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摧樹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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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上午,青州東麵正陽門外的官道邊,一道細長的塵線正緩緩卷來。
    碧華倚在“棲雲客舍”二樓窗前,眼神定在遠處的城門方向,神情未有變化。她左手輕握著窗欞,指節泛白。窗下人來車往,叫賣聲如常,卻似隔了一層霧,難入她耳。
    萊恩趴在窗邊,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捏著那隻竹編風車,無聲地轉啊轉。
    “娘,”他輕聲問,“我們今天去找爹爹嗎?”
    碧華輕輕搖了搖頭:“還不能,現在外頭太亂。”
    就在這時,街口忽地傳來一陣低聲騷動,有攤販搬著擔子匆匆退入巷中,有孩童被母親拽住衣襟喚回屋內。人群悄然退讓,視線紛紛朝東門方向聚去。
    “來了。”碧華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聲說。
    她緩緩起身,攏了攏袖口。
    “兒子,我們出去一趟。”
    “去哪兒?”萊恩仰頭望她,眼神中仍殘留著懵懂與不解。
    “去……看看東門那邊。”她說這句話時,聲音極輕,像是怕被自己聽見。
    她走到行李旁,摸出一條淡灰色薄紗帷巾。那是昨夜整理行李時順手塞進來的,原本隻是用來遮日避塵,如今卻成了她的盔甲。
    她望著那巾子,指尖微微顫著。十年前,她也這樣掩麵隨萊素離開棲霞城;十年後,竟又要重施舊策,藏匿於市井煙塵之中。
    她站到銅鏡前,目光在自己臉上掃過。鏡中之人仍是溫婉秀麗,眉眼卻已有些疲憊。她輕輕撫平鬢角,取了那帷巾,將它自發髻繞下,遮住側顏。
    “兒子。”她轉頭喚道,“聽娘說,咱們一會兒出門,你什麽也別說,跟緊我就行。”
    “是去找爹爹嗎?”萊恩小聲問,眼中又泛起濕意。
    “不是。”她的語氣依舊柔和,卻帶著遮掩不住的疲憊,“哎,算了,你也知道,爹爹出了事,我們就是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可挽回。”
    她將那孩子的披風係好,又拍了拍他肩膀,半蹲下身,握住他的小手,緩緩道:“你要記得,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
    萊恩用力點了點頭。
    她拉開門時,食物的香氣撲麵而來,客棧大堂裏人聲嘈雜,卻無法帶給她活著的感覺,反而聽起來那麽的不真實。她下意識收了收帷巾,將頭稍微低了些,牽著萊恩走下樓。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懸於蛛絲之上,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複。
    客棧門前的石板路早已被行人踏得發亮,街道一如既往地熱鬧,卻夾雜著一股說不出的躁動。
    碧華牽著萊恩的手緩步而行,灰紗帷巾垂在頰側,隻露出一雙沉靜的眼。她走的不快,隻是順著人流往東門方向靠近,像是一名普通母親,帶著孩子出來湊湊熱鬧。可每走一步,她的心便沉下一分。
    街邊的小攤比往常多了幾分急促,像是急著收攤去圍觀除了節日外難得一見的新鮮事。商販吆喝聲裏,夾著議論的片段如同疾風一樣拂麵而過:
    “哎哎哎!你聽說沒,幽鎮那邊的犯人押進來了,聽說是大案子,貪了不少錢,十年啊!時間了人還沒抓齊,這不又逮了一個,連棲霞城的大官都牽連進去了。”
    “真的假的?不是說那人就是個米鋪掌櫃嗎?”
    “米鋪?哈哈,那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棲霞城出來的,早些年做過倉稅司的記錄使。我滴乖乖,那一天接觸的金錠銀合,糧草兵械,布匹鹽瓷多了去了!也難怪會動心,隻是後來不知道怎麽就不見了……嘖嘖,這回可翻出來了。”
    碧華垂下眼簾,腳步卻更輕了。她不敢抬頭——不敢被人認出來,也不敢麵對這些聲音中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漠與興奮。
    有說書的在茶攤上拍案叫絕:“昔年清官所為何事目無法紀王法,貪墨重金終究難逃天理報應!——今日巷東大路可看押解隊伍咯!”
    人群哄笑,有孩童追著大人跑:“爹爹,我們也去看那個貪官啊!”
    碧華腦中“貪官”二字炸開,一陣耳鳴,連眼前陽光都仿佛刺了眼。
    “娘……”萊恩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聲說,“是不是……大家都在說的人是爹?爹他到底怎麽了啊?你快告訴我啊!”
    她低頭望他一眼,嘴角微動,卻沒說話。隻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緊。
    正陽門方向早已聚起人潮,巡街官兵在外圍圍起竹索,維持秩序,但街口小巷裏仍擠滿了探頭張望的百姓。
    人群窸窣如潮,什麽話都有——
    “聽說連坊間傳聞的王國密探都驚動了,你們誰見過嗎?”
    “你哪兒聽來的?明明是瀚海道使直接派人查的案,王城那邊也有大官盯著呢。”
    “別吵別吵!人來了!我看到旗幟了——是青州的官軍,還有幽鎮押司的人!我滴媽,好大陣仗!”
    碧華被人群推得踉蹌一下,險些撞到前麵一位賣糖葫蘆的小販,那人抱怨著轉頭,卻看她低著頭,牽著個孩子,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她站住了,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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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見馬蹄響起,一隊人馬由官兵開道,緩緩行來。領首之人騎著高頭大馬,身披青州兵甲,其後是一列幽鎮衙役,個個神情肅穆。
    隊伍中央,一輛簡陋的囚車緩緩駛入城門。
    囚車上,那人衣衫整齊,手腳卻皆縛鐵鎖,枷木沉重壓肩。他麵色蒼白,鬢發微亂,卻挺直了腰背,隻是目光低垂,不與人對視。
    那一瞬,碧華的心幾乎從喉口跳了出來。
    是萊素!
    果然是他!哪怕隔著那密密層層的人群,哪怕那枷鎖遮去了半張臉。那是她一眼就認得的身影,那是為她贖得自由、如今卻身陷囹圄的男人。
    萊恩一開始隻是呆呆望著囚車,直到看清那人麵容,猛的一震,接著狠狠的想要掙脫碧華的手。
    “娘!是爹!爹在那兒——你放開我,我要去找他!”他聲音嘶啞,雙手死命掙脫著碧華的手臂,小臉漲得通紅,眼裏滾燙的淚水湧了出來。
    “別看,別去……”碧華死死抱著他,雙臂如藤般纏住,不讓他動彈。
    萊恩腳下亂蹬,鞋底摩擦著青石地麵,抓著娘親的袖子哽咽喊著:“他在看我們!他肯定看到我們了!我看到爹往我們這個方向看過來了!你放開我!娘,爹一個人好可憐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哭得撕心裂肺,像一隻掙不開命運的小獸,在母親懷裏無力嘶喊。
    四周百姓議論仍未停歇:
    “唉,可憐啊,這種事,連家眷都得跟著倒黴吧?”
    “誰知道他有沒有家眷啊?要是沒有倒好,要是有的話,估計也是女眷進入紅坊司,男性發配邊軍?那倒是便宜他們了,要我看呐,統統殺頭才好!”
    萊恩正忙著拚命掙紮,腳下一滑,猛地踢到旁邊一名挑擔小販。那人“哎喲”一聲,扭頭怒道:“誰踢我!”
    碧華連忙低頭道歉:“對不住,孩子嚇著了。”
    那人看她神色蒼白,衣袍微亂,哼了聲,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旁邊挪去,可此時人頭攢動,哪裏有那麽大的地方?萊恩卻還在哭著撲騰,踢得她腿都發麻。
    碧華的手一邊揪著萊恩,一邊緊緊抓住帷巾一角,像是攥住一絲最後的體麵。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動,不能被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認出來。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人若是知道她在場,隻怕更會心碎。
    她退開了兩步,將已經掙紮的累了的萊恩摟緊,轉身鑽入人群縫隙,離那囚車遠一些。
    陽光照在城牆上,仿佛整個青州城都在凝視著那一列押解隊伍,一隊將命運攥在手心的車馬,一場不可逆的審判。
    已經無須再看了,趁著沒人注意到,趁著萊恩掙紮的累了,該回客棧了。該來的總會來,留在此處如果被認出來更糟糕,畢竟還有棲霞城的人。
    碧華一邊想著,一邊抱起萊恩一點點擠出人群,“上次抱他是什麽時候來著?八歲了啊,沒想到這麽重了”
    回客棧的路上,街頭的喧囂已在身後漸遠,碧華卻仿佛還被那一聲聲“欽犯押解”“青州受審”纏繞著,腳步沉得像踩進水裏。
    萊恩縮在她懷中,一聲不吭,小小的腦袋貼在她肩頭,額頭和睫毛還沾著汗和淚,整個人蜷得像隻受驚的小獸。她手指輕輕梳理著他的發,動作緩慢,卻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棲雲客舍門前,老板娘正掃著階前紙棍垃圾,見兩人回來,忙停下了手,笑著道:“喲,回來了?今兒街上真是亂哄哄的,聽說是從幽鎮那邊帶來個大案犯,明兒上午就在縣署三堂公審啦,連瀚海道的大人都要親自坐堂呢。”
    碧華點點頭,神色平靜得近乎冷淡:“是麽?”
    她抱著萊恩踏上台階,背影裏沒帶起一絲風。老板娘望著她身形遠去,隻嘀咕了一句:“她這是咋了?跟昨天差了那麽多?”
    回到客房,碧華並未說話,隻是脫了鞋袍,替萊恩洗了臉,又擰了帕子擦幹淨他額角的汗。那孩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神呆滯,像是剛從夢裏被驚醒,還未反應過來。
    桌上擺著老板娘送來的飯菜,主人外出的時候它們已經涼了,米飯硬邦邦地像結著一層殼,湯也泛著油花,散出一股淡淡葷味。
    她動了動手指,卻終究沒有拿起筷子,隻默默起身,將碗碟一一收進食盤中,放到門外。
    “娘。”萊恩終於開口,聲音像被風吹幹的樹葉,嘶吼的狠了,嗓子都啞啞的:“那是爹,雖然我搞不清楚怎麽回事,但爹這時候肯定需要我們吧,這樣好嗎?你甚至不讓我去認他,這不是你以前的樣子!”
    碧華頓住,回頭望他一眼,眼神平靜,卻藏著無盡的情緒。
    “萊恩,你爹犯過錯,你已經八歲了,你知道犯錯誤要懲罰的。”
    她輕輕坐到他身邊,將他抱進懷裏。
    “你爹不是壞人,”她說,“至少對於我來說,你爹是為了我,而且才有了你。”
    萊恩抿著嘴,沒有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眼圈紅了。
    在這沉默的氛圍中,母子二人都不再說話,靜靜感受彼此的心跳,一個輕柔卻隱含堅韌,另一個聲音雖微小,卻越來越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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