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跟著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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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的雨是涼的,順著雕花簷角滴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帆布鞋的鞋帶。朵朵的小紅皮鞋踩過水窪時,總會發出"啪嗒"的輕響,像隻快活的小鴨子。她突然停在巷口的紮染攤前,藕節似的小手指戳著玻璃櫃裏的蝴蝶掛件:"媽媽,這個會飛。"
攤位後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銀鐲子在手腕上纏了三圈,轉動時發出細碎的"叮當"聲。她的膚色像陳年的普洱茶餅,溝壑縱橫裏嵌著靛藍色的染料,仿佛滲進了骨頭裏。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渾濁的,眼白和瞳孔混在一起,像蒙著層白霧,可當我拿起蝴蝶掛件時,那雙眼卻精準地"盯"著我的手。
"蝴蝶認主。"她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竹筒,帶著股潮濕的黴味,"帶回去,能保平安。"
我把蝴蝶掛件捏在手裏,藍白相間的翅膀硬挺挺的,邊緣繡著細密的銀線,在雨光裏泛著冷光。這蝴蝶做得逼真,連翅膀上的紋路都像真的,隻是那對用黑絲線繡的眼睛,總覺得在動。付賬時,老太太枯瘦的指尖刮過我手心,冰涼刺骨,指甲縫裏嵌著的靛藍色染料蹭在我皮膚上,像沒洗幹淨的血。
"別讓它沾到眼淚。"她突然往前傾身,藍布衫上的黴味更濃了,"會醒的。"
離開大理那天,昆明長水機場飄著毛毛雨。我把紮染蝴蝶掛在行李箱拉鏈上,藍白翅膀在人流裏一晃一晃,像隻停在枝頭的真蝴蝶。朵朵趴在我肩頭啃蘋果,突然指著登機口的方向含糊不清地說:"媽媽,那個奶奶也來了。"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隻有穿藏青色製服的地勤人員在引導乘客,可她卻猛地拽住我的頭發,蘋果核掉在地上:"就在柱子後麵躲著,她的鐲子跟外婆的一樣,叮叮當當響。"
回家時已是深夜,骨頭縫裏像鑽進了無數根冰針,疼得我直打哆嗦。母親接過朵朵,她手腕上的銀鐲子在玄關燈下發著冷光——那是外婆傳下來的老物件,跟大理老太太的款式幾乎一樣。"我瞅著孩子不對勁,"母親的眉頭擰成個疙瘩,把朵朵的小襪子往我麵前遞,"剛才給她洗襪子,她盯著水盆說"蝴蝶在喝水",還伸手去抓。"
我沒力氣搭話,癱在沙發上就起不來了。體溫表的紅線像條活蛇,慢悠悠地爬到39度的刻度,眼前陣陣發黑。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扯我的鞋帶,力道不大,卻帶著股執拗的勁。睜開眼時,看見朵朵蹲在我腳邊,手裏舉著那隻紮染蝴蝶,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瞳孔黑得像兩口深井。
"媽媽,奶奶說你身上好燙。"她的聲音平平的,沒有起伏,眼珠子突然往上翻,露出大半截眼白,嘴角卻咧著詭異的笑,"她說要幫你吹吹。"
我嚇得猛地坐起來,沙發墊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黏在背上像塊濕抹布。朵朵還保持著蹲姿沒動,蝴蝶的翅膀在她手裏微微顫動,藍白相間的布料上,不知何時映出張模糊的人臉,眼睛嘴巴都擠在一團,像是被水泡過的紙人。
"朵朵!"母親端著薑湯進來,銀鐲子"當啷"一聲撞在門框上,嚇得我一哆嗦,"你跟誰說話呢?"
朵朵突然"哇"地哭了,撲進母親懷裏,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外婆,蝴蝶咬我手!"她攤開掌心,果然有兩個細細的紅印,間距很小,像是被什麽東西用指尖掐過。母親的臉色瞬間沉下來,從領口拽出個用紅繩係著的桃核,塞進朵朵手裏:"拿著,別撒手,這是你太姥姥求來的。"
那天半夜,我被憋醒了兩回。每次睜開眼,都看見窗簾縫裏有藍白色的影子在晃,像隻巨大的蝴蝶停在窗台上,翅膀扇動的頻率跟我心跳一模一樣。第三次醒時,肚子突然疼得像被刀剜,疼起來直打滾,冷汗浸透了睡衣,緩下來時又像沒事人一樣,連點酸脹感都沒有。
我蜷在沙發上喘氣,聽見朵朵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牆壁。推開門的瞬間,那聲音戛然而止,屋裏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朵朵睡得很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可睡前放在枕邊的紮染蝴蝶卻不見了。
我正想開燈找,腳突然踢到個硬東西,低頭一看,蝴蝶掉在地上,翅膀張開著,藍白相間的布料上沾著幾根頭發,又黑又長,不是朵朵的——她是短發。我撿起蝴蝶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像被針紮了,仔細看才發現,翅膀邊緣的銀線不知何時變得鋒利,割破了我的皮膚,血珠滲出來,滴在藍布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
"媽媽。"朵朵突然坐起來,眼睛閉著,嘴角卻在笑,露出兩顆剛長的小虎牙,"阿姨說她喜歡我們家。"她的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正好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我肉裏,"她說要住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
我嚇得甩開她的手,蝴蝶突然從地上飛起來,輕飄飄地落在朵朵頭上,翅膀扇動的聲音像極了大理巷子裏的雨聲,"沙沙沙"的。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照進來,我清楚地看見蝴蝶翅膀上的人臉動了,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什麽,而那雙黑絲線繡的眼睛,正死死盯著我,瞳孔裏映出我的影子,扭曲變形,像個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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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醫院檢查那天,我幾乎是被母親架著走的。抽血時,護士的針頭剛碰到皮膚,我就看見血順著針管往上爬,在玻璃管裏慢慢變成藍白色,像那隻紮染蝴蝶的顏色。做ct時,機器轉動的"嗡嗡"聲裏混著女人的笑聲,細細的,尖尖的,像是從耳機裏鑽進來,又像是從骨髓裏冒出來。
所有檢查結果都正常。穿白大褂的醫生摸著下巴,說可能是腸易激綜合征,開了些助消化的藥。我拿著報告單走出醫院,正午的陽光刺眼,可後背卻像背著塊冰,涼得發疼。路過花壇時,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蹲在那裏拔雜草,背影佝僂著,銀鐲子在手腕上晃悠,和大理紮染攤的那個一模一樣。
我拉著母親繞開走,聽見身後傳來蒼老的聲音:"蝴蝶忘拿了......"
當天下午,母親就帶著朵朵去了李大仙家。大仙住在老城區的巷子裏,門口掛著兩串紅辣椒,門簾是塊褪色的藍印花布,上麵繡著密密麻麻的蝴蝶,跟我買的那個一模一樣。我在家等著,肚子疼得更厲害了,蜷在沙發上,感覺有隻冰涼的手在肚子裏攪動,每動一下,就有無數根針在紮。
不知過了多久,門鎖"哢噠"響了。母親扶著朵朵進來,孩子的小臉白得像紙,眼睛卻恢複了往日的清亮,隻是看見我手裏的水杯時,突然往母親身後躲。"快!把這個喝了!"母親端來一碗黑乎乎的水,裏麵漂著些香灰,碗沿還沾著點朱砂,"大仙說這是"送魂水",那東西附在蝴蝶上,跟著你從大理回來了。"
我捏著鼻子灌下去,苦澀的味道剛到喉嚨,肚子疼突然就停了,像有人關掉了開關。額頭的燙意也退了,胸口那塊壓了一天的石頭消失了,呼吸變得順暢。"大仙說朵朵是被它嚇著了,"母親把桃核重新係在朵朵脖子上,銀鐲子隨著動作叮當作響,"剛才在大仙家,這孩子突然翻著白眼說"蝴蝶餓了要喝血",還伸手去抓香案上的刀子,把我魂都嚇飛了。"
朵朵抱著我的脖子,小手指著廚房的垃圾桶:"媽媽,蝴蝶死了。"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那隻紮染蝴蝶被揉成一團扔在裏麵,藍白相間的布料變成了灰黑色,像被火燒過,邊緣還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黏糊糊的,像是幹涸的血。
晚上吃飯時,朵朵終於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說幼兒園的小朋友搶她的橡皮,說老師獎勵了小紅花。吃到一半,她突然指著門口笑:"外婆,那個阿姨走了。"母親夾菜的手頓了一下,銀鐲子撞在瓷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別亂說話。"
"真的!"朵朵夾起塊排骨舉得高高的,"她穿藍布衫,頭發好長好長,拖在地上,手裏還拿著個破蝴蝶,說下次帶更多蝴蝶來,跟我們做遊戲。"
我手裏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下來,路燈的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一隻巨大的蝴蝶,翅膀張開著,正緩緩扇動,邊緣的銀線在光裏閃著冷光。
現在那隻紮染蝴蝶早就被我用報紙包了三層,扔進了小區外的分類垃圾桶。可每個下雨的夜晚,我總能聽見窗簾後麵有翅膀扇動的聲音,細細的,像大理古城的雨聲,又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有次我半夜起來看朵朵,發現她枕頭底下放著塊藍白色的碎布,是從那隻蝴蝶上撕下來的,上麵還繡著半隻眼睛,黑絲線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瞳孔裏似乎有東西在動。
前幾天整理行李箱,在夾層裏摸到個硬東西,掏出來一看,是顆靛藍色的紐扣,圓潤飽滿,和大理老太太藍布衫上的一模一樣。紐扣背麵刻著個小小的"蝶"字,用指甲摳了摳,掉下來一層粉末,湊近聞,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混著大理巷子裏的黴味。
母親那天來送餃子,看見紐扣突然變了臉色,銀鐲子"哐當"掉在地上。她撿鐲子時,我發現她手腕內側有塊淡藍色的印記,形狀像隻蝴蝶。"那老太太......是不是右眼下麵有顆痣?"母親的聲音發顫,指尖抖得厲害,"三十年前,你爸剛走那會兒,我帶著你去過大理,也遇到個賣紮染的,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她當時給了我塊蝴蝶布,說能讓你爸"跟著回來"......"
我突然想起朵朵說過的話,想起蝴蝶翅膀上的人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說她當年真的把布帶回來了,說那半年總覺得你爸就在屋裏,說後來布上長出了眼睛,她嚇得連夜燒了,可手上的蝴蝶印再也沒褪去過。
朵朵最近又開始說胡話了。昨天她指著牆上的婚紗照,突然說:"媽媽,照片裏有好多小蝴蝶。"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照片上的我穿著潔白的婚紗,笑得一臉幸福,可仔細看,婚紗的蕾絲花邊裏,確實藏著無數隻藍白色的小蝴蝶,每隻翅膀上都有張模糊的人臉,像極了我自己,也像極了那個大理的老太太。
剛才整理衣櫃,發現那件在大理買的白襯衫上,不知何時落了無數個藍白色的小點,密密麻麻的,像蝴蝶的卵。而襯衫的領口處,別著顆靛藍色的紐扣,背麵的"蝶"字被磨得發亮,仿佛被人反複摸過。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窗簾後麵傳來"沙沙"的聲音,這次格外清晰,像有什麽東西正從縫隙裏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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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在客廳裏突然笑了,奶聲奶氣地喊:"蝴蝶阿姨,你終於來啦。"
我攥著襯衫的手指關節泛白,布料上的藍點蹭在掌心,像沾了層冰涼的顏料。客廳裏的笑聲還在繼續,混著翅膀扇動的"沙沙"聲,像無數隻蝴蝶正從打開的窗戶湧進來。
"朵朵!"我衝出去時,正看見女兒踮著腳往窗台上爬,小手伸向玻璃外——雨幕裏飄著成片的藍白色蝴蝶,每隻翅膀都在路燈下泛著銀光,密密麻麻地貼在玻璃上,翅尖的銀線刮得玻璃"滋滋"響。
最前麵那隻最大的蝴蝶停在朵朵指尖對應的位置,翅膀緩緩張開,露出裏麵繡著的人臉——這次看得格外清楚,眉眼像極了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嘴角卻咧著老太太般詭異的笑。
"媽媽你看,阿姨帶朋友來啦。"朵朵的手指在玻璃上跟著蝴蝶移動,掌心的紅痕又冒了出來,比上次更深,像要滲出血,"她說外婆也在裏麵,讓我跟她們走。"
我一把將她拽下來摟在懷裏,後背撞上電視櫃,機頂盒"哐當"掉在地上。玻璃上的蝴蝶突然躁動起來,翅膀拍打的聲音像驟雨打在鐵皮上,藍白色的翅尖開始滲出血絲,在玻璃上畫出蜿蜒的線,像極了大理巷子裏的青石板路。
"別碰她們!"母親不知何時站在玄關,手裏舉著把菜刀,銀鐲子在刀柄上纏了三圈,"這些不是蝴蝶,是"引魂蝶"!當年你爸......"她的聲音突然卡住,眼睛死死盯著玻璃,菜刀"當啷"掉在地上——最大那隻蝴蝶的翅膀上,人臉變成了父親的模樣,正隔著雨幕朝我們笑。
朵朵突然在我懷裏掙紮,小手指著母親的手腕:"外婆的蝴蝶飛走啦!"我低頭看去,母親手腕內側的淡藍色蝴蝶印正在變淡,而玻璃上那隻蝴蝶的翅膀上,多了塊一模一樣的印記,隨著翅膀扇動微微發亮。
"燒了它!把紐扣燒了!"母親突然瘋了似的撲向茶幾,我放在上麵的靛藍紐扣正在發燙,表麵滲出細密的水珠,像在流汗。她抓起紐扣就往廚房跑,我抱著朵朵跟過去時,正看見她把紐扣扔進煤氣灶,藍色的火苗"騰"地竄起來,帶著股焦糊的腥氣。
紐扣在火裏發出"劈啪"的響聲,玻璃上的蝴蝶突然集體顫抖起來,翅膀上的人臉開始扭曲,像被火烤化的蠟。最大那隻蝴蝶猛地撞向玻璃,翅尖的銀線插進玻璃縫裏,硬生生劃出道裂痕,雨水順著裂縫滲進來,滴在地板上,變成藍白色的小蝴蝶,在瓷磚上跳著圈。
"她們怕火......"母親癱坐在地上,看著火苗裏漸漸變黑的紐扣,眼淚突然湧出來,"當年我沒敢燒幹淨,留了塊碎布......藏在你爸的牌位後麵......"
我這才明白,母親手腕上的蝴蝶印不是胎記。那些跟著回來的,從來不止一隻蝴蝶,而是三十年前那場未了的執念,借著大理的雨,順著血脈找了回來。
火苗熄滅時,玻璃上的蝴蝶已經消失了,隻留下密密麻麻的銀線劃痕,像張巨大的網。朵朵趴在我肩頭,小手指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媽媽你看,她們飛走了,往西邊飛了。"
西邊是大理的方向。
第二天清理廚房時,我在煤氣灶的灰燼裏找到塊燒焦的碎片,藍不藍黑不黑的,捏在手裏像塊脆骨。母親把碎片埋進了陽台的花盆,說這樣就能把"她們"困在土裏,再也飛不出來。
可昨天澆花時,我發現那盆綠蘿的葉子上,長出了藍白色的斑點,形狀像縮小的蝴蝶翅膀。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朵朵的畫畫本上,突然多了一頁畫——無數隻藍白色的蝴蝶圍著三個牽手的人,一個紮小辮的女孩,一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還有個模糊的男人輪廓,脖子上掛著顆靛藍色的紐扣。
畫的右下角,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等我們回來"。
現在每個晴天,我都會把所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但陽光總能透過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無數隻停在地上的小蝴蝶,翅膀微微顫動,仿佛下一秒就要飛起來。
母親的銀鐲子再也沒戴過,她說戴上就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那天我在她的首飾盒裏找剪刀,發現鐲子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是三十年前的大理巷口,年輕的母親站在紮染攤前,攤主老太太的右眼下麵,果然有顆痣,正對著鏡頭笑,手腕上的銀鐲子纏了三圈,和母親的一模一樣。
照片背麵寫著行小字,是母親的筆跡:"蝴蝶認親,三代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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