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己開的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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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家的木地板總在夜裏咳嗽。我光著腳從客廳挪到廚房時,第三塊地板發出"吱呀"一聲,像被人踩疼了——就是姐夫上個月用釘子加固的那塊,他說老晃悠不吉利。玄關的拖鞋擺得筆直,鞋尖齊刷刷朝著門,這是姐夫的規矩,說這樣招財。冰箱裏的糖醋排骨還冒著熱氣,剛才看的連續劇暫停在女主角哭的畫麵,眼淚掛在眼角,像顆凍住的水珠,連睫毛上的顫動都清晰得嚇人。
水聲嘩嘩響的時候,客廳突然傳來說話聲。
不是廣告,是男主角的台詞,帶著哭腔:"你別走......"我手裏的海綿擦"啪嗒"掉在水池裏,泡沫濺了一胳膊,涼得像冰。明明按了暫停,遙控器還扔在沙發縫裏,離電視三米遠,誰能碰得到?我盯著廚房門口的瓷磚,自己的影子抖得像風中的紙人。
攥著濕手走到客廳時,屏幕上的女主角已經站起來了,米白色裙擺掃過茶幾,帶倒了個玻璃杯——和我半小時前碰倒的那個一模一樣,連滾落的軌跡都分毫不差。遙控器果然還在沙發縫裏,黑色外殼沾著片薯片渣,是我下午看劇時掉的,邊緣被什麽東西啃過似的,缺了個小口。
"邪門了。"我拿起遙控器按暫停,塑料按鍵的"哢嗒"聲在安靜的屋裏格外響。女主角又定在那兒,眼淚還是懸著,嘴角的弧度比剛才低了半分,像是偷偷撇了撇嘴。電視屏幕的光映在我臉上,暖烘烘的,可後頸突然泛起涼意,像有人對著我的衣領吹了口氣。
轉身回廚房時,木地板又"吱呀"響了。這次聽得格外清,像有人跟在身後,腳底板蹭過地板的聲音很輕,正好踩在第三塊加固過的木板上。我猛地回頭,客廳空蕩蕩的,隻有米白色窗簾被風鼓起來,像個站著的人影,邊角掃過電視櫃,帶起些灰,在光線下飄得像小蟲子。
洗碗池裏的泡沫快消了。我加快速度搓盤子,瓷碗碰撞的"叮叮"聲能壯膽。可耳朵總往客廳飄,姐夫說這房子以前是對老夫妻住的,老頭去年冬天走了,老太太搬去了兒子家,走的時候把電視留給了下一任房東,"說是老頭生前最愛看的,從早開到晚,連睡覺都不關"。姐姐當時還笑,說難怪電視看著舊,原來是被看包漿了。
第二遍聲響傳來時,我正把盤子塞進消毒櫃。
是女主角的尖叫,撕心裂肺的,比剛才的台詞聲大得多,震得廚房吊櫃都在顫。我手裏的盤子差點脫手,消毒櫃的門"哐當"撞在櫃身上,發出空洞的回響。跑到客廳時,屏幕上正演綁架戲,黑布蒙著女主角的頭,掙紮的幅度很大,綁在背後的手拚命扭動——和我昨晚做的噩夢一模一樣,連黑布上的褶皺都分毫不差。
遙控器還在沙發上,可按鍵上的薯片渣沒了。
我抓起遙控器按暫停,指腹碰到按鍵時,感覺有點黏,像沾了口水。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旁邊,還有個模糊的輪廓,坐在沙發另一頭,肩膀圓圓的,像個老太太縮著脖子。那影子的手搭在扶手上,手指蜷著,像攥著什麽東西。
"誰?"我的聲音劈了叉,喉嚨發緊得像被繩子勒住。
沒人回答。隻有窗簾還在動,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股老人味,像曬過的舊棉絮混著樟腦丸。我走到沙發另一頭摸了摸,坐墊是涼的,卻有塊地方陷下去個小坑,弧度正好能放下一個人,邊緣還沾著根白頭發,細得像棉線,攥在手裏會輕輕紮人。
檢查門窗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
大門反鎖著,鑰匙插在鎖孔裏,轉了半圈——這是我剛才進來時的樣子,沒動過。可鎖芯上多了道新鮮的劃痕,像被人用指甲摳過。陽台的落地窗關得死死的,鎖扣扣得嚴嚴實實,欄杆上的綠蘿垂下來,葉子上的水珠正往下滴,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形狀像滴眼淚。
最裏麵的客房門是關著的。我推了推,沒推動,像是從裏麵鎖了。姐姐說客房的鎖早壞了,從外麵擰不動,隻能從裏麵插銷。"平時都開著通風,"她早上出門時還叮囑,"別關,悶得慌。"門板上的漆掉了塊,露出裏麵的木頭,像顆沒長好的牙。
我貼在門板上聽,裏麵安安靜靜的,隻有牆皮"簌簌"掉灰的聲音。可就在要轉身時,聽見裏麵傳來"哢噠"一聲,像有人碰了下鎖扣,緊接著是藤椅晃動的"咯吱"聲——客房裏確實有把藤椅,是前房東留下的,老太太說老頭生前總坐在上麵看報。
"姐?"我試探著喊,聲音在樓道裏蕩出回音——不對,這是在屋裏,怎麽會有回音?像是有個空蕩的山洞藏在牆後麵。
客房裏沒動靜了。我盯著門把手看了半天,銅製的表麵映出我發白的臉,旁邊還有個模糊的影子,頭發花白,貼在門板上,像張被水泡過的紙,五官都泡得發腫。
回到客廳時,電視又開了。
這次演的不是連續劇,是黑白老電影,畫麵上的人穿著藍布衫,坐在藤椅上喝茶,背景裏的收音機在唱戲,咿咿呀呀的,和我奶奶生前聽的調子一樣。遙控器掉在地板上,離沙發老遠,像是被人扔過去的,電池蓋開了條縫,露出裏麵的電池,正冒著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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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撿遙控器時,手指碰到塊黏糊糊的東西。借著電視光一看,是塊沒化的冰糖,透明的,沾著點灰,像從哪個老糖罐裏掏出來的。這屋裏沒人吃冰糖,姐姐說太甜,姐夫有糖尿病,我更不愛吃——除了我奶奶,她總把冰糖揣在兜裏,說含著潤嗓子,走的時候衣兜裏還揣著半塊,化得黏糊糊的。
按下電源鍵的瞬間,老電影的畫麵突然卡住了。定格的藤椅旁邊,多了個模糊的人影,正往茶杯裏倒東西,動作慢悠悠的,像怕燙著。我盯著那畫麵看,突然發現藤椅的花紋,和姐姐家客房裏的那把一模一樣,連扶手上掉的漆都在同一個位置,像塊沒長好的疤。
"你是誰?"我對著屏幕說,聲音抖得像風吹過樹葉。
屏幕突然黑了,反射出我身後的景象——沙發上坐著個人,背對著我,頭發花白,梳得整整齊齊,後腦勺上別著個銀發簪,是我奶奶生前戴的那支,瑪瑙珠子在光線下泛著紅,去年整理遺物時明明收進了木盒,鎖在老家的衣櫃裏。
我猛地回頭,沙發上空空的。可剛才那人坐過的地方,陷下去個坑,還留著點白頭發,細得像棉線,湊到鼻子前聞,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是奶奶總用的那種上海藥皂。
廚房的水龍頭突然自己開了。
水聲"嘩嘩"的,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像有人在哭。我抄起門口的掃把,一步步挪過去,心髒撞得肋骨生疼,每走一步,木地板就"吱呀"響一聲,像在數著我的腳步。廚房的燈沒開,隻有客廳的餘光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有人舉著刀,刀刃閃著光。
水龍頭確實開著,水流正往池子裏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下午沒洗的碗。池子裏漂著個東西,白白的,是塊冰糖,正在水裏慢慢化,甜腥味順著空氣飄過來,膩得讓人發暈。我伸手去關,手指剛碰到金屬開關,就感覺有人在旁邊喘氣。熱乎乎的,帶著股薄荷糖味——奶奶生前總含薄荷糖,說能醒神,走的那天嘴裏還含著一塊,化了一半。
我側過臉,廚房的窗戶映出兩個人影,一個是我,另一個矮矮的,正踮著腳看我,嘴角咧著笑,露出沒牙的牙床,舌尖舔了舔嘴唇,像在嚐什麽甜頭。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她臉上,我看見她的眼睛渾濁得像蒙著層白霧,眼角的皺紋裏嵌著點黑灰,是老家灶台的煙灰。
"奶?"我手裏的掃把"哐當"掉在地上,木柄撞出個豁口。
影子突然不見了。窗外的月光孤零零地照進來,池子裏的冰糖還在化,水變得黏糊糊的,像摻了膠水。我這才發現,水池邊緣沾著些灰黑色的粉末,是老式香的灰,奶奶以前總在佛龕前燒的那種,撚一點在手裏,會涼得刺骨。
回到客廳時,電視又亮了。
老電影還在演,隻是畫麵裏的藤椅空了,茶杯倒在地上,茶水在青磚地上流,像道細細的血。我盯著屏幕看,突然發現背景裏的收音機,和客房床頭櫃上的那台一模一樣,紅色的外殼,右上角掉了塊漆,擺在相框旁邊——相框裏是姐姐和姐夫的婚紗照,昨天還好好的,現在照片上多了個老太太,坐在他們中間,手裏攥著塊冰糖,正往姐夫嘴裏塞。
客房的門"吱呀"開了道縫。
我握緊掃把走過去,門縫裏透出點光,不是電燈,是暖黃色的,像蠟燭。裏麵傳來"沙沙"聲,像有人在翻報紙,和我小時候聽奶奶翻報的聲音一模一樣,紙張劃過手指的"窸窣"聲裏,還混著冰糖在嘴裏融化的"滋滋"聲。
推開門的瞬間,光突然滅了,一股濃烈的樟腦味撲麵而來,嗆得我直咳嗽,眼淚都出來了。客房的藤椅上,放著件藍布衫,是奶奶的樣式,袖口磨得發亮,領口處別著個假領,漿得硬挺挺的,和她走那天穿的一模一樣。旁邊的床頭櫃上,收音機開著,還在唱戲,調子和電視裏的一模一樣,唱到"夫妻雙雙把家還"時,突然卡殼了,反複重複著"雙雙把家還",像個破鑼在敲。
相框倒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的老太太不見了,隻剩下姐姐和姐夫,表情卻變了,嘴角咧得很大,笑得像哭,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鏡頭外麵,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最嚇人的是床底下,露出半截銀發簪,瑪瑙珠子在月光下泛著紅,和我剛才在屏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樣。我伸手去夠,指尖剛碰到簪子,就感覺有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冰涼的,指節硌得人生疼,指甲縫裏嵌著黑灰,蹭在我的皮膚上,像塊烙鐵。
"娟娟,陪我看會兒嘛。"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帶著點撒嬌的調子,是奶奶哄我小時候的語氣,"就看一集,看完給你冰糖吃。"
我猛地抽回手,簪子"當啷"掉在地上。床底下空蕩蕩的,隻有團灰黑色的影子,像堆沒燒完的紙。跑出客房時,電視突然開始換台,"嘩嘩嘩"的,快得像有人在瘋狂按遙控器,屏幕的光在牆上晃,照得家具的影子都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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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廣告、動畫片......最後停在一個頻道,正在播尋人啟事,黑白照片上的老太太,穿著藍布衫,梳著花白的頭發,嘴角咧著笑,露出沒牙的牙床——和我奶奶長得一模一樣。字幕上寫著:"張桂英,78歲,於2022年3月走失,走失時攜帶銀發簪,愛含冰糖......"
3月?我奶奶是去年5月走的,根本沒走失過。她走的那天躺在醫院裏,我還給她喂了冰糖,她攥著我的手說:"娟娟,奶奶想看你成家......"
遙控器在這時突然自己跳起來,像被人撿起來,朝著電視的方向晃了晃。屏幕上的尋人啟事突然變了,照片換成了我,下麵寫著:"李娟,26歲,於2023年10月在姐姐家失蹤......"照片上的我在笑,嘴角咧得很大,和姐姐姐夫婚紗照上的表情一模一樣。
"啊!"我抓起包就往門口衝,手指抖得擰不開鎖。身後的電視還在響,尋人啟事的聲音像無數隻蟲子鑽進耳朵:"失蹤時穿白色睡衣,赤腳,身邊有台自動開的電視......"鎖芯突然"哢噠"一聲,像是從裏麵反鎖了,我拚命擰鑰匙,金屬摩擦的"咯吱"聲裏,聽見客廳傳來藤椅晃動的聲音,"吱呀吱呀"的,和奶奶生前坐的那把一樣。還有人在說話,很輕,像對著耳朵吹熱氣:"娟娟,急啥呀,這集快完了......"
門鎖"哢噠"開的瞬間,我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多了件藍布衫,正慢慢往下陷,像有人坐了上去,電視屏幕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手裏舉著塊冰糖,在光線下閃閃發亮。
跑到樓下時,我光著的腳踩在水泥地上,凍得發麻。回頭看姐姐家的窗戶,客廳的燈亮著,電視屏幕的光忽明忽暗,窗簾鼓起來又癟下去,像有人在裏麵擺手。三樓的王阿姨正好遛狗回來,看見我嚇了一跳:"姑娘咋了?臉白得像紙。"她往樓上瞟了眼,"你姐家電視又開著啊?昨晚我起夜,就看見亮著,演的淨是些老片子,咿咿呀呀的,吵得人睡不著。"
第二天姐姐和姐夫回來時,我還蹲在單元樓門口,腿都麻了。姐夫打開門,客廳幹幹淨淨的,電視關著,遙控器擺在茶幾上,整整齊齊的,電池蓋扣得嚴嚴實實。客房的門開著,藤椅上空空的,收音機也沒響,相框擺在床頭櫃上,玻璃擦得鋥亮,姐姐和姐夫笑得一臉幸福。
"你咋了?"姐姐摸我的額頭,"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指著電視說不出話。姐夫拿起遙控器按了下,屏幕亮了,正在演昨天的連續劇,女主角還在哭,眼淚還是懸著,嘴角的弧度和我第一次暫停時一模一樣。"是不是停電了?"他笑著說,"老房子線路不好,總跳閘。"
可我看見茶幾底下,有塊沒化的冰糖,沾著點灰,和我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樣。客房的藤椅扶手上,別著根白頭發,細得像棉線,我悄悄捏起來,放在手心,涼得像塊冰。
後來我再也沒在姐姐家住過。每次打電話,姐姐都說家裏挺好的,就是電視總自己開,"尤其是晚上,演的淨是些老掉牙的片子,"她笑著說,"你姐夫說可能是遙控器壞了,改天換一個。"上周她突然壓低聲音,"對了,前幾天打掃客房,在藤椅縫裏摸著塊冰糖,都化硬了,黏在木頭縫裏,摳都摳不下來......"
姐夫上周也打電話了,說客房的牆皮掉了塊,露出裏麵的字,是用紅漆寫的:"桂英之位"。他拍了照片發給我,牆皮剝落的形狀,像個老太太的側臉,眼睛正好對著電視的方向,嘴角咧著,像在笑。照片裏,電視屏幕亮著,正在演黑白老電影,藤椅上放著件藍布衫,扶手邊的地板上,有塊亮晶晶的東西,像塊沒化的冰糖。
我把照片刪了,可總夢見那台電視。屏幕上的老電影沒完沒了地演,奶奶坐在藤椅上,手裏攥著冰糖,衝我招手:"娟娟,過來啊,這集快完了......"我想跑,可腳像粘在第三塊木地板上,怎麽拔都拔不出來,它"吱呀吱呀"地響著,和姐姐家的一模一樣,每響一聲,電視屏幕就亮一分,最後把整個屋子照得像白天,我看見奶奶的臉在光裏慢慢清晰,嘴角沾著冰糖渣,眼睛渾濁得像蒙著層白霧,正死死地盯著我,手裏的冰糖在光線下閃閃發亮,像塊凝固的血。
現在每次看電視,我都先把遙控器電池摳下來。可夜裏還是會聽見說話聲,從客廳飄過來,像電視劇裏的台詞,又像奶奶在喊我名字。有次鼓起勇氣出去看,沙發上的抱枕移了位置,擺成個圈,中間放著塊冰糖,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電視屏幕黑著,可反射出的影子裏,我旁邊多了個模糊的輪廓,正對著我笑,手裏攥著塊冰糖,慢慢往我嘴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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