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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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的從青州大獄出來,陽光仿佛已不是早前那般溫暖。
碧華拉著萊恩,站在牢獄的大門外,許久未動。男孩隻是低著頭看著腳尖,陽光照在他的頭上,暈開了一個金色的圈。
“娘。”他低聲喃喃,聲音像吞了炭火般的沙啞。“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她沒應聲,隻把帷巾拉得更緊,抬起頭眯著眼看看逐漸西斜的太陽。
大門旁的一名衛士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欲開口,又終究別過了頭。
她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黃昏已至,光線從高牆邊慢慢挪下,牢獄門前的影子越拉越長。
她蹲下親了親萊恩的額頭,看著孩子的眼神,忽然覺得整顆心都被丟在了牢獄之內,與那個人一同死去了。
“我們回客棧,明日,再作打算。”
回到棲雲客舍時,天空已經披上了晚霞。
正在忙碌的老板娘見他們回來,張了張嘴,卻沒開口,隻是回身掀開後院的簾子,吩咐廚房準備餐食。
待二人回房不久,跑堂便端來了飯菜,輕輕敲了敲門,放下後便又回到大堂忙碌去了。
碧華打開門拿回飯食,沒動筷,隻給萊恩夾了一些,勸他吃點。孩子也隻是機械地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跑去床上蜷著。
碧華坐了一會兒,才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的酌著。
好像該洗個澡來著?得去吩咐店家準備熱水了。
哦對了,包裹裏說是有幾錠銀?那可是以後生活的本錢,我得找找。
雖是如此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事,手裏的酒杯也沒停,直至一壺酒通通灌下,才站起身走到床旁。
“萊恩,明日我們回幽鎮,該把馬還給你燕九叔叔呢,都好幾天了…”
萊恩沒立刻答話。
良久,他才抬起頭,小聲問道:“我們明天晚上回來嗎?”
碧華微頓,勉強一笑:“回來。”
“好。”他翻身坐起,小聲說,“我想回家取爹喜歡的那張畫,那張我畫的我們三個人的。”
畫?
哦,她想起來了,那張畫得歪歪扭扭,爹爹的眉毛一高一低,還把她的眼睛畫成了黑豆。
碧華點了點頭,眼角的光芒被昏黃燈火輕輕晃了一下。
是啊,孩子哪知道什麽是查封充公呢,那個家可回不去了。
“好,我們明天就回家一趟。”她聲音溫柔,卻藏著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堅定,“哪怕再看一眼那座房子!”
屋外有風吹過,這一對母子,終究還是無力改變。
次日一早,天色還未大亮,碧華便拉著萊恩走出了客棧。
街道上還有露水,青石板濕潤得能映出人影。青州的早晨好像比幽鎮更冷一些,風裹著晨霧撲在臉上,叫人直打寒顫。
二人一路向東,來到了青州東麵的正陽門。
此刻,官兵民夫已經開始搭建行刑的木台,一排排鐵錐樁正在釘入地麵,遠處還有工匠在搬運刑架的器械。地上粉灰未幹,木板一片一片的堆在地上。
“娘,這裏就是…”萊恩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碧華隻是“嗯”了一聲,拉著他的手站在遠處靜靜望著。
直到工匠們將最後一根木樁安穩地敲入地麵,她才轉身牽著萊恩往旁邊的驛站走去。
那裏寄存的,是燕九借給她們的那匹栗色的馬。
取馬時,驛卒還認得這對慌張進城的母子,遞出馬韁時候還摸了摸萊恩的頭頂,卻被他一下揮開。
碧華遞上兩集銅葉,輕聲道謝,接著翻身上馬,從驛卒手裏接過萊恩放好。
陽光終於穿透霧氣,灑在正陽門高牆上。母子二人踏上歸路,馬蹄踏在官道上,濺起朵朵塵花。
她們才剛下馬步入幽鎮南門,便聽見熟悉的街坊聲音:
“喲,這不是碧華嘛,回來了啊?”
“嘿?這娘兒倆還敢回來呢?”
“嘁,指不定還想回來認個家產呢。”
“認個屁呀,貪下來的家產那是她的嘛!”
一個尖細的嗓音格外刺耳——是王氏大媽,當初潤靈節前和她起過爭執的那個。此刻正扶著門框,一邊剝瓜子,一邊衝著街頭揚聲道:
“這回可真出名了,哎喲,十年隱姓埋名,原來是藏著個貪官夫人當著,咱這鎮裏竟也有朝廷欽犯窩藏處咯~!”
王氏這下可謂是得意洋洋,仿佛幾天前沒吵贏的陰霾一掃而光:
“貪官配婊子,嘖嘖嘖,還真是般配!”
萊恩臉色漲紅,低頭緊緊拉住母親的手,似是氣憤,又似委屈到了極點。
碧華臉上卻沒什麽表情,隻是一手拉著萊恩,一手牽著馬韁,快步前行。
人群越聚越多,眼看著已經走不動道。
這時,燕九快步而來,劈手撥開人群,擋在他們母子身前:“都散了!圍著瞧什麽熱鬧?你們吃他家的米,借他家的秤時怎麽不說?”
人群靜了半瞬,有人嘟囔:“那米我也是花了錢買的嘛…”
“是嗎,以前怎麽不見你們這麽同仇敵愾?”燕九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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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悻悻離開,王氏大媽還在遠遠嚷著:“我可沒說她不是好人啊,我就是替她可惜…這世道,哎呀呀~”
他護著母子進了鎮所後門,王成早已等候在那裏,泡了一壺新茶,一見麵便低聲招呼:
“你們怎麽回來了,這兩天過的很辛苦吧。”
王成臉色不好:“我們已經盡力去查萊素的親族,可惜一無所獲。上頭說查不到親族,便當無名屍體處理。”
燕九在旁皺眉:“可他的妻兒明明就在這兒。”
王成苦笑搖頭:“戶籍上空白啊。哪怕我們都知道你們是萊素的妻子孩子,但律例不認啊!”
他歎口氣:“我昨夜托了在青州做吏判的表親,他人不錯,也有些人情麵子。願意私下打點,讓行刑的那位‘下手利落些’,刑後也幫忙設法收屍回來。”
“但還有一個問題,葬哪兒?”燕九低聲問,“地呢?”
王成手指在桌上劃著圈:“這才是麻煩事。他的屋產也被查封充公了,鎮裏沒他名下的地,就算咱們偷偷葬,萬一日後…唉。”
碧華沉默半晌,道:“葬到鎮北口那邊的桑林地吧。那裏原是荒地,旁人也少走。”
二人點頭,算是有了定計。
臨別前,碧華忽然道:“我想去米鋪看看。”
三人一道出了鎮所。
外麵還是有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議論,在燕九的嗬斥下才不情願的散開,遠遠的望著。
米鋪外的木門被封條封死,窗紙也被揭去一角,屋裏灰蒙蒙的,一片死寂。
碧華站在門前,望著那熟悉的招牌。風吹來,封條輕輕抖動,像是在嘲笑,又像是歎息。她拉著萊恩站了一會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轉身,走向鋪子後頭那條巷子。
後門同樣上了封,居所的窗子也釘了木板。
那是她曾晾衣、熬粥、種花、帶孩子寫字的地方,如今再不能進一腳。
萊恩站在她身後,小聲問:“娘,咱們是不是沒有家了?”
碧華摸了摸他的頭:“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身後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萊恩?”
萊恩轉頭,便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街角探出頭來。
是林寂和鮑四郎。
林寂手裏還抱著一籃包子,看樣子是悄悄溜出來的,此時正看著萊恩不知所措。
鮑四郎倒是比他快幾步,衝過來就張開手,一副想撲上去的樣子,可在離萊恩一步遠的地方又猛地收住,手在半空僵了半秒,低聲問:
“你爹真的要被砍頭了嗎?”
這句話像一塊石子落進水裏,激起不小的漣漪。
林寂連忙走上前拉了他一把:“鮑四郎,你…”
“我沒別的意思!”鮑四郎立馬舉手,一張臉漲得通紅,“我娘說你們回來了,但不許我接近你們,說是晦氣。”
他看著萊恩,嘟囔道:“可我就想來看看你,好像都好多天沒見你了。”
萊恩沒作聲,隻是鼻子輕輕一皺,低頭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像是想忍住,又沒忍住,聲音低低的:“嗯,我也想你們了。”
林寂終於走到碧華跟前,把懷裏的包子籃遞了過來:“這是我娘蒸的,還熱著,我好不容易才偷出來。”
碧華怔了怔,接過來輕聲說了句:“謝謝。”
林寂又歪著頭衝著萊恩道:“你們有什麽打算嗎?準備搬去哪裏?”
鮑四郎眨巴著眼睛,抬起頭看著碧華,有些遲疑地說:“碧華阿姨,要是以後你們要搬走,我們是不是見不到萊恩了?”
碧華輕輕點頭,目中浮上一層霧:“會有機會再見到的,世界那麽大,總能再遇見。”
她望著眼前這兩個半大少年,一個紅著眼眶站得筆直,一個嘴硬心軟咬著牙關。他們也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卻懂得比許多大人還多。
夕陽將她們的影子拉長,母子二人在米鋪前站了許久,最終去了鎮南坐上回青州的馬車。
馬車慢慢駛離幽鎮,駛向逐漸暗下去的天幕。
“萊恩!”
萊恩探出頭,看到林寂把手放在嘴邊攏成喇叭狀:
“王柔被鎖在家裏了!她本來也想來的!”
萊恩吸了吸鼻子,縮回了頭。
風吹過窗縫,帶來一點夜的涼意。碧華將萊恩抱入懷中,輕輕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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