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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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城主府,不知不覺天已經偏西,陽光透過雲層照耀在身上,驅散了府中沉重的壓力,聚起一絲暖意。
    碧華牽著萊恩走在人漸稀疏的街巷裏,腳步不緊不慢,卻有一種仿佛壓著整座城牆的沉重。
    風吹動衣角,她卻像渾然未覺,隻一手把帷巾拉緊些,把萊恩護在臂側。
    少年沒有多說話,隻是認命般往回走。來時那條路,他們幾乎是被城主府中的少年一路引著匆匆走過,如今再走回來,才覺這青州城街巷何其寬闊,比幽鎮大了數倍。
    巷口有擺攤的小販,一邊清點剩貨,一邊小聲哼著調子。青石板路上,偶爾有雜役挑水而過,桶沿敲在擔子上,發出“篤、篤”的聲音,像極了此時的心跳。
    “娘,我們回客棧嗎?”萊恩低聲問。
    碧華沒應聲,隻輕輕點了點頭。
    她無話可說,也不知從何說起。那令牌貼在胸口,隔著衣料依舊冷得刺骨,像在提醒她: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
    等到回到客棧,老板娘還坐在櫃台後打盹。聽得有人進門,抬頭打量了他們幾眼,但什麽也沒問
    碧華牽著萊恩,悶頭走上樓梯,也沒跟老板娘買些吃食。
    到了屋中,她才卸下帷巾,長出一口氣。
    萊恩坐在桌邊,怔怔望著母親,欲言又止。
    “明日午飯後,我們去牢裏看看你爹。”碧華輕聲說,“他在裏麵,這可能是告別了。”
    “爹…他能吃到熱的飯嗎?”萊恩小聲問。
    碧華摸了摸他的發頂:“所以我們要準備些他喜歡的。你還記得他最愛吃什麽?”
    萊恩點點頭掰著手指頭說道:“醬牛肉,蔥香卷,喝清酒的時候喜歡配點黃瓜絲,對了我還答應給他帶青州的零食…”
    萊恩說著癟癟嘴,眼眶又紅了起來,看似正在竭力不哭出來。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抱著萊恩,溫柔的拍著他的背,萊恩小小的身體一抽一抽,輕輕嗚咽。
    肩膀好像又濕了,她感覺到了。
    等到萊恩情緒穩定下來,碧華走下樓梯,告知了老板娘明日需要準備一些吃食和食盒,留下幾合銀錢,特地叮囑再買一些青州特產小吃。
    待到再返回房間,恰好看到萊恩正在擺弄從玄虎那裏拿到的令牌,碧華走過去接過,入手依舊冰涼。
    夜幕終於落下,母子二人點起燈芯,拿了一些從家中帶出的點心,她們吃的很慢,往日帶來快樂的美食現在如此難以下咽。
    第二日午後,陽光比昨日更烈些,碧華與萊恩匆匆吃了幾口飯,便下樓取了準備探視帶去的食盒,一路打聽著步行前往位於青州司北側的大獄。
    青州大獄門外立著攔路拒馬,披甲士卒分列兩旁,漆黑的大門沒有一絲縫隙,僅一靠近,便覺溫度都低了幾分。碧華走近幾步,便被兩名手執鉤鐮腰胯長刀的士卒攔住。
    “此處乃重地,退下!”
    碧華把萊恩往身後拉了拉,鎮定開口:“我們來探牢,帶著令牌。”說罷,從袖中取出那塊青色小令,雙手呈上。
    士卒接過一看,臉色從疑惑變的警惕:“在此等候,這東西,得讓隊長來辨。”
    片刻後,一名穿甲挎刀,隊長模樣男子快步走來,他年僅三十出頭,裸露在外的皮膚蒙著一層細汗。
    他從士卒手中接過令牌,盯著半息,又像是在感受什麽,忽地變了臉色,抬手抱拳,聲音也多了幾分尊重:“是玄虎大人的令牌,明白了。”
    他一轉頭吩咐身邊士卒:“放行。入前規矩照辦,食盒開驗,不得留利器、信紙,去叫女官前來搜身。”
    士卒開始細致檢查食盒,剝開包布,掀蓋撥弄檢查,又以銀針刺入,就連酒水都沒放過。
    等到女官查驗完碧華和萊恩的隨身口袋,腰帶等貼身物件,衝著隊長點了點頭。示意並無不妥。
    那隊長將令牌留在懷中,低聲補了一句:“獄中眼多嘴雜,別呆太久,讓我難做,也讓玄虎大人難做。”
    碧華一邊整理衣裳,一邊輕聲應下,牽著萊恩,一步一步踏入打開的鐵門。
    一入死牢,光線頓暗,外頭的日色像一道幻象,被身後漸漸關閉的門扉切斷,獄卒早已等在門後,此刻靜得仿佛連呼吸都能聽得見回響。
    他們走了進去,像走進了一場早已注定的訣別。
    甬道幽深,火把隔數步插一支,燭光在石壁上投出跳動影影。牆壁潮濕,隱約可見細密水痕,一股血與黴混合的味道彌漫鼻息之間。
    前方引路的獄卒步伐穩重,一手按著挎刀,一手握著一串鑰匙,叮當作響。
    “別看,別說話,快走。”獄卒頭也不回低聲提醒。
    碧華低頭護著萊恩,一步步往裏走去。
    穿過甬道,步入一方小廳,兩邊牢門緊閉,門後卻不時傳來沙啞低語、指甲刮牆的聲音、還有咳嗽、歎氣聲。牢門裏麵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望著他們,像野獸盯上獵物。
    “呦!來個女的?”某處傳來一句濁啞調笑,“嘖,好香,好看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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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娘子,快來哥哥這裏!大哥!給她送進來得了!咱哥幾個分一分——”
    “哎喲喂,快看這身段,嘖,怎麽還帶個娃?那個王八蛋這麽好運,娶了這麽個仙女似的媳婦。”
    四周傳來的調笑聲和汙言穢語越來越大,這裏關著的人也沒想過竟然有女眷來此,此時更是調笑與口哨聲此起彼伏。
    碧華身體不住的打顫,卻未抬頭,隻將萊恩護得更緊。
    “都給老子閉嘴!”獄卒猛然轉頭怒喝,拔刀猛敲鐵欄,一道火星擦著石牆而過。牢內頓時安靜,隻有幾個陰影慢慢退回牆角。
    那些聲音卻仿佛釘在她耳裏,久久無法散去。
    她走得更快了些。
    終於,獄卒又帶著她們穿過了一處甬道,這裏更安靜,兩側隻有寥寥幾個鐵門,門後隱隱有呼吸聲。
    獄卒在一處鐵門前停下,並未用手中的那串鑰匙開門,反而從懷中掏出一枚黃銅小鑰,哢噠一聲插入鎖孔。門應聲而開,陰冷之氣撲麵而來。
    “進去吧,他在裏頭。”
    碧華吸了一口氣,牽著萊恩踏入牢門。
    牢房不大,也沒有睡覺的石台,地上胡亂的堆著一片片稻草,看起來已經發黴發黑,牢房的腐爛味道大抵是從這裏傳來的。
    牢中沒有照明,唯一的光源便是舉頭三丈高處的一方小洞,一點點陽光從此而入,即是通風,也是照明。
    借著這小小的亮光,碧華看到角落裏的那個麵牆而坐的人影,牢門開啟的聲音未讓他移動分毫,反而是一聲呼喚讓他渾身一震。
    “萊素。”她喚了一聲。
    人影緩緩站起,慢慢的轉過身,向她走來,越來越清晰。
    他消瘦了不少,臉頰微陷,眼神卻仍沉靜清明。身上的囚衣沒有破裂汙漬,裸露在外的地方也沒看到外傷。
    她鬆了一口氣。
    他的眼神少了昔日溫潤的神采。沒有立即開口,隻望著她許久,然後輕聲道了一聲:
    “碧華,你來了。”
    她幾步上前,蹲在他的麵前,將帶來的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的扒開稻草,想清理出一塊幹淨的地麵。
    受驚的小蟲四處亂竄,她的手在發抖,卻依舊倔強的整理,直到稻草扒開,露出地麵。
    “吃點東西吧。”她聲音帶著發緊的鼻音,手指微微顫抖。
    萊素低頭望著她,又看了看那站在門口的獄卒,請求道:“官差大哥,能否讓罪民一家單獨說幾句話?”
    獄卒皺眉,但終究看了眼蹲在地上的碧華,又看一眼猶在發愣的萊恩,歎了口氣:“盞茶時間。我在外邊等。”
    牢門吱呀一聲合上。
    四周歸於沉寂。
    碧華終於抬眼看著他,哽咽脫口:“你怎麽這麽傻,你明知道…你明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你,你還——”
    話未說完,淚已如斷線的珍珠,湧了下來。她嘴唇發白,身子也微微顫抖,一邊努力穩著手把飯遞給他,一邊哽咽:
    “你說過…說過我們要帶萊恩去南方看海的!你說他長大後你要教他做喜歡的事,要成個正人君子,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你這個大騙子!你騙我!”
    萊恩在旁一言不發,隻默默望著爹娘,咬著唇,眼睛也紅了。
    萊素沒有急著解釋,他隻是坐下接過食盒,輕輕開口,一如從前的聲音:“我從沒想騙你。”
    “這世上有些事,一旦走錯一步,再回頭,就不是贖罪那麽簡單。”
    他喝了一口清酒,抬眸望著她:“若沒有你,我不會走到這一步;可若沒走這一步,我也永遠得不到你。”
    “我不後悔。你知道嗎,碧華,此生沒能與你共白頭,就當十年大夢一場,如今夢做完了,我也該醒了。”
    碧華泣不成聲,一邊捂著臉,一邊輕輕搖頭。
    萊恩終於回過神來,走近幾步,小聲問道:“爹,你挨打了嗎?”
    萊素笑了,像多年前那個雨夜裏,抱著剛開始學說話的萊恩,一邊逗弄一邊與妻喝酒的男人:“沒有,萊恩,你要長大了。”
    他摸了摸萊恩的頭,又看向碧華:“你帶他走吧,去別的地方生活,在你包袱最底下,我放了幾錠銀錢,不知道你看到沒有?”
    萊素頓了頓,看著哭泣的碧華和佯裝堅強的萊恩,感覺如鯁在喉,他趕忙眨了眨眼,把快要出來的淚水憋了回去。
    “你們嚐試向北,尋個縣城或者小鎮,不要讓萊恩放棄學業,隻是你要辛苦些,又要持家又要照顧他,對不起。”
    碧華咬牙點頭。
    “還不知道萊恩在潤靈節許了什麽願呢…算了,說出來就不靈了,匆匆,太匆匆啊!”
    萊素吃得不多,隻夾了幾筷,喝了幾口酒。時間已過大半,牢門外傳來獄卒低聲喊話。
    他將碗蓋蓋好,起身,整了整衣襟。
    “謝謝你們來看我。”
    他頓了頓,望向碧華,溫聲道:“後天就不要帶萊恩去正陽門了吧。”
    碧華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聞言更是用力搖頭,眼淚如江水決堤,奔湧而出。
    萊恩突然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死死不放:“爹別走,我不要你死!不要…”
    萊素低頭,將他緩緩抱起,額頭貼在萊恩的發頂,輕輕道:“好孩子,聽你娘的話,好好長大,替我保護她。”
    “爹…永遠愛你。”
    門開了。
    時間已到。
    火把的光線灑在牢房中,搖曳的陰影斑駁中,隻見那男人微笑著將兒子還給妻子,一步步走回角落,靜靜坐下。
    “走吧。”他輕聲道。
    碧華嗚嗚哭著,帶著掙紮的萊恩,一步三回頭的退了出去。
    門,再次緩緩關上。
    隻留背後那道身影,漸漸隱入幽暗無聲的鐵牢之中。
    牢門關閉的風中,仿佛送來一聲歎息。
    “別了,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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