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覺悟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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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穀外的風雪似乎永無止境,嗚咽著,將剛剛逃出生天的兩人緊緊包裹。沈玠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新舊交錯的傷口,帶來尖銳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覺不到,隻是睜著眼,望著灰蒙蒙、不斷落下雪沫的天空,眼神是一片劫後餘生的空洞和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迷茫。
    “我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砸在阿梨的心上。
    她緊緊抱著他冰冷顫抖的身體,試圖用自己微薄的體溫溫暖他,淚水無聲地淌進他散亂的發間。
    “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將軍。”她哽咽著,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是她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沈玠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閉上了眼睛,濃長的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冰晶,微微顫抖。極致的疲憊和那顛覆一切的真相,如同兩隻巨手,將他拖入昏沉的黑暗。
    ……
    當沈玠再次恢複意識時,發現自己在一個狹窄卻相對溫暖的山洞裏。洞壁掛著冰淩,中間生著一小堆微弱的篝火,驅散了些許寒意。他身上蓋著厚厚的皮毛,傷口被重新處理包紮過。
    阿梨正背對著他,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烤著幾塊硬邦邦的肉幹,瘦弱的肩膀縮著,不時抬手擦一下眼睛。
    她還活著。他也還活著。
    這個認知,讓沈玠冰封的心髒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跳動。
    他輕微的動作驚動了阿梨。她猛地回頭,看到睜開眼的他,眼中瞬間迸發出驚喜的光芒,連忙湊了過來:“將軍!你醒了?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的聲音急切而沙啞,眼睛又紅又腫,顯然哭了很久。
    沈玠搖了搖頭,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腹部的傷口,痛得悶哼一聲。
    “別動!”阿梨慌忙按住他,眼神裏滿是擔憂,“你傷得很重,又受了寒,需要好好休息。”
    沈玠依言不再動彈,目光卻落在她包紮著布條的手和臉上新增的擦傷上。“你的傷……”
    “我沒事!都是小傷!”阿梨連忙把手縮到身後,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餓了吧?吃點東西,我烤軟了些。”
    她將烤得微熱的肉幹遞到他嘴邊,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
    沈玠看著她,看著她強裝鎮定卻依舊難掩疲憊和恐懼的眼睛,看著她明明自己也傷痕累累卻隻顧著照顧他的模樣,胸腔裏那股冰冷的、因被欺騙和玩弄而產生的暴戾和毀滅欲,竟奇異地被一絲微弱的暖流悄然中和。
    他就著她的手,慢慢咀嚼著那寡淡無味的肉幹,如同咀嚼著這荒謬而殘酷的人生。
    洞內陷入沉默,隻有柴火燃燒的劈啪聲。
    “我們……怎麽出來的?”沈玠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得厲害。
    阿梨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低聲道:“冰宮徹底塌了……我們沿著原路逃出來的……其他人……都沒能出來……”
    沈玠閉上了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些誓死追隨他的麵孔,一個個在腦海中閃過,最終化為冰宮坍塌時的轟鳴和絕望的慘叫。沉重的負罪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將軍……”阿梨看著他痛苦的神色,心如刀絞,猶豫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冰碑上的話……你……你相信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再次刺破了勉強維持的平靜。
    沈玠猛地睜開眼,眼底是翻湧的痛苦和混亂。信嗎?那筆跡確實與母親遺物中的手書一模一樣!靖安王那得意而惡毒的嘴臉也不似作偽!二十年來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轟然倒塌,那種虛無和荒誕感幾乎要逼瘋他!
    但……若一切都是假的,他這些年承受的屈辱、付出的代價、犧牲的部下……又算什麽?!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嗎?!
    “我不知道……”他極其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聲音裏充滿了無助和茫然,“我……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麽……”
    他看向阿梨,眼神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阿梨……如果我……如果我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沈玠……如果我甚至……連仇恨的資格都沒有……你……”
    你會不會也離開我?
    這句話,他問不出口,但那眼神已然泄露了他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
    阿梨的心狠狠一疼。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指,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認識的沈玠,是在清源鎮外給我水和食物的人,是在將軍府教我本事的人,是在皇宮裏哪怕受盡屈辱也要護著我的人,是在鬼哭峽不顧一切跳下來救我的人!”
    “我不管你是誰的兒子,身上流著誰的血,背負著什麽樣的過去!”
    她的聲音逐漸激動起來,帶著哭腔,卻異常執拗,“我隻知道,在我快餓死的時候,是你給了我活路!在我被欺負的時候,是你給了我庇護!在我不知道活下去有什麽意義的時候,是你讓我有了想保護的人!”
    “你是沈玠!是我的將軍!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她的話語,如同熾熱的岩漿,湧入沈玠冰封絕望的心湖,激起劇烈的水汽和轟鳴。
    他反手死死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眼眶迅速泛紅,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悲傷和一絲微弱救贖的情緒,在他胸腔裏瘋狂衝撞。
    良久,他才極其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謝謝。”
    謝謝你還願意……留下。
    謝謝你還願意……承認我。
    兩人不再說話,隻是緊緊握著手,仿佛要將彼此的力量傳遞給對方。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兩人依偎的身影,在冰冷的洞壁上投下溫暖而堅定的光影。
    然而,短暫的溫情無法掩蓋殘酷的現實。
    “接下來……我們怎麽辦?”阿梨低聲問,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擔憂。靖安王未死,真相撲朔迷離,幕後還有黑手,他們幾乎一無所有,強敵環伺。
    沈玠的眼神逐漸恢複了焦距,那深處的痛苦和迷茫被一種冰冷的、沉澱下來的銳利所取代。他緩緩坐起身,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脊背卻重新挺直,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廢墟之中重新生長出來。
    “靖安王以為擊垮了我的信念,就能徹底毀了我。”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他錯了。”
    “信念可以重塑,目標可以改變。”他的目光投向洞外依舊呼嘯的風雪,眼神變得深邃而冰冷,“既然我活著的意義被人篡改,那我便親手為自己……重新定義一個!”
    “他想要這天下?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沈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那我偏要……將他最在意的東西,一樣樣奪過來,砸碎在他麵前!”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阿梨身上,那裏麵不再有迷茫,而是充滿了某種偏執的、近乎瘋狂的決心:“阿梨,你說得對。我是誰,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從今天起,沈玠隻為複仇而活。”
    “向靖安王複仇,向那個操控一切的‘主上’複仇,向這玩弄命運的老天……複仇!”
    他的話語如同宣誓,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墜入地獄般的決絕。
    阿梨看著他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冷火焰,心髒微微縮緊,卻沒有任何猶豫,重重點頭:“好!你複仇,我陪你!”
    無論前路是刀山火海,還是無間地獄,她都已決定,與他同行。
    沈玠深深地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溫柔,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她臉頰的傷痕:“但在此之前,我們需要力量。需要……重新開始。”
    他沉吟片刻,道:“北境不能再待了。靖安王和狄戎都不會放過我們。我們需要離開這裏,去一個他們想不到的地方,暗中積蓄力量。”
    “去哪裏?”阿梨問。
    沈玠的目光似乎飄向了很遠的地方,緩緩吐出一個地名:
    “江南。”
    江南?那個遠離邊關、富庶繁華、溫柔水鄉的地方?去那裏如何積蓄力量?阿梨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沈玠卻沒有過多解釋,隻是淡淡道:“狡兔尚有三窟。前朝……或者說,那個‘製造’了我身份的組織,經營多年,總不會把所有雞蛋放在北境一個籃子裏。江南魚米之鄉,漕運發達,商賈雲集,消息靈通,亦是藏匿和暗中發展的好去處。”
    他看向阿梨:“我們需要新的身份,需要錢,需要人脈。這些,江南都能給我們提供可能性。”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靜,仿佛已經徹底從之前的打擊中恢複過來,變回了那個運籌帷幄的將軍,隻是眼底深處,比以往更多了一層化不開的寒冰和偏執。
    “好,我們去江南。”阿梨毫不猶豫地同意。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便在雪山深處艱難跋涉,躲避著可能存在的追兵,朝著南方的方向前行。沈玠的傷勢恢複得很慢,但他的意誌卻如同淬火的鋼鐵,愈發堅韌。他利用一切機會教導阿梨更多東西——不僅僅是武功和殺人技巧,還有易容、偵查、情報分析、甚至是一些簡單的經商之道。
    他仿佛急於將一切生存和複仇的技能都灌輸給她,像是在為某種未知的未來做準備。
    阿梨也拚盡全力學習,如饑似渴。她知道,未來的路隻會更加艱難,她必須變得更強,才能跟上他的腳步,才能……保護他。
    一路上,他們風餐露宿,小心謹慎。偶爾經過荒村野店,也能聽到一些關於外界的傳聞。
    靖安王果然已經徹底掌控朝堂,以“平叛功臣”自居,大肆清洗異己,同時與狄戎部“盟約”的消息也傳得沸沸揚揚,引得民間怨聲載道,卻敢怒不敢言。
    而關於“逆賊沈玠”的消息,則說法不一。有說他早已死在死亡穀,有說他勾結狄戎敗逃關外,也有說他潛伏暗中,意圖卷土重來……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每聽到這些,沈玠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神會變得更加幽深冰冷。
    經過數月的艱難跋涉,他們終於穿越了北境的苦寒之地,氣候逐漸變得濕潤溫暖,人煙也稠密起來。
    江南,快到了。
    這一日,他們來到了一個位於南北交通要道、頗為繁華的城鎮。打算在此稍作休整,打探一下消息,並為進入江南做最後的準備。
    鎮上車水馬龍,商鋪林立,一派熙攘景象,與北境的肅殺荒涼截然不同。
    兩人都做了簡單的易容,沈玠扮作一個麵色蠟黃、帶著些病容的落魄書生,阿梨則扮作他的妹妹,穿著粗布衣裳,低眉順眼。
    他們找了一間不起眼的小茶館,坐在角落,默默聽著周圍茶客的閑聊。
    起初,隻是一些市井瑣事和關於靖安王新政的抱怨。直到——
    鄰桌幾個看似行商打扮的人,聲音不大不小地議論著最近一樁轟動江南的大事。
    “聽說了嗎?蘇杭織造李家,前些日子被人一夜之間滅了滿門!慘喲!”
    “何止聽說!現在整個江南都傳遍了!說是仇家報複,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嘖嘖,李家可是皇商,富可敵國,怎麽說沒就沒了?這得是多大的仇?”
    “誰知道呢?不過啊……我有個遠房親戚在衙門當差,聽說了一點內幕……”其中一個商人壓低了些聲音,卻依舊能讓沈玠和阿梨隱約聽到,“查來查去,最後竟然查到……可能跟前朝餘孽有關!”
    “前朝餘孽?!”同桌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噓……小聲點!不想活了?”那商人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聽說在現場,發現了這個……”
    他極其隱晦地用手在桌上比劃了一個奇怪的圖案。
    沈玠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
    阿梨也感覺到了他的異常,下意識地看向他。
    隻見沈玠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那是一種混合了極度震驚、難以置信以及……某種深深刻在骨子裏的熟悉感的複雜神情!
    他死死盯著那個商人無意間在桌上比劃出的那個圖案——那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如同火焰與鸞鳥結合的圖騰!
    這個圖案……阿梨猛地想起來了!
    在冰璃宮裏,那些冰雕的器物上!在沈玠母親留下的某些隱秘遺物上!甚至……在沈玠自己偶爾失神時,無意識用手指劃出的痕跡中!
    她都曾隱約見過這個圖案的變體!
    這是……與前朝皇室密切相關的標誌!
    江南織造李家……被滅門……前朝餘孽所為?!
    這怎麽可能?!前朝勢力不是早已被靖安王和沈玠背後的“組織”消耗殆盡了嗎?難道還有另一股隱藏得更深的力量?
    就在兩人心神劇震之際!
    那名“商人”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注視,目光狀似無意地掃了過來,在與沈玠視線接觸的瞬間,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詭異的光芒。
    他隨即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對同伴笑道:“好了好了,都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走吧走吧,還得趕路呢。”
    幾名商人付了茶錢,起身離開。
    經過沈玠和阿梨桌邊時,那名最開始說話的“商人”,袖袍似乎不經意地拂過桌麵。
    一枚小小的、折疊成三角狀的黃色符紙,從他袖中滑落,悄無聲息地掉在了沈玠的腳邊。
    做完這一切,他頭也不回,很快便隨著人流消失在了茶館門口。
    沈玠的目光死死盯著地上那枚小小的符紙,臉色變幻不定。
    阿梨也看到了,心中警鈴大作,低聲道:“將軍,小心有詐!”
    沈玠沉默了片刻,緩緩彎下腰,撿起了那枚符紙。
    他展開符紙。
    上麵沒有字。
    隻畫著那個一模一樣的——火焰鸞鳥圖騰!
    而在圖騰下方,還有一個用朱砂繪製的、極其細微的箭頭,指向了窗外某個方向。
    沈玠猛地抬頭,望向箭頭所指的方向——那是城鎮深處,一條幽深僻靜的巷子。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眼中充滿了驚疑、警惕,以及一種被無形絲線牽引著的、難以抗拒的探究欲!
    江南……李家滅門……前朝圖騰……神秘的指引……
    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又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亦或是……那個隱藏在靖安王之後、更加神秘的“主上”,終於……向他伸出了觸角?
    沈玠緩緩攥緊了那枚符紙,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向窗外那條幽深不知通往何處的巷子,又看了看身旁緊張擔憂的阿梨。
    眼底深處,那冰冷的複仇火焰,再次瘋狂地燃燒起來。
    “阿梨,”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