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痛心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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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萊恩時而發呆,時而流淚,累了就昏昏睡去,醒來又如此往複。母子二人誰也沒想過吃些東西,或是尋找人脈。
是啊,就在幾天前,他們一家還高高興興的過潤靈節,遊玩許願,突然之間便仿佛房梁崩塌,廊柱折裂,好好個家馬上就要支離破碎。一個八歲孩童,和一個不到三十的少婦又能做什麽?
天暗了
母子二人的屋內窗紙透出屋內一團搖曳的昏黃燭光,映在二樓的地板上,是一輪動蕩不定的淺影。
碧華撥亮了燭火,又重新坐回窗邊,指尖拈著未飲的茶盞,茶水早已涼透,盞中浮起一層淡淡的霧光,像夜色中沉默不語的心事。
萊恩睡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睡夢中仍舊緊緊的皺著眉頭,時而手腳抽搐一下,時而夢囈一般的嘟囔著什麽。
她望向萊恩的方向,眼神依舊那麽溫柔,孩子還小,事情無法挽回的話,絕不能再讓他失去母親!
外頭無雨,也無風,但整個青州都在夜色中屏息——她能聽到遠處縣司方向偶有馬蹄輕響,路邊的犬吠幾聲而止,又歸於沉寂。
她沒有哭。整整一日,不論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多少次,都沒有落下。不是她不想,但哭出來也沒有那個溫柔安慰自己的人,有時候也羨慕萊恩,這種時候也可以哭的放肆。
她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萊素的背影總是走在前方,穩重,篤定,卻漸漸地,像一艘要沉入水中的大船,忽的一下就折了,再忽的一下就沉了。
他從未向她傾訴過一句抱怨和心事,明明在暗香樓的時候,他總是抱怨個不停,但好像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卻突然越來越寡言。如今她才明白,那個總是在深夜抱著賬冊的背影,原來藏了那麽多秘密。
屋外的夜色越來越深,街上隻餘風聲,茶館燈籠熄了,鄰屋偶有咳嗽聲傳來,也漸歸安靜。
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杯子,終於將它放下,然後起身,揉了揉眼睛,接著看向了縣司方向,握緊了拳頭。
燭火跳了一下,滅了。
夜徹底黑了。
天亮了。
晨曦從木窗縫隙間落進來,淡金色的光鋪在地板上,陽光中輕輕舞動的塵埃說明屋內的人一直沒有安安穩穩的在床上入眠。
碧華已換了一身素衣,用發帶束好發,整個人看起來平靜又端莊,隻有眼角輕淺的青影出賣了她一夜未眠的疲憊。
男孩坐在桌前,眼睛浮腫,卻倔強地不肯再掉一滴淚。他埋頭喝著那碗碧華取回的白粥,輕聲問道:“娘,我們今天要去看爹吧?”
碧華輕輕“嗯”了一聲。
她摸了摸萊恩的額角,又道:“你記住,爹爹是律法定義的壞人。但不意味著他不是合格的丈夫和父親。我們去,不是為了看熱鬧,而是去告訴他,我們一直在。”
窗外傳來遠遠的鑼聲——縣司今日三堂會審,全城皆知。
街頭漸熱鬧,吆喝聲、腳步聲,一聲接一聲往城中縣司湧去。客棧門外,也已有些早起的百姓擦著布巾,邊走邊議論。
她轉頭望向窗外那漸漸熙攘的街頭,一手牽起萊恩,一手把帷巾拉低了一些,淡聲道:
“走吧。”
青州縣司設在內城正中,青磚朱牆,三重門樓,一路而來官兵林立,真不知道一夜之間怎麽冒出來這麽多官員軍兵,公審地點設立在青州縣司後的練兵場,此刻母子二人正隨著人流前往。
“這案子牽連大啦,我昨兒才聽說,連瀚海道的使者都到了!”
“聽說主犯是棲霞城前任稅部吏正,金銀糧賬都卷進去咯……”
“也有咱幽鎮的人,這不,今兒就要問那個叫萊素的——你知道嗎,他十年前還是個官,現在藏在咱鎮開米鋪!”
人群中的言語像潮水,一浪接著一浪。碧華低垂眼簾,隻握緊了萊恩的手。鼻子裏嗅到的是亂七八糟的味道,耳邊聽到的是四麵八方的議論。
她沒再說話,萊恩也沒問個不停,隻是握緊她的手隨著人流向前,向前。偶爾停下腳步的時候仰頭望著高牆之上,那裏懸著一麵繡著金紋的黑底綾幡,繡著的字他不認得,但記下了模樣。綾幡經風吹動,獵獵作響。
青州縣司後的練兵場此刻已設下三重圍欄,場地寬闊,可容千人。四麵圍牆皆有崗哨,審判台位於練兵場西側牆下,沐浴者東升的日光,寓意“朝光卻邪”,台上搭建朱漆公案,懸掛王命金符,旌旗獵獵,刑架森立。
台上兩側是地方官員席和觀察席,案牘筆吏、士卒役差早早就位。晨風攜著鼓聲穿越人群,揚起些微塵土,陽光透過旗影斜照在場中,把整座練兵場籠罩成一片肅殺。
原本她以為公審不過百餘人,但沒想到青州縣司竟然這麽大手筆,地點設在了縣司後練兵場,人頭攢動竟有千人之多,恐怕沒進來的民眾更多。
她拉著萊恩站在離審判台稍遠不顯眼的位置,帷巾遮住大半麵容,隻將萊恩圈在懷中。四周百姓也多是從青州各坊趕來,有賣豆花的販子,有抬轎子的轎夫,當然各種物件是帶不進來的,這是公審,不是廟會。也有手持令牒的士子模樣之人,低聲議論,不斷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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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此案的青州城主端坐主位,身披繡虎黑袍,肩寬如嶂,雙臂纏著護革,整個人像一座雕刻出的鐵塔。他眉眼方正,五官深刻如刀劈斧鑿,目光一轉,便有千軍壓境之勢。
而他身側的“棲霞監察禦史”身著暗紫官袍,鬢發整潔,神情更是冷峻,一手執朱筆,一手按卷,顯然是主導此次“欽差級”審問的真正焦點。
城主未開口時,已有幾分不怒自威。待到一聲喝令傳出,聲如洪鍾,震得台下百姓心頭一震:“提犯上堂!”
粗獷的嗓音裏帶著草莽軍人特有的淩厲,顯然不是廟堂清談之輩,而是曆經邊關風沙、屍山血海磨礪出來的實戰武將。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握著審判令板,不動如山,卻讓人一眼不敢直視。
隨著一聲鑼響,眾人議論聲漸止,審判台側麵士兵通行的側門打開了,一行人走了出來。
獄卒步伐沉穩,伴隨著鼓聲解押著中間一名白衣男人,正是萊素。他低著頭,手上戴著鎖鏈,腳上鐵銬交錯叮當響,步伐緩慢卻不失穩重。他衣著整潔,麵容未見傷痕,隻是神色沉靜,似一葉將沉的舟,無風卻將自沉。
碧華渾身一僵。
萊恩睜大眼,身子不自覺往前挪了一寸,被她一把拽住——她不能讓他叫出聲,不能被人注意。
他們隻能看。
不能觸摸,也不能呼喚。
風聲忽起,朝服翻揚,審堂開席。
青州城主冷聲啟審:“前任棲霞倉稅司記錄使萊素!涉嫌參與十年前‘棲霞糧銀貪汙案’,接收賄金百錠、私挪糧布四十車、聯名簽批偽造賬冊九十餘份。是否認罪?”
萊素靜靜抬頭,聲音幹澀卻清晰:“我認罪。”
“是否有人授意?”
“無。”
“是否另有官員同案?”
他頓了頓,緩緩搖頭。
青州城主眉毛豎起,抬手猛擊案台,忽的站起:“你好大的膽子!事到如今你還想著包庇同夥,罪加一等!你可能還不知道,在你之前,棲霞城鎮守使,倉稅司主薄,棲霞守軍教頭,隊正,大小官員十幾人。”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越發憤怒:“還有!青州城錢糧司,鱗州城造船司,軍械司,麓鎮,清河鎮稅收官員,商戶數十人!這些在你之前的近百人均已伏誅,你還在這裝傻充愣不說實話!”
青州城主身上的黑袍無風自動,一句句話語伴隨著越來越強的壓迫感劈頭蓋臉的砸到萊素身上,對比如同擇人而噬的猛虎一般的青州城主,身穿囚服的萊素仿若狂風中的小草一般被吹的東倒西歪。
萊素默然片刻,低聲道:“小人認罪,但實在不知參與者均是何人。”
筆錄“啪”地一聲敲落,墨香濺起。青州城主重重的喘息,重新坐下:“你身為王國官員,身居官位卻不為百姓謀福,經手錢糧卻知法犯法。關於你的那些風流事,留你薄麵,暫且不提。”
萊素抬頭看向青州城主,眼神帶著感激,他知道,這是台上的人給他最大的體麵。
“本官當堂宣判,貪墨重罪,帝國鐵律。案犯萊素認罪,同犯大部伏誅,按帝國律法,應處斬首——擇三日後,於青州問斬。”
此言一出,全場百姓嘩然。
不知誰率先喊了一聲“好!”,接著掌聲,歡呼聲大起,不論在什麽時候,蛀蟲都是萬人唾棄的。
碧華胸口仿佛被什麽堵住了。
她低頭抱緊萊恩,不讓他抬頭。
萊素突然像是感到了什麽,回首望向台下鼓掌歡呼的人群,不知他是否在那些飽含鄙夷,痛恨,幸災樂禍的眼睛裏,看到了那不遠處,一抹素衣帷巾下的那雙眼睛。
他們之間,隻隔數丈之遠,眾聲鼎沸,卻再無一言能傳達。
他隻是緩緩閉眼,低聲呢喃。
她聽不見他說了什麽,卻看見了他嘴唇輕輕動著。
仿佛在說:“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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