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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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未放亮。
節日的氣息仍未散盡,幽鎮仍裹在一層薄霧中,街角的青石板泛著夜雨未幹的濕光。
米鋪後院的灶台邊,鍋中炊煙剛起,糯米粥的香味和柴火氣息混在一起,靜靜地彌漫在屋簷與天井之間。
主房堂屋裏,碧華坐在桌前,抱著一隻灰藍色布囊,手指一寸寸地撫平皺折,仿佛那不是行囊,而是她要告別的整個十年。
她抬眼看著屋中陳設,那隻舊銅鏡掛在牆角,斑駁的鏡麵映出她眼中的遲疑與沉靜。靠牆的方桌上,仍放著昨夜折好的香囊與手帕,邊角磨得發白,是她親手繡的蘭草紋。
腳步聲從偏房響起,萊恩已經醒了。
他躥出門時還穿著歪斜的鞋子,嘴裏嚼著一塊幹果,一邊往自己的小布袋裏塞糖餅、蜜棗和那隻竹編風車。
“娘,我們能不能早點出發?我想早點到青州去買那種能自己轉的紙鳥!”
碧華沒說話,隻是俯身替他整理衣襟,又攏了攏他額前淩亂的發絲。
萊恩還在自顧自地計劃:“青州是不是特別大?有沒有樓比咱鎮口的塔還高?那邊的河,是不是比靈河更寬?”
她輕輕“嗯”了一聲,心思早已飄遠。
萊恩不知道她昨夜幾乎整宿未眠,屋外的月光落在窗影間,她躺在榻上,聽著萊素在外頭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將微明,腳步聲才逐漸歸於沉寂。
這時,一聲雞叫打破了沉默。
碧華起身係緊包袱帶子,將一些點心果子和水袋攏進籃中,門外,萊素正在商鋪中翻賬,動作緩慢卻重複。
他一夜未曾回房,晨光透過鋪前木窗斜照進來,映得他麵容格外沉靜。
她牽著萊恩穿過院子,邁過那道廊下的青磚階。院中的晾衣架上,還掛著昨日未幹的衣物,風吹動衣角,拂過萊恩的臉頰。
他回頭看了眼那隻低頭啄食的老母雞,朝它揮揮手。
“再見啦,臭母雞!我去青州玩一圈就回來!”
碧華輕輕笑了一聲,卻沒說話。
前鋪裏,萊素坐在櫃台後,一頁賬簿攤在他麵前,筆擱在旁卻未曾動。他聽見腳步聲,抬眼望向門後,卻沒有出聲。
碧華走至門口,與他四目相對,隻是淡淡問:“你真的不一起走?”
萊素沉默片刻,答道:“不去了,人多了路反而難走。”
他語氣平靜如常,眼中卻有一點不易察覺的黯淡。
碧華輕輕點頭,沒有再強求。她低頭牽好萊恩,踏出那道門檻。
那一刻,她回首望向生活了整整十年地方。
院中老樹剛抽出新芽,倉房的舊鎖還掛在原位,天井的水缸泛著薄霜,牆角那株香草靜靜地生長著。曾經無數日夜走過的每一步,此刻卻像要永遠留在身後。
碧華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壓下心底的不安,邁步向前,萊恩也沒覺得今天的母親有什麽特別。
直到他們的身影融入晨霧中,門扉“哐”的一聲合上,屋中恢複了安靜。
萊素依舊坐著,指尖無意識地在賬麵描著空白。他終於伸手取來一隻木盒,打開其中夾層,裏頭放著一枚舊銅葉、一截筆杆和一張發黃的紙條。他盯著它們許久,直到筆尖在指間輕微顫抖。
走出米鋪一拐,街道盡頭就在眼前。晨霧已漸淡,陽光照在青石板上,幾縷新掃過的灰塵還未散盡。
鎮子醒了。
巷口粥鋪升起炊煙,熟悉的香味迎麵撲來。萊恩剛走出門,便歡快地衝到攤前:“李婆婆,早啊!”
賣粥的李婆婆抬頭,見他提著小布囊,碧華也牽著他走來,頓時露出笑:“這大早就出門?可別又是闖禍去!”
萊恩咧嘴一笑:“我們要去青州玩!娘說那邊有好多熱鬧看!”
碧華笑著點頭致意:“回來後給李婆婆帶糖。”
“喲,那我可等著咯。”李婆婆笑著將熱粥舀入碗中,嘴角卻輕輕一收,望著兩人背影緩緩遠去。
前方是鎮中主街,街口的王記雜貨鋪剛剛開門,掌櫃的老王正抬手掛招牌,見碧華母子經過,放下手中布繩,擦了擦額頭。
“要出門?”
“嗯,去青州走走,節也過了,讓孩子散散心。”
老王望了望她,又看了眼遠處天色,隻點點頭:“挺好,青州人多,熱鬧。”
再往前走幾步,鎮衙門口的旗杆上,黑紅相間的王國紋旗隨風飄起。一位穿著青袍的中年人正從門後出來,正是鎮中管文案的小吏王成。
王成與萊素私交甚好,一見碧華,便快步迎來,眉頭微皺。
“萊家娘子,今日去哪?”
“青州。”
王成抿了抿嘴,遲疑片刻,終是低聲道:“老萊近來可好?”
碧華愣了下,點頭:“如常。”
王成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近些日子,青州那邊有些人…你們這一趟,盡量早些回。要是鎮裏有什麽事,也好出出主意。”
說罷他拱手一禮,轉身進了衙門。碧華站在原地,心裏竟開始浮出一種莫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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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王成的背影消失在門內,突然意識到什麽:難道萊素瞞著自己更嚴重的事?
萊恩卻沒留意大人們這幾句低語,正站在街口馬車邊東張西望。
車夫是一位精瘦的老漢,頭戴鬥笠,扯著車簾喊道:“去青州的,再等一刻鍾,坐滿就走!”
車廂內已有兩人落座,一位是滿臉絡腮胡的賣柴漢子,身邊坐著個小童,正抱著一捆油紙傘;另一位是個打扮利落的布商,懷中攏著小賬冊,眉眼精明。
“娘,我們坐哪?”萊恩回頭喊。
碧華這才回神,低聲道:“後麵靠窗。”
他們剛要上車,一個背著竹筐的老漢迎麵而來,臉上褶子深深,一眼認出碧華,頓時駐足:
“喲,米鋪家的娘子?今日這是出鎮?”
碧華點頭:“出趟遠門。”
老漢“嘿”了一聲,又看了她一眼,遲疑著笑:“今天鎮司所那邊喊不少人過去問事呢。”
問什麽事?
這句話落入耳中,像細針刺入。
碧華的手一緊,險些將包袱提帶扯斷。她抬頭望向街道盡頭,鎮衙旗幟在晨風中高高飄揚,而米鋪仿佛陷入迷霧,早已無法看見。
她忽然很想回頭看一眼萊素,但她知道,回頭之後,也許再難啟程。
“娘——快來呀!”萊恩從車廂探出頭,笑容燦爛。
碧華強自平靜,將包袱緊了緊,跨上馬車,坐在了他身邊。
車夫扯起韁繩:“出發咯!”
車輪軋過青石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米鋪的方向漸行漸遠,鎮子的煙火味、屋簷聲、老母雞的叫聲、賬房中的細細賬簿翻頁聲,統統被甩在了身後。
風從車簾縫隙中灌入,掀起她耳邊的發絲。
碧華突然覺得,這風有些冷。
馬車順著官道一路西行,道旁柳樹成排,枝條搖曳。春日新草抽芽,枯黃間透出一點青意,路邊水渠潺潺,映出高空中遊曳的浮雲。
萊恩坐在靠窗位置,小腦袋轉來轉去,眼睛像擦了油似的閃亮。
他一會兒扒著窗看河裏的鴨子,一會兒又問布商身上的布料為何有香味,吵得車廂裏時不時發出幾聲善意笑聲。
“娘!你快看,那邊有小孩在放風箏!”
“後麵那個大嫂子頭上戴的花也太大啦!”
碧華隻是溫聲應著,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可那雙眼眸卻從未真正落在窗外景色上。
她的指尖不自覺地在膝蓋上摩挲,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前日夜裏,萊素給她看的那張紙。
“舊賬未盡,謹言慎行”
也許是因為這十年裏他一直如此,沉穩、克己、寡言,從不讓她多操半分心。
直到今日出門前,街頭數人相繼提起雜七雜八的消息,她才忽然回憶起更多舊事。
初識那年,她尚在棲霞城暗香樓,身份超然,已是花魁,往日所見皆是官員富商。
但那個坐在燈影中、眼裏滿是疲倦與不甘的青年,一杯接一杯地與她喝著溫酒,說起任上的艱難,說起人情冷暖,說起“這官,做不長也罷”。
那時她不過覺得這人老實,本性不壞,又未曾輕薄。後來他頻頻來訪,再後來提出贖身,她本是不信的,可他一口氣湊足了所需的合銀。
她問他合銀從何而來,他卻隻笑:“親戚湊的,家中也積些老底子。”
她沒有追問。
她不敢追問。那時她太想走出那座青樓。那扇門對她而言,是牢籠的界限,是一生的枷鎖。她隻想相信。
這一信,便是十年。
而這十年,他從不提家中親戚,從不寫信回鄉,也不曾有親族來訪。
她突然覺得背心發冷。
車廂輕輕顛簸,布商正在和賣柴漢子聊天,說青州這幾日設有展燈會,夜裏熱鬧非凡,客棧早被訂滿。對麵的小童已昏昏欲睡,頭歪到父親懷中。
碧華忽然低聲開口:“師傅。”
車夫未回頭:“咋了?”
“我不進青州了。”她語氣平穩,卻帶著一股難以動搖的力道,“請你停一下,我們要下車。”
車夫嚇了一跳:“姑娘你瘋啦?馬上就到青州了,哪有下車的道理?”
“我有急事。”她手已搭上車簾,“隻要靠邊,不耽誤你行程。”
“要回鎮,就得重新雇車了。”車夫不耐,“這兒到青州不過一炷香,你進去再雇馬不行?”
碧華搖頭,眼神堅定:“晚了。”
車夫嘟囔幾句,終究還是籲了馬,在路邊停下。
車簾一掀,早春的冷風灌入。
碧華一手提起布囊,另一手牽住滿臉懵懂的萊恩。小家夥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娘拉下了車。
“娘,我們不是要去青州嗎?”
碧華低頭看他,眼裏卻沒有遲疑:“我們回家。”
“你爹……還在家裏。”
萊恩一愣。
她蹲下,認真地看進他眼睛裏,那一瞬間,她的聲音低而堅定,仿佛將這一刻封存在命運裏:
“萊恩,我們回家救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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