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臨死前的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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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六點的醫院像口泡在福爾馬林裏的棺材,消毒水味鑽進鼻孔,帶著股鐵鏽般的腥氣。我攥著血壓儀往二樓走,塑料鞋底碾過走廊的地磚,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什麽東西在身後跟著爬。一樓的老人剛測完,血壓儀的袖帶還沾著股老人味,混著汗餿氣,貼在手心黏糊糊的,像抓了把鼻涕。
“小林,快點!”護士長在二樓樓梯口喊,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欄杆上的鏽跡,揚起些橙紅色的粉末,“交班前得測完,今天查房的主任脾氣不好。”
二樓的走廊比一樓暗,頂燈壞了一半,亮著的幾盞也蒙著層灰,光昏黃得像化不開的膿。病房門大多敞著,裏麵傳來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痰盂碰撞的脆響,還有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像秒表在倒計時。牆皮剝落的地方露出裏麵的紅磚,像結痂的傷口,有的地方還洇著深色的印子,分不清是血還是藥漬。
我走到203病房門口,手剛碰到門把,裏麵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有人用頭撞牆。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混雜著汗味和中藥味,悶得人嗓子眼發緊,像被人捂住了嘴。
靠窗的床上躺著個女人,三十多歲,蓋著條厚棉被,即使在七月的早晨,被角也掖得嚴嚴實實,連下巴都埋在裏麵。她的頭發濕得像剛撈出來,一縷縷貼在臉頰上,額頭上的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淌,在枕頭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邊緣還在慢慢擴大。
“測血壓。”我把血壓儀放在床頭櫃上,金屬托盤碰著玻璃藥瓶,發出“叮”的輕響。藥瓶裏的液體是渾濁的黃色,像泡了很久的尿。
女人沒應聲,隻是眼珠往我這邊轉了轉。她的瞳孔很大,幾乎看不見眼白,像兩顆泡在水裏的黑玻璃球。嘴唇幹裂起皮,泛著種不正常的青紫色,嘴角還掛著點白色的沫子,像吐的痰。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空空蕩蕩,沒有住院手環,床頭櫃上也沒有病曆本,隻有個豁口的搪瓷碗,裏麵盛著些黑乎乎的藥渣,散發著股腥甜的氣,像爛掉的桃子。
“把胳膊伸出來。”我掀開她的被角,一股更濃的汗味湧出來,帶著點鐵鏽味。她的胳膊很細,皮膚冰涼,汗毛上都掛著汗珠,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指尖碰上去時,她的皮膚突然抖了一下,不是冷的,倒像抽搐。
血壓儀的袖帶纏上去時,她突然又抖了一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有痰堵著。我按下開關,袖帶開始充氣,“嗡嗡”的聲響裏,我聽見她的牙齒在打顫,“咯吱咯吱”的,明明蓋著厚被,卻像凍得厲害。
袖帶鼓到最滿,又慢慢放氣。我盯著儀表盤,指針紋絲不動,像被凍住了。刻度盤上的玻璃蒙著層水汽,擦了擦,還是看不清,仿佛有層霧從裏麵冒出來。
“沒測到。”我皺了皺眉,把袖帶重新纏緊,手指碰到她胳膊內側的皮膚,摸到些凸起的疙瘩,像沒消的針眼,“可能沒綁好。”
這次我特意拽了拽袖帶,確保貼緊皮膚。女人的胳膊還是冰涼,指尖卻泛著紅,像充血過度。第二次放氣時,指針依然沒動,儀表盤上的刻度模糊一片,像蒙了層血。
“奇怪。”我把聽診器塞進耳朵,冰涼的金屬頭按在她肘窩,“我聽聽脈搏。”
聽診器裏隻有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沒有。我調整了下位置,按得更用力些,金屬頭陷進她的皮肉裏,她卻沒反應,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皮膚下的骨頭硌得我指頭疼,像按在塊硬紙板上。
“你有感覺嗎?”我抬頭看她,她的眼睛還在盯著天花板,瞳孔裏映著轉動的吊扇,卻沒有任何焦點。突然,她的眼珠猛地轉向我,速度快得不像活人,白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像爬滿了紅線蟲。嘴角慢慢咧開個笑,露出顆發黑的牙,牙縫裏塞著點黑糊糊的東西。
“聽不見吧。”她的聲音像砂紙磨木頭,嘶啞得厲害,每說一個字都帶著痰音,“我早就沒脈了。”
我手裏的血壓儀“啪嗒”掉在地上,袖帶摔開,露出裏麵的海綿,吸滿了不知是誰的汗,濕得能擰出水。女人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冰涼的指尖掐進我皮肉裏,指甲縫裏全是黑泥,像剛挖過土。
“幫我把被子掀開。”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瞳孔裏的吊扇越轉越快,變成個模糊的白圈,“熱……好熱……”
我想掙脫,可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像鐵鉗似的。冷汗順著我的額頭往下淌,滴在她手背上,她卻像沒感覺,隻是一個勁地重複:“掀開……快掀開……”
慌亂中,我瞥見她的被子底下,有什麽東西在動,像有條蛇在裏麵拱,被單鼓起個長條狀的包,慢慢往我這邊挪。被角處露出點暗紅色的布,沾著些粘稠的液體,已經半幹了,硬邦邦的像結痂的血。
“放手!”我用另一隻手去掰她的手指,指甲刮過她的皮膚,竟沒留下半點紅痕,她的皮膚像塊凍硬的肉,沒有彈性。
就在這時,護士長的聲音在走廊裏響起:“小林,測完了嗎?交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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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手突然鬆了,像斷了線的木偶,重重摔回床上,手背撞在床沿,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她卻沒哼一聲。她重新閉上眼睛,蓋好被子,連被角都掖回了原來的位置,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隻有床頭櫃上的搪瓷碗在輕輕晃,藥渣裏的汁液濺出來,在桌麵上畫出彎彎曲曲的線,像蚯蚓在爬。
“來了!”我撿起血壓儀,手指抖得厲害,袖帶的金屬扣磕在托盤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跑出病房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女人的眼睛沒完全閉上,留著條縫,眼珠在裏麵慢慢轉,盯著我的背影,瞳孔裏的白圈還在轉,像個漩渦。
交班前的例會開得我心不在焉。護士長在講今天的護理重點,我的耳朵裏卻全是203病房女人的呼吸聲,粗重的,帶著痰音,還有她那句“我早就沒脈了”,像根冰錐,紮在腦子裏,拔不出來。
“小林,發什麽呆?”旁邊的同事碰了我一下,她叫王芳,比我早來半年,“剛才測203的吧?那床是昨天半夜收的,說是高熱不退,被人用輪椅推來的,送她來的人放下就跑了,到現在聯係不上家屬。”
“她沒手環。”我壓低聲音,指尖還殘留著她皮膚的冰涼,像沾了塊冰,“也沒病曆。”
王芳皺了皺眉,剛要說話,護士長突然拍了拍手:“好了,散會。小林,你去給203配瓶退燒藥,她體溫還沒降,剛才查房的主任特意囑咐了。”
拿著處方單去治療室的路上,我的腿像灌了鉛。治療室的藥櫃上擺著排生理鹽水,瓶身上的反光裏,我看見自己的臉煞白,嘴角還沾著早上沒擦幹淨的牙膏沫——剛才在203,女人的目光好像就停在我嘴角這處,那眼神,像在看塊肉。
配藥的時候,針頭總也紮不進藥瓶,手抖得厲害,針尖在橡膠塞上戳出好幾個小孔,藥水滲出來,滴在白大褂上,洇出片透明的印子。突然,治療室的門“吱呀”響了一聲,明明沒人,卻有風灌進來,吹得窗簾飄起來,露出窗外的法桐,葉子在晨風中嘩嘩響,像有人在哭,嗚嗚咽咽的。
退燒藥是粉色的液體,抽進針管時,我發現針管裏有根頭發,很長,黑亮亮的,發尾有點卷,不是我的——我留的是齊肩短發。
拿著輸液盤走到203門口,病房裏靜悄悄的,沒了剛才的喘息聲。我推開門,熱氣依然很重,卻沒了那股腥甜的汗味,換成了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像剛有人來消毒過。
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枕頭擺得端正,仿佛沒人躺過。床頭櫃上的搪瓷碗空了,藥渣被倒幹淨了,豁口處沾著點白色的粉末,像骨灰。
“人呢?”我愣在原地,輸液盤差點脫手,金屬杆撞在門框上,發出“哐當”一聲響。
“找什麽呢?”護士長走了進來,手裏拿著本病曆夾,封麵是藍色的,邊角有點磨損,“203的病人早上五點多沒了,家屬剛聯係上,說是在趕來的路上,正在辦死亡證明。”
“沒了?”我的聲音劈了,像被撕裂的紙,“我早上六點還來測血壓……”
護士長翻開病曆夾,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在空病房裏格外清晰。“不可能,”她指著死亡時間那一欄,黑色的鋼筆字寫得很清楚,“淩晨四點十五分,心跳驟停。當時值班的小李守著的,搶救了半小時,電擊都做了,沒救回來。”
我盯著那張病床,被單上的汗漬還在,像幅抽象的畫,顏色深得發黑。突然注意到枕頭底下露出點暗紅色的布,伸手一拽,竟是條女人的圍巾,羊毛的,很厚,沾著些黑色的汙漬,湊近一聞,一股濃烈的中藥味裏,混著點鐵鏽味——和早上聞到的一模一樣。圍巾的邊緣有個破洞,像是被什麽東西撕開的,露出裏麵的毛線,白森森的。
“這是……”
“死者的遺物。”護士長接過圍巾,放進黃色的醫療垃圾袋,袋子發出“窸窣”的聲響,“家屬剛才在電話裏說,她總戴著這條圍巾,哪怕天熱也不摘,說是她媽給織的。對了,她有先天性心髒病史,你測不到脈搏很正常,可能當時已經……”
護士長沒說下去,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白大褂,貼在皮膚上涼得刺骨,像敷了塊冰。早上女人抓我的那一下,她冰涼的皮膚,她那句“我早就沒脈了”,還有她瞳孔裏飛速轉動的吊扇——病房裏的吊扇明明是壞的,葉片早就卡住了,上麵落滿了灰,根本轉不了,我昨天查房時還注意到了,當時還想著報維修。
“小李呢?”我抓住護士長的胳膊,指節發白,用力得她“哎喲”叫了一聲,“我要問她!”
小李在護士站寫記錄,她的眼圈發黑,像是沒睡好。看見我進來,她手裏的筆“啪嗒”掉在桌上,臉色白得像紙。“203那床邪門得很,”她往四周看了看,聲音壓得像蚊子叫,“搶救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睜著,明明心電監護都成直線了,我總覺得她在看我,那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把我吸進去。還有,她的手攥得死緊,掰了半天才掰開,手心捏著根頭發,黑長的,不是她的,她是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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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沉到了底。低頭看自己的手腕,早上被她掐過的地方,赫然印著四個青紫色的指印,圓圓的,像戴了個鐲子,顏色深得發黑,像是中毒了。
那天下午,我去203病房消毒,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亮斑,灰塵在光裏跳舞。收拾床頭櫃時,指尖碰到個硬東西,從抽屜縫裏摳出來一看,是枚銀戒指,上麵刻著個“蘭”字,內側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已經幹了,刮了刮,像幹涸的血。
戒指塞進垃圾袋的瞬間,我聽見身後傳來“嗬嗬”的聲響,像有人在笑,又像在哭。猛地回頭,病房空空蕩蕩,隻有牆角的掃帚倒在地上,竹枝散開,像隻手。吊扇的葉片在輕輕晃,明明沒插電,卻轉得越來越快,風聲裏夾雜著女人的聲音,細細的,像根線,纏在我耳朵上:
“我的圍巾……”
我衝出病房,撞在剛進來的護工身上。她推著清潔車,車裏的消毒液桶晃了晃,液體濺出來,在地上畫出彎彎曲曲的線,像血。護工的臉很白,嘴唇哆嗦著:“你也聽見了?剛才我在門口,聽見裏麵有人說話,說要找圍巾……”
“你看見人了?”我的聲音發顫。
護工搖搖頭,又點點頭,手指著203的門:“沒看見人,但我看見床上有個人形,蓋著被子,就像……就像你早上進去時那樣。”
護工還在說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風灌進來,吹得白大褂的下擺獵獵作響。203的門在我身後緩緩合上,“哢噠”一聲輕響,像有人從裏麵鎖上了。鎖芯轉動的聲音很清晰,“哢啦哢啦”的,像骨頭在響。
後來我再也沒去過203病房,聽說那間房一直空著,沒人敢住。有次夜班,王芳說她看見裏麵亮著燈,透過門縫能看見個女人的影子,坐在床上,手裏織著圍巾,紅色的線在昏黃的光裏繞來繞去,像血在流。
上周整理舊物,翻出副橡膠手套,是那天測血壓時戴的。右手的食指處有個小小的破洞,邊緣沾著點黑色的汙漬,像幹涸的血。我盯著那個破洞,突然想起早上給女人測血壓時,她的指甲好像劃過手套——原來那時,她的指尖早就透過破洞,碰到了我的皮膚,那冰涼的觸感,不是皮膚,像碰了塊冰,帶著股腥味。
手套被我扔進垃圾桶的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203病房,女人躺在床上,衝我笑,嘴裏的黑牙更明顯了,手裏舉著條紅色的圍巾。“幫我戴上,”她說,聲音黏糊糊的,像含著血,“我好冷……”
圍巾纏上脖子時,我聽見自己的脈搏在耳邊跳,“咚咚”的,越來越慢,最後變成了監護儀的長鳴,尖銳,刺耳,像在哭。女人的手抓住我的手腕,這次我看清了,她的指甲縫裏不是黑泥,是血,新鮮的,順著我的胳膊往下流,滴在地上,匯成了條小溪。
驚醒時,窗外的天剛蒙蒙亮,像極了那個去測血壓的早晨。摸了摸脖子,皮膚冰涼,仿佛真的圍過條浸了汗的圍巾。低頭看手腕,那四個青紫色的指印,不知何時又浮現出來,在晨光裏泛著青黑,像四塊沒化的冰,摸上去,冰涼刺骨。
第二天去醫院,路過203病房,門開著條縫。我往裏瞥了一眼,床上躺著個病人,蓋著厚被,即使在夏天,也蓋得嚴嚴實實。她的頭發濕噠噠地貼在臉上,看見我,嘴角咧開個笑,露出顆發黑的牙。
“測血壓嗎?”她的聲音像砂紙磨木頭,“我早就沒脈了。”
我轉身就跑,聽見身後傳來“咚”的一聲,像有人從床上摔了下來,接著是“嗬嗬”的笑聲,越來越近,帶著股腥甜的汗味,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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