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意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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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嚴苛的訓練與壓抑的蟄伏中悄然流逝,轉眼又是數月。
    邊關偶有小的摩擦,但大體還算平靜,沈玠留在京城的時間變得多了起來,這似乎讓皇帝的心情頗為愉悅,連帶著召他“商議要事”的頻率也增高了。
    每一次從宮中回來,沈玠周身的寒氣就更重一層,眼底的黑暗幾乎凝成實質。
    但他對著阿梨的訓練,卻越發傾注心血,近乎殘酷地壓榨著她的每一分潛力,他不再僅僅將她視為一把刀,更像是在雕琢一件能與自己一同墜入地獄的戰甲。
    這夜,月黑風高。
    沈玠並未帶阿梨去演武場,而是領著她,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避開了所有巡哨,來到了將軍府最高的藏書閣頂樓。這裏視野開闊,能遠遠望見皇城巍峨連綿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
    “看清那裏了嗎。”
    沈玠的聲音低沉冰冷,指向皇城深處一片燈火尤為輝煌密集的區域,那是帝王寢宮與日常處理政務的宮殿群。
    阿梨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髒不由自主地縮緊。她知道,那裏是將軍一切痛苦的源頭。
    “你的最終目標,就在那裏麵。”沈玠的話語沒有任何情緒,卻字字帶著血腥味,“守衛森嚴,高手如雲,規矩大如天。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每一口呼吸都可能被監視。”
    他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鎖住阿梨:“你之前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能靠近那裏,並且……活著完成任務。”
    他拿出一張粗略勾勒的圖紙,上麵標注著一些簡單的路線和宮門名稱:“這是最基本的外圍路線和幾處換防的漏洞。記下來,然後燒掉。”
    阿梨屏住呼吸,借著微弱的月光,拚命將圖紙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字刻入腦海。那不僅僅是一張圖,那是通往複仇之路的起點,也是通往死亡**險的請柬。
    記牢後,她接過沈玠遞來的火折子,親手將圖紙點燃。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她異常嚴肅而堅定的臉龐,直至圖紙化為灰燼,隨風散落。
    “從明日起,你需要換一種身份練習。”
    沈玠繼續道,語氣不容置疑,“忘記你是阿梨。你是某個試圖攀附權貴的丫鬟,你是某個高官府邸新來的婢女,你是禦膳房裏負責采買的雜役……利用你從嬤嬤那裏學來的東西,模仿她們的言行舉止,揣摩她們的心思。直到……連你自己都幾乎相信那個身份。”
    這不是簡單的易容,而是更深層的角色扮演和心態轉換。
    阿梨重重點頭:“奴婢明白。”
    接下來的日子,阿梨的訓練進入了新的階段。她開始在沈玠麵前扮演各種角色,時而怯懦,時而精明,時而諂媚,時而清高。沈玠則冷酷地扮演著挑剔的管事、威嚴的老爺、心懷不軌的紈絝,不斷給她出難題,尋找她扮演中的每一個破綻。
    “眼神不對!一個想往上爬的丫鬟,看主子時應該有渴望也有畏懼,你的太幹淨了!”
    “行禮的幅度過了!巴結得太明顯反而惹人懷疑!”
    “回話的語氣!想想你現在的‘身份’,你該用什麽聲調?!”
    阿梨一次次被否定,又一次次重來。她將自己完全打碎,融入一個又一個虛構的角色之中,體會著她們的欲望、恐懼和生存之道。這個過程痛苦而扭曲,但她撐下來了。
    隻有在極偶爾的間隙,當她結束扮演,疲憊地收起所有偽裝時,才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屬於“阿梨”本身的、那帶著擔憂和一絲懵懂情愫的眼神,偷偷看向那個始終冰冷如磐石的將軍。
    而沈玠,似乎全然未覺。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打磨這件“武器”上,複仇的火焰燃燒得如此熾烈,幾乎吞噬了他所有其他的感知。
    直到這一夜。
    阿梨剛剛完成一次極其成功的扮演,她將一個試圖勾引家中管事以求好處的小丫鬟演得活靈活現,連眼神裏的算計和身體語言的暗示都恰到好處。
    沈玠久久沒有說話,隻是用一種極其複雜難辨的目光審視著她。
    忽然,他開口,問了一個與訓練毫無關係的問題:“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阿梨一愣,下意識地縮了縮手,那上麵新舊交錯的傷痕都被布條仔細纏著:“謝將軍關心,都……都是小傷,不礙事。”
    沈玠走近兩步,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帶著夜風的涼意和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繭,觸碰到她手腕細膩的皮膚,讓兩人都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阿梨驚得想要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握住。
    他沒有看她手上的傷,而是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進她的眼睛裏,那裏麵似乎翻滾著某種壓抑了很久的情緒。
    “為什麽?”他問,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為什麽要做到這一步?僅僅因為……我給了你一口吃的?”
    阿梨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看著他眼底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掙紮,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情感幾乎要決堤。
    她張了張嘴,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卻帶著無比的真誠:“因為……因為您是阿梨的恩人。因為……阿梨見不得您痛苦。”
    她頓了頓,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氣,聲音雖輕卻清晰,“因為……阿梨心裏,裝著將軍。”
    最後那句話如同羽毛落地,卻在這寂靜的頂樓掀起了無聲的驚濤駭浪。
    沈玠握著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緊,眸色瞬間變得幽深無比,如同驟然卷起風暴的深海。他死死地盯著她,仿佛想從她眼中分辨出這話裏有多少是扮演,多少是真心。
    阿梨被他看得臉頰發燙,心跳如擂鼓,卻倔強地沒有避開視線。
    許久,沈玠猛地鬆開了手,轉過身去,隻留給她一個冷硬挺拔的背影。
    “記住你的任務。”他的聲音恢複了以往的冰冷,甚至更添了幾分刻意的疏離,“無關的情緒,是戰場上最先害死你的東西。”
    “今晚到此為止。退下吧。”
    阿梨看著他拒絕的背影,眼底掠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堅定取代。
    她低下頭,輕聲應道:“是。奴婢告退。”
    她轉身下樓,腳步聲漸漸遠去。
    頂樓上,隻剩下沈玠一人。他依舊背對著樓梯口,負手而立,望著遠處那片象征著無盡屈辱的皇城燈火,久久未動。
    夜風吹起他墨色的衣袂,獵獵作響。
    他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良久,一聲極輕極沉、仿佛壓抑著無數複雜情緒的歎息,消散在夜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