮在角落,無聲地哭泣?
    巨大的憤怒和心疼瞬間淹沒了她。她忘了尊卑,忘了恐懼,伸出手,極其輕微地、顫抖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將軍……”她的聲音也跟著發抖,“您……您別這樣……”
    沈玠的身體猛地一僵,倏地抬起頭!
    那雙通紅的、盛滿了滔天屈辱和暴戾的眼睛驟然對上阿梨擔憂的視線,如同被窺見了最不堪秘密的野獸,瞬間被激怒!
    “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他猛地揮開她的手,聲音嘶啞暴怒,帶著一種失控的邊緣。
    阿梨被他揮得一個踉蹌跌坐在地,手掌按在冰冷的瓷片上,瞬間劃出一道血口。她卻感覺不到疼痛,隻是看著沈玠那雙幾乎要瘋狂的眼睛,淚水瞬間湧了上來。
    “將軍!您到底怎麽了?!”她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您告訴奴婢!到底是誰讓您如此痛苦?!奴婢……奴婢可以去殺了他!”
    最後那句話脫口而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決絕。這是她訓練以來,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出“殺”字。
    沈玠的暴怒似乎被這句話猛地掐斷。他死死盯著她,看著她流血的掌心,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和那雙因為憤怒和忠誠而異常明亮的眼睛。
    殺了他?
    是啊,殺了那個昏君!
    這個念頭如同毒火,再次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眼中的瘋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黑暗,他緩緩站起身,陰影完全將阿梨籠罩。
    他沒有扶她,也沒有再看她流血的手,隻是用那種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說道: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繼續練。你需要學的……還多得很。”
    說完,他越過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房,留下阿梨獨自跌坐在冰冷的碎片和血滴之中,心中卻因為他那句話而燃起了更加熾烈和決絕的火焰。
    她知道了。她終於觸碰到了將軍痛苦的邊緣。
    無論敵人是誰,有多麽強大,她發誓,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阿梨的變化,如同幽穀中一株不起眼的草籽,在無人注視的角落裏,悄然而頑強地破土、瘋長。
    白日裏,她依舊是那個低眉順目、手腳勤快的丫鬟,將份內之事做得滴水不漏,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靜寡言。
    但每當夜幕降臨,府中大多人沉入夢鄉時,後院那處被視為禁地的演武場,便成了她一個人的修羅場。
    月色與星輝是她的燈火,蟲鳴與風聲是她的伴奏。
    她不知疲倦地重複著沈玠教她的每一個招式,劈、刺、掃、掠……動作從最初的生澀笨拙,逐漸變得流暢狠厲。
    短劍破空之聲淩厲,她嬌小的身影在空曠的場地上騰挪閃躍,每一次跌倒又迅速爬起,每一次力竭又咬牙堅持。
    汗水浸透衣衫,手上早已布滿了被未開刃劍柄磨出的血泡和不小心劃出的深淺不一的傷口,她隻是用隨手撕下的布條胡亂一纏,便又投入下一輪的練習,直到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才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悄無聲息地溜回住處,換下濕衣,將疲憊與傷痕仔細掩藏。
    除了武藝,她還有另一重打算。
    她找到了當初一心要為她張羅婚事的張嬤嬤。
    嬤嬤見到她來,臉上剛露出慈祥的笑意,卻在看清她眼底那抹不同以往的堅毅和手上隱約的傷痕時,愣住了。
    “嬤嬤,”阿梨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阿梨想通了,不想隨便找個人嫁了,碌碌一生。”
    張嬤嬤驚訝:“那你是想……”
    “奴婢想,若是能進入高官府邸為婢,哪怕是做最低等的活計,見識總歸不同。”
    阿梨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真實情緒,語氣懇切,“隻是高門大戶規矩多,奴婢愚笨,怕失了禮數,反惹禍端。想求嬤嬤……教奴婢一些高門內的禮儀和人情世故,讓奴婢至少……能站穩腳跟。”
    張嬤嬤徹底愣住了,上下打量著阿梨,仿佛不認識這個她看著長大的丫頭了。
    她皺起眉,滿是擔憂:“梨丫頭,你……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怎麽突然就……那高門裏頭是那麽好待的嗎?步步驚心,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啊!哪有找個老實本分的人家嫁了安穩?”
    阿梨抬起頭,目光清澈卻堅定地看著嬤嬤,輕輕搖頭:“嬤嬤,奴婢沒事。隻是……隻是遇到了非做不可的事。求嬤嬤成全。”
    她的語氣裏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執拗,讓張嬤嬤所有勸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老人看著她良久,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罷了罷了……你這丫頭,從小就有一股倔勁。既然你心意已決,嬤嬤……便教你些吧。隻是日後若受了委屈,可別怪嬤嬤沒提醒你。”
    從此,阿梨的生活被填得更滿。
    白天勞作,夜晚練武,抽空便去尋張嬤嬤學習規矩禮儀、聆聽高門後院那些不見硝煙的爭鬥和隱秘。
    她學得極其認真,每一個屈膝的角度,每一次奉茶的動作,甚至每一句應對的話語,都反複練習,力求完美。
    府中漸漸有風聲傳出。那個沉默寡言的小丫鬟阿梨,心氣高了,不想嫁普通人,竟想著法子要往那高門顯貴家裏鑽呢。下人們私下議論,有羨慕的,有鄙夷的,也有像張嬤嬤一樣擔憂的。
    這些風聲,自然而然地,也傳到了沈玠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