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各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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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離開後,藏書閣頂樓陷入一片死寂。
沈玠依舊背身而立,望著皇城的方向,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像。夜風穿過欄杆,帶來遠處模糊的更鼓聲,也帶來一絲極輕微的、幾不可聞的衣袂拂動聲。
他沒有回頭,隻是淡淡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回來了。”
一道窈窕的身影從閣樓內側更深的陰影中緩緩走出,正是風塵仆仆的秦婉。她依舊穿著素雅的衣裙,但眉宇間帶著遠行歸來的疲憊,以及一絲凝重。
“是,主上。”
秦婉的聲音依舊冷靜,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阿梨離去的樓梯口方向,方才那場對話的尾聲,她恰好聽到了一些。“屬下剛回府,本想即刻稟報北境之事,見主上在此……便未敢打擾。”
她的話語頓了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憂慮,輕聲道:“隻是……屬下鬥膽,方才無意間聽到幾句。主上對她……寄予如此厚望?那個丫頭,真的能行嗎?” 她並非嫉妒,而是出於對大局的極度審慎。“宮闈深處,步步殺機,絕非兒戲。若她臨陣退縮,或是露出破綻,不僅她自身難保,更會牽連主上滿盤皆輸。”
秦婉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沈玠挺拔卻孤寂的背影,語氣堅定:“主上,此事關係重大,婉……屬下亦可效力。易容潛入、近身行刺,屬下未必不如她。何須將如此重注,壓在一個心性未定、且對主上存有……別樣心思的丫頭身上?”
沈玠終於緩緩轉過身。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側臉,眼底深處是化不開的疲憊與決絕,他看向秦婉,這個始終並肩而行的夥伴。
“秦婉,”
他喚了她的名字,語氣沉重,“你的能力,我從不懷疑。但正因如此,你有更重要的去處。”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北方,“北境軍務,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需要你幫我梳理、掌控。那裏是我們最後的根基,也是未來起事的希望。你留在那裏,比潛入皇宮,對我、對我們的大業,更重要。”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投向阿梨離去的方向,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至於她……這是一步險棋,我亦不知成算幾何。她或許會嚇得逃跑,或許會失敗身死。但正因她那份不合時宜的‘心思’,或許……反而能成為最意想不到的利器。“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況且,無論此事成與不成,京城……我都不會久留了。趙真驥的耐心即將耗盡,京城已是龍潭虎穴。在離開之前,這件事,必須做一個了斷。”
秦婉看著沈玠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的決定。她了解他背負的痛苦,也明白這複仇的火焰已經將他灼燒得近乎偏執。她輕歎一聲,那歎息裏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擔憂、無奈,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
“既然主上心意已決,屬下……遵命。”
她低下頭,將所有的擔憂與異議都壓回心底,恢複了屬下的本分,“屬下會竭盡全力,穩住北境局勢。”
沈玠微微頷首,將話題拉回正事:“上次派你去北境,情況如何?‘孤狼’那邊,可有新的進展?”
秦婉神色一正,低聲道:“回主上。‘孤狼’已憑借上次的‘投名狀’,初步獲得了左賢王的信任,被任命為一個小頭目,能接觸到更多部落內部的動向。他傳回消息,左賢王部落內部對於是否繼續大規模南侵,分歧很大。左賢王本人野心勃勃,但部落中也有不少長老認為連年征戰損耗過大,主張休養生息,甚至……與朝廷暗中議和。”
沈玠眼中寒光一閃:“議和?”
“是。這也是趙真驥為何近期對主上逼迫更甚的原因之一,若北境戰事緩和,他手中的刀……就該回鞘了,甚至可能折斷。”
秦婉分析道,“‘孤狼’建議,我們可以暗中支持部落內的主和派,加劇左賢王的內部分裂,拖延甚至破壞其南侵計劃,為我們爭取更多時間。但此舉風險極大,一旦暴露,前功盡棄。”
夜色更深,兩人在藏書閣頂樓,就著冰冷的月光,低聲商議著關乎無數人性命的機密要事。
秦婉帶來的北境消息,如同在錯綜複雜的棋局上又落下了一子。
沈玠沉默地聽著,指尖在粗糙的樓閣欄杆上無意識地劃過。東方既白,晨曦微露,將他冷硬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卻化不開那深植於眉宇間的陰霾。
“你分析得不錯。”沈玠終於開口,聲音因一夜未眠而更顯沙啞,“趙真驥欲借北狄之勢耗我,若北境緩和,他下一步必是奪我兵權,除之後快。所以,北境不能亂,但也不能真正太平。”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秦婉,那裏麵是經年累月形成的、屬於上位者的決斷力:“秦婉,京城之事,我自有分寸。阿梨這步棋,是險招,亦是奇招。成,可直搗黃龍;敗,也不過是折損一子。但北境不同,那是根基,是退路,更是將來能否卷土重來的關鍵。”
他向前一步,語氣不容置疑:“你必須回去。‘孤狼’需要你的居中策應,部落內部的勢力需要你暗中引導平衡,更重要的是,我要你牢牢盯住軍中的動向,確保無論京城發生什麽,北境大軍,尤其是那些可能傾向我們的力量,不能亂,更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秦婉迎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他眼底不容動搖的決心。
她知道,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主上在權衡了所有利弊後,做出的最符合“大業”利益的決定。她心中對阿梨的那份擔憂與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更宏大的目標麵前,必須被壓下。
“屬下明白。”
秦婉低下頭,掩去眸中複雜的情緒,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靜與堅定,“北境之事,屬下必當竭盡全力,不負主上所托。隻是……”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低聲道,“主上在京,萬事……務必小心。趙真驥疑心日重,京城已是龍潭虎穴。”
“我自有打算。”沈玠擺了擺手,似乎不願再多言自身的安危,“你準備一下,三日後動身。回去的路線和聯絡方式,影煞會安排妥當。記住,回到北境,你隻是將軍府派去協助處理軍需賬目的繡娘,秦婉。”
“是。”秦婉深深一禮。
她知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而京城即將到來的風暴,注定凶險萬分。她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沈玠,似乎想將這道孤獨而決絕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後毅然轉身,下樓離去。她的步伐穩定,一如她多年來所表現出的沉穩可靠。
沈玠獨自留在晨曦漸亮的頂樓。安排秦婉離開,既是保護這顆重要的棋子,也是將北境的未來托付於她。而他自已,則將帶著阿梨這把新淬煉的、卻帶著不確定情感的“劍”,去進行一場勝負難料的賭博。
他走下藏書閣,並沒有回房休息,而是徑直去了書房。
他需要重新審視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皇宮布局圖,需要推演每一個可能的環節,需要為阿梨,也為自己,謀劃那一條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而另一邊,阿梨一夜輾轉難眠,腦海中反複回響著頂樓的那一幕,以及自己鼓足勇氣說出的那句話。將軍的拒絕在意料之中,可他抓住她手腕時的力度,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又讓她心底存著一絲渺茫的希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