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試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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覲見天子的餘波未平,當晚,曹操便在丞相府設下盛大宴席,名為呂布接風洗塵,實則暗藏機鋒。府內燈火通明,絲竹悅耳,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曹營文武重臣幾乎悉數到場,氣氛看似熱烈融洽,卻總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呂布攜張遼赴宴,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姿態。他安然坐於曹操下首的貴賓席,對四周或明或暗投來的目光視若無睹,仿佛隻是參加一場尋常的老友聚會。
曹操舉杯,笑容親和:“奉先今日殿前奏對,令人刮目相看!來,滿飲此杯,既為奉先接風,亦為我大漢得此棟梁慶賀!”
呂布爽朗一笑,舉杯相迎:“曹公過譽,布愧不敢當。全賴陛下天恩,曹公提攜,方有呂布今日!此杯,當敬曹公!”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動作豪邁,滴水不漏。老曹開場就扣高帽子,想讓我放鬆警惕?哥們接招!
酒過三巡,氣氛漸酣,真正的試探開始了。
首先發難的是虎癡許褚。他端著海碗般的酒爵,虎步龍行地來到呂布席前,聲如洪鍾:“呂將軍!俺老許是個粗人,就佩服能打的!你白門樓那一箭,俺服!是條好漢!是漢子,就得大碗喝酒!來,俺敬你!”
言語看似豪爽,實則逼宮。那酒爵容量驚人,若是連飲數杯,即便是酒量極佳之人,恐怕也要當場出醜。夏侯淵、曹洪等將領暗中交換眼色,等著看好戲。張遼眉頭微蹙,手按案幾,欲要起身代飲。
呂布卻哈哈一笑,伸手輕輕按住欲起的張遼,坦然迎上許褚的目光:“久聞仲康將軍勇力絕倫,乃曹公麾下第一猛士!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布,亦是好酒之人!將軍既看得起,布豈能推辭?請!”
他竟不用侍者更換小杯,直接拿起自己案上同樣不小的酒爵,與許褚重重一碰,隨即麵不改色地一飲而盡!動作流暢,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
許褚見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更是激起了好勝之心,大叫一聲“好!”,也仰頭灌下。緊接著,他又要再敬。
呂布卻不接招,反而在許褚倒酒的間隙,看似隨意地笑道:“仲康將軍如此豪飲,想必戰場上亦是千杯不醉,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吧?布聽聞將軍曾於亂軍之中護持曹公,血染征袍,巋然不動,此等忠勇,實乃我輩楷模!不知當日情景如何?布心向往之,願聞其詳。”
他巧妙地將話題從拚酒引向了許褚最得意的戰場勇績上。
許褚雖猛,卻不善言辭,被呂布這麽一捧一問,頓時忘了灌酒之事,黝黑的臉上泛起紅光,帶著幾分醉意和得意,開始磕磕絆絆地講述起自己當年的“光輝事跡”。呂布則恰到好處地插話,時而讚歎,時而提問,將話題牢牢控製在兵法武勇的範疇,引得許褚越說越興奮,不知不覺間又自飲了幾大杯。
待到許褚說得口幹舌燥,被同僚拉回座位時,他已麵紅耳赤,眼神略顯迷離,顯然已有七八分醉意。
緊接著,夏侯淵又端著酒杯過來,言語間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率,甚至隱含挑釁:“溫侯,昔日濮陽之戰,閣下騎兵之利,淵記憶猶新啊!不知如今徐州鐵騎,比之當年如何?”
這話暗藏陷阱,既提及舊怨,又試探軍情。
呂布心中冷笑,麵上卻是一片坦誠:“妙才將軍謬讚了。往事已矣,何必再提?至於騎兵……”他話鋒一轉,“布以為,騎兵之要,不在多寡,在於如臂使指,在於人馬合一,更在於與步、弩、車諸兵種協同!譬如將軍善用兵,當知‘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之理,而非一味逞強鬥狠。不知將軍以為然否?”
他竟反過來與夏侯淵探討起騎兵戰術和兵法要義來,言辭精辟,見解獨到,甚至引用了《孫子兵法》,讓原本想找茬的夏侯淵一時語塞,竟不由自主地被帶入討論之中,幾輪對答下來,酒沒敬成,自己反而被呂布灌了幾杯“道理酒”,腦子有些發懵。
隨後,又有幾名曹將輪番上前,或明或暗地挑釁、勸酒。呂布來者不拒,酒到杯幹,顯示出驚人的酒量。但他每一次都不單純喝酒,總能抓住對方話語中的某個點,巧妙地將其引向兵法、政論、乃至地方治理等話題。
他與曹洪談屯田之利,與於禁論治軍之法,與樂進說先鋒之要……他言辭懇切,見解新穎,數據信手拈來(得益於陳宮等人的準備和“聽風閣”的情報),時而引經據典,時而結合實例,讓這些大多長於軍事、疏於文墨的將領聽得一愣一愣,仿佛眼前不是那個印象中的匹夫呂布,而是一位深諳韜略的儒將。
於禁內心驚疑:這呂布……對屯田、漕運竟有如此見解?雖與文若先生(荀彧)所論角度不同,卻同樣鞭辟入裏!樂進暗自嘀咕:俺就知道衝陣,他說的這先鋒與中軍配合,好像……是更有道理?
結果便是,呂布談笑風生,憑借現代酒桌上“話題轉移”、“價值輸出”的技巧,以及這具身體強悍的酒精代謝能力,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從容的姿態。而那幾個主動前來“敬酒”的曹營猛將,反而在被他灌了無數“迷魂湯”和實實在在的酒精後,個個麵紅耳赤,言語不清,甚至有人開始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醉態畢露。
宴席至後半,呂布依舊眼神清明,姿態優雅地小酌,而他對麵,許褚已然伏案打鼾,夏侯淵眼神迷離地晃著酒杯,曹洪正拉著張遼喋喋不休地抱怨淮南濕熱……
曹操端坐主位,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親自舉杯向呂布示意,讚其“海量”,心中卻是波瀾再起。好一個呂布!勇力不減,智計更深,更兼如此城府與應變!酒後不亂,反客為主……此子,比吾預想的,還要難纏十倍!
這場接風宴,曹操本想給呂布一個下馬威,探其虛實,卻不料反被呂布憑借過人的急智、淵博的學識和深不見底的酒量,輕鬆化解,並隱隱在氣勢上壓了曹營眾將一頭。呂布安然無恙,風光霽月;曹將醉倒一片,徒留笑談。鋒芒依舊內斂,但那份深藏不露的掌控力,已讓在座的所有明眼人,心生凜然。
宴席散去,燈火闌珊。曹操以“與奉先尚有軍國要事相商”為由,將呂布請至一間更為幽靜雅致的偏廳。廳內熏香嫋嫋,燭光柔和,與方才宴席的喧囂判若兩個世界。然而,真正的試探,此刻才剛剛開始。
曹操並未急於開口,隻是安然坐於主位,捧起一杯醒酒茶,目光深邃。代替他出場的,是那位身形單薄、麵色帶著病態潮紅,眼神卻清亮如星的謀士——郭嘉,郭奉孝。
“溫侯海量,嘉佩服。”郭嘉輕輕咳嗽兩聲,臉上帶著溫和無害的笑容,指向廳中早已備好的一副圍棋盤,“長夜漫漫,酒意微醺,不知溫侯可有雅興,與嘉手談一局,以助清興?”
圍棋,在這個時代,不僅是娛樂,更是士人之間較量智慧、窺探心性的常見方式。郭嘉此舉,看似隨意,實則用意極深。他想透過這黑白縱橫的棋盤,剝開呂布宴席上展現出的從容外殼,直窺其思維模式、性格弱點乃至戰略傾向。
曹操垂眸品茶,實則全神貫注:奉孝之棋,如天羅地網,最善洞悉人心。且看呂布,如何應對。荀彧、程昱等幾位核心謀士亦在旁靜觀,默不作聲。
呂子喬目光掃過那縱橫十九道,心中了然。他前世呂子喬對圍棋僅止於略懂規則,水平業餘,但此刻,他卻毫無懼色,反而朗聲一笑:“久聞郭祭酒棋藝精湛,有‘鬼才’之稱,布雖不才,亦願請教,還望祭酒手下留情。”下棋?哥們水平也就虐虐菜鳥。但輸人不輸陣,何況……誰說一定要按你們的套路來?
兩人對坐枰前,郭嘉執黑先行。他落子如飛,看似隨意,實則每一子都暗合兵法,布局精妙,隱隱已成合圍之勢,如同他運籌帷幄的計謀,綿密而充滿殺機。他試圖通過穩健的布局和精準的計算,引導棋局,觀察呂布是急躁冒進,還是謹慎保守,是貪圖實地,還是注重外勢。
然而,呂布的應對,卻完全超出了郭嘉的預料,也讓旁觀的曹操等人眉頭漸蹙。
呂布的棋路,根本無法用常理揣度!
他時而會在看似無關緊要的地方,突然投入一子,如同奇兵突襲,打亂郭嘉的部署;
時而又會毫不猶豫地棄掉數子,甚至是一小塊看似已成氣候的地盤,隻為換取先手,搶占更大的戰略要點,其決斷之快,仿佛那些犧牲微不足道;
更有時,他會在自身棋形尚未安定之處,悍然打入郭嘉的勢力範圍,行險一搏,招式淩厲而詭譎,完全不顧及通常的“棋理”和“本手”。
郭嘉心驚:此子……落子全然不依定式,棄子竟如此果決?這……這絕非尋常武將或謀士的棋路!倒像是……毫無章法的野狐禪,偏偏又暗合兵家‘出其不意、棄子爭先’的詭道!
郭嘉號稱“算無遺策”,善於揣摩人心,預判對手行為。但麵對呂布這種天馬行空、不按套路出牌的棋風,他感覺自己的算計仿佛陷入了泥潭,有力無處使。呂布的每一步,都似乎在他的預料之外,卻又在某種更宏觀、更詭異的邏輯之中。
棋至中盤,局麵已然混沌不清。郭嘉的黑棋依舊占據著實地優勢,但呂布的白棋通過一連串的棄子和轉換,在外勢和幾個關鍵要點上形成了強大的潛力,如同數條隱於雲霧中的蛟龍,隨時可能爆發出致命一擊。整個棋盤,殺氣四溢,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巨大的風險。
郭嘉的落子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時而凝眉沉思,時而輕輕咳嗽,清亮的眼神中首次出現了凝重與深深的探究。他發現自己無法像往常一樣,通過棋路清晰地把握住呂布的“心性”。這個呂布,時而如莽夫般行險,時而又如智者般深謀,時而大氣磅礴,時而又錙銖必較,其思維之跳躍,性格之複雜,遠超他之前對呂布的所有評估!
荀彧在一旁看得暗自心驚:奉孝竟被逼至如此境地?呂布此等棋路,聞所未聞,看似毫無章法,卻每每擊中要害,迫得奉孝不得不改變既定策略……此人之心,深不可測!
一局終了,數目之下,竟是郭嘉僅以微弱的優勢勝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若非郭嘉棋力確實高超,在中盤頂住了呂布那些匪夷所思的衝擊,恐怕勝負早已易主。
郭嘉放下手中的棋子,長長籲了一口氣,看向呂布的眼神,再無半分之前的隨意,隻剩下無比的鄭重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歎:
“溫侯棋風……淩厲詭譎,嘉……受教了。”他頓了頓,補充道,“觀溫侯之棋,如觀用兵,正奇相合,險中求勝,棄取之道,非常人所能及也。”
呂布淡然一笑,仿佛剛才那局驚心動魄的對弈與他無關:“郭祭酒謬讚,布胡亂落子,僥幸未至大敗而已。祭酒棋藝高深,布佩服。”嘿嘿,亂拳打死老師傅!哥們不懂你們那些高深定式,但我知道怎麽讓你難受!下棋如打仗,出其不意才是王道!看來效果不錯,連郭嘉都懵了。
曹操放下茶杯,目光在呂布和郭嘉之間流轉,最終深深看了呂布一眼,心中那份忌憚,因這局棋,再次陡然提升。奉孝竟未能從其棋路中窺得清晰心性?反而覺得其難以捉摸?此子……究竟還藏了多少東西?
這局棋,呂布或許在技藝上略遜一籌,但在心理博弈和展現“不可預測性”上,他無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郭嘉的試探,非但沒有看透呂布,反而讓呂布在他心中,乃至在曹操集團核心圈子的心中,蒙上了一層更加神秘而危險的麵紗。鋒芒依舊內斂,但那份令人不安的“未知”,已然如同陰影般,投射在許都權力的核心地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