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床尾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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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架那晚的月光帶著股鐵鏽味,斜斜地切過臥室地板,把雙人床劈成兩半。我貼著左邊床沿躺,後背抵著牆,磚縫裏的涼氣順著睡衣往裏鑽,凍得肩胛骨發麻。陳默在右邊,呼吸聲粗得像砂紙磨木頭,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股悶火,中間空著的地方能再躺下兩個小孩——這是我們三年來第一次分睡得這麽徹底,連被子都各蓋各的,像兩條互不相幹的蛇。
    床尾的感應燈突然"啪"地亮了。暖黃的光打在地板上,圈出片直徑半米的亮斑,把我垂在床沿的腳趾照得發白。我眼皮猛地跳了三下,指尖摳進床單的褶皺裏,棉線被攥出深深的印子。這燈是陳默上周從公司活動領的,巴掌大的塑料殼,背後粘著雙麵膠,被他隨手貼在床尾牆麵離地麵三十公分的地方,說是"起夜不用摸黑"。前幾天用著溫順得像隻貓,今晚卻像隻突然睜開的眼,在黑暗裏直勾勾地盯著我們。
    "你腳伸到燈底下了。"我沒回頭,聲音繃得像根快斷的琴弦。吵架的餘火還在嗓子眼裏燒,每說一個字都燎得慌,"說了別把腳伸那麽長。"
    陳默的呼吸頓了頓,接著是翻身的窸窣聲,床板被壓得"吱呀"響,像根快被壓斷的樹枝。"沒動。"他的聲音裹著層起床氣,又混著沒消的火氣,聽著像被水泡過的砂紙,"可能是風刮的。"
    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窗簾縫裏連點風絲都透不進來。我盯著那片亮斑,光塵在裏麵慢悠悠地飄,像有人對著亮斑輕輕嗬了口氣。這燈的感應範圍說明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半徑五十公分,且必須是移動的熱源。除非有東西從它正下方經過,否則絕不會亮。
    亮斑突然暗下去,臥室重新陷進墨汁般的黑暗。我鬆了口氣,後背的冷汗卻順著脊椎往下滑,在睡衣上洇出條冰涼的痕。剛要閉眼,那燈又"啪"地亮了,這次的光好像更刺眼些,邊緣泛著層慘白,像摻了石灰。
    "陳默。"我的聲音發顫,尾音都劈了,"你看......"
    右邊的床沿陷下去一塊,陳默坐起身,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被他胳膊肘蹭亮,幽藍的光映出他模糊的側臉,眉頭皺得像團擰了三道的麻繩。"咋回事?"他伸手去摸開關,手指在黑暗裏劃了半天,碰倒了床頭的潤膚乳,瓶子"骨碌碌"滾到床底,發出聲悶響,"壞了?"
    他的手還沒碰到牆壁,燈又滅了。臥室裏隻剩下手機屏幕的微光,陳默的影子投在牆上,頭大身子小,像個被揉皺的紙人。
    "別碰它。"我突然喊出聲,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睡覺。"
    那晚我再沒敢合眼。隻要一閉上眼,就覺得床尾有東西在動,暖黃的光忽明忽暗,像有人彎著腰,一遍遍地從燈底下鑽過。陳默的呼吸後來變得均勻,他睡著了,可我總覺得他的影子在牆上晃,胳膊伸得老長,指尖快要夠到床尾的燈。淩晨四點,我看見他突然抖了一下,像被什麽東西拽了拽頭發,嘴裏含糊地嘟囔了句"別碰我",然後翻了個身,臉對著牆,再沒動靜。
    第二天早上,陳默把燈摘下來,捏在手裏擺弄。塑料殼上的感應孔亮晶晶的,像隻眯著的眼。"沒壞啊。"他對著燈揮了揮手,"啪"地亮了,再揮,又滅了,"可能昨晚電壓不穩。"
    我盯著他手裏的燈,突然想起領燈那天他說的話。"活動是在老辦公樓辦的,"他當時嚼著包子,肉末沾在嘴角,"就是以前那棟紅磚牆的鬼樓,聽說去年燒死過人。"
    老辦公樓在市中心,紅磚牆爬滿了爬山虎,去年冬天確實起過場大火。新聞裏說燒死了個加班的女職員,三十多歲,就在頂樓的設計部,火滅了才發現人早被煙熏死了,屍體蜷在辦公桌底下,雙手還保持著抓桌腿的姿勢,像隻燒糊的蝦米。
    "扔了吧。"我奪過燈,往垃圾桶裏扔,"看著晦氣。"
    陳默又撿了回來,用袖口擦了擦上麵的灰:"扔了怪可惜的,十幾塊錢呢。"他把燈重新貼回床尾,這次貼得高了些,離地麵快一米了,"這樣總碰不著了。"
    那天晚上沒吵架,陳默從背後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發頂,呼吸帶著股薄荷牙膏味。"還生氣呢?"他的手往我肚子裏鑽,暖暖的,指尖劃過我腰側的癢癢肉,"我錯了還不行?"
    我沒說話,眼睛卻盯著床尾的燈。它安安靜靜地貼在牆上,塑料殼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塊嵌在磚裏的冰。淩晨兩點多,我起夜回來,剛躺下,燈突然又亮了。
    暖黃的光裏,有個細細的影子,像根頭發絲,在亮斑裏左搖右晃。
    我屏住呼吸,推了推陳默。他哼唧了兩聲,翻了個身,背對著我。那影子還在動,慢慢變得粗些,像根手指,在地板上畫圈,圈越畫越小,最後停在我拖鞋旁邊。
    燈滅了。
    我盯著黑暗中的牆壁,剛才亮過的地方好像殘留著點熱度,像有人用手心捂過。突然想起早上收拾房間時,在床底發現了根長頭發,黑亮亮的,發尾帶著點自然卷——我留的是齊肩短發,且發質粗硬,絕不會有這樣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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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晚上,燈亮得更頻繁了。
    "啪",亮了,光裏閃過片衣角,白森森的,像被水泡過。
    "啪",滅了。
    "啪",又亮了,這次的光裏能看見個模糊的腳印,前腳掌深後腳跟淺,小小的,像女人穿35碼鞋踩出來的,正落在亮斑正中間。
    陳默終於也覺得不對勁了。他猛地坐起來,床板發出聲痛苦的呻吟,他抓過手機照著燈,屏幕光打在塑料殼上,映出感應孔裏蒙著的層灰。"要不摘了吧。"他的聲音有點發緊,手指在燈邊上敲了敲,指節泛白,"確實怪瘮人的。"
    "摘。"我裹著被子坐起來,牙齒咬得"咯吱"響,後槽牙都酸了,"現在就摘。"
    陳默踩在床尾的塑料凳上,凳子發出聲不堪重負的"吱呀",他剛要伸手,燈突然亮了。暖黃的光正好打在他臉上,我看見他瞳孔猛地收縮成個黑點,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卻沒發出半點聲音。他的肩膀在抖,像被什麽東西兜頭澆了桶冰水。
    "咋了?"我抓過台燈,按下開關,暖黃的光瞬間填滿臥室,卻照不散角落裏的陰翳。
    燈光下,陳默的臉白得像張紙,他指著燈的背麵,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看......"
    我湊過去,台燈的光打在牆壁上,燈後麵的牆皮被雙麵膠粘掉了一小塊,露出裏麵暗紅色的紅磚。磚縫裏卡著根頭發,黑長黑長的,順著牆壁往下垂,末梢沾著點灰黑色的東西,像剛被人從什麽地方拽出來的。
    陳默一把扯下感應燈,塑料殼"啪"地掉在地板上,背麵的雙麵膠已經失去粘性,上麵沾著更多的頭發,纏成一團,黑糊糊的,像個泡過水的線球。
    "扔了!"我尖叫著抬腳去踢那線球,腳趾踢在地板上,疼得鑽心,線球卻被我踢到床底,發出"咕嚕"一聲輕響,像滾進了更深的黑暗裏。
    陳默撿起燈,三步並作兩步扔進垃圾桶,動作快得像在扔顆即將爆炸的炸彈。"明天一早就扔出去。"他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滴,砸在地板上,"這破燈......"
    那晚燈沒再亮,可我總覺得床尾站著人。黑暗裏,能聽見細細的呼吸聲,不是我的,也不是陳默的,像個女人,貼著牆根喘氣,帶著股淡淡的燒焦味,甜得發膩,像燒糊的糖。
    第四天早上,垃圾桶裏的燈不見了。
    陳默說可能是清潔工收走了,可我知道不是。我半夜明明聽見客廳有動靜,像有人在用指甲蓋刮地板,"沙沙沙"的,持續了快半個小時。我當時嚇得不敢出聲,直到天亮才敢去客廳看,地板上確實有串淺淺的刮痕,從臥室門口一直延伸到玄關,最後消失在門縫裏。
    那天晚上,床尾的牆突然亮了一下,不是暖黃色,是慘白的,像手機閃光燈近距離照在牆上。緊接著,又亮了一下,比剛才更亮,把整個臥室照得如同白晝,牆上的婚紗照都被照得泛白,照片裏我們的笑容扭曲變形,像兩個假人。
    我和陳默同時坐起來,盯著牆。那裏空空蕩蕩的,隻有片牆皮掉了的痕跡,可那慘白的光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牆的另一邊用閃光燈拍照。
    "有......有人......"陳默的聲音劈了,他指著那片發光的牆,手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裏麵有人......"
    牆裏麵傳來"咚咚"的輕響,像有人在用指甲蓋敲磚,很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敲在我們床頭的位置,仿佛就在耳邊。緊接著,是女人的笑聲,細細的,像根繃到極致的線,從牆縫裏鑽出來,纏在我耳朵上,帶著股灼人的溫度。
    我突然想起老辦公樓的火災新聞。那個燒死的女職員,新聞裏說她租住在離公司不遠的小區——不就是我們這棟樓嗎?去年火災後才搬走的——不對,陳默說她是燒死在辦公室的。可我前幾天在業主群裏看到有人說,老辦公樓其實是因為電路老化起火的,燒死的女職員當時正在頂樓加班,而她租住的房間,就在我們這棟樓的頂樓,窗戶正好對著我們臥室的窗戶。
    她住的房間號,和我們的一模一樣:502。
    "啪",牆又亮了,慘白的光裏,映出個模糊的人影,穿著件白襯衫,頭發很長,垂在肩膀上,正舉著什麽東西,對著牆拍——像在拍照。
    陳默抓起牆角的羊角錘,瘋了似的往牆上砸。"哐當"一聲,牆皮裂開道縫,慘白的光從縫裏湧出來,帶著股濃烈的燒焦味,嗆得人喉嚨發緊,忍不住咳嗽。
    裂縫裏有根頭發,黑長的,順著裂縫往下滑,像條受驚的小蛇,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
    我們連夜收拾東西搬到了酒店。臨走時,我回頭看了眼臥室,牆縫裏的光還在閃,一下,又一下,床尾的地板上,好像有個女人的影子,正彎著腰,伸手往床底夠,像是在撿那隻滾進去的感應燈。
    酒店的房間沒有感應燈,可我總覺得天花板上有個亮點,暖黃的,忽明忽暗。陳默抱著我,手一直在抖,他說剛才收拾東西時,在我枕頭底下發現了張照片,燒焦了一半,上麵是個穿白襯衫的女人,站在老辦公樓前,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手裏舉著個感應燈,和我們扔的那個一模一樣。照片背麵用圓珠筆寫著行字,被燒得隻剩一半:"502的燈,借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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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不是想告訴我們什麽?"我埋在他懷裏哭,眼淚把他的t恤浸濕了一大片,帶著股鹹澀的味。
    陳默沒說話,隻是抱著我的手更緊了,勒得我骨頭都疼。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裏麵有個小小的影子,正貼著牆根走,走幾步就停下來,抬頭往天花板上看,像在找什麽東西,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第二天,我們請了工人來撬牆。牆裏麵沒有屍體,隻有團燒焦的棉絮,裹著個已經變形的手機,屏幕早就碎成了蛛網,內存卡卻奇跡般地完好。
    卡裏存著些照片,都是那個女職員拍的,有她在辦公室加班的,有她在樓頂看月亮的,最後一張是火災前拍的,她舉著個感應燈,對著鏡頭笑,背景是熊熊燃燒的火光,她的白襯衫已經沾了火星,可她好像沒看見,還在笑。照片的日期,正好是陳默領燈那天。
    內存卡裏還有段錄音,隻有十秒鍾,是女人的尖叫混著劈裏啪啦的燃燒聲,最後幾秒,有個模糊的聲音在喊:"我的燈......502的燈......"
    現在我們已經搬了家,新租的房子裏什麽感應燈都沒裝,晚上起夜就用手電筒。可我總覺得,無論走到哪,身後都有片暖黃的光,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忽明忽暗。
    前幾天逛超市,看見貨架上擺著同款感應燈,塑料殼亮晶晶的,標簽上寫著"活動贈品"。我盯著感應孔看,裏麵好像有根頭發,黑長的,在裏麵輕輕晃,像在打招呼。
    突然,燈亮了。
    暖黃的光裏,有個小小的影子,像根手指,在亮斑裏畫了個圈,然後慢慢消失了。
    我拉著陳默就跑,跑出超市很遠,才敢回頭。玻璃門裏,那盞感應燈還亮著,暖黃的光透過玻璃照出來,像隻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們,仿佛在說:"該還我的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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