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溪上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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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的小溪在那年夏天變成了條黃蛇。洪水漫過石橋的第三天,我蹲在岸邊數浪花,看見渾濁的水裹著樹枝衝下來,"哐當"撞在橋欄上,碎成白茫茫的沫子。奶奶的拐杖在我背後戳了戳,竹製的杖頭帶著股黴味:"數啥?那水裏現在有雙眼睛,正盯著你呢。"
    她的皺紋裏積著汗,貼在額頭上,像片打濕的蛛網。三天前,鄰村的小雅就是在這兒沒的。那姑娘比我小兩歲,紮著羊角辮,辮梢係著紅綢子,跑起來"叮叮當當"響。那天她媽在對岸的玉米地薅草,讓她送瓶綠豆湯,臨走時給了五毛錢,說回來路過代銷點,買根草莓冰棍。
    小雅過橋時,洪水已經漫過了第三個台階。青石板上的青苔被泡得發漲,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她穿著雙紅塑料涼鞋,鞋麵上鑲著朵黃塑料花,剛走到橋中間,腳下一滑,整個人往溪邊歪過去。有路過的嬸子聽見她喊了半聲"媽",剩下的半截被洪水吞沒,像塊石頭砸進水裏,連個回響都沒有。
    最先跳下去撈的是張大爺,他光著膀子在下遊摸魚,聽見喊聲時,小雅的花裙子正從浪裏浮起來,白生生的布料像片荷葉。他伸手去抓,指尖剛碰到布角,就被一股力氣往下拽,水裏像有隻手攥著他的手腕,往深潭裏拖。"那水涼得邪乎,"他後來坐在我家門檻上,旱煙鍋子在膝蓋上磕得"邦邦"響,"攥得我骨頭縫都疼,等我掙開,人早沒影了,就撈上來這玩意兒。"
    他攤開手心,是顆黃塑料花,從涼鞋上掉下來的,花瓣斷了一半,沾著水草,綠瑩瑩的像條小蛇。
    小雅的媽在橋邊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啞得像破鑼。她抱著件小雅的白的確良褂子,逢人就把褂子往人麵前遞:"你看這領子,她自己繡的小花,針腳多齊......"說著說著就癱在地上,手指摳著橋麵上的石縫,指甲縫裏全是泥,"我該去接她的......我不該讓她自己走......"
    洪水退下去那天,村裏的男人們拿著竹竿去溪裏撈,竹竿插進水裏,"噗嗤"一聲就沒了半截,像被什麽東西咬住了。李叔的竹竿尖勾上來塊藍布,是小雅褲子上的,布邊上還留著個小小的牙印,像是她自己咬的——她害怕時總愛咬褲腳。
    "別撈了。"村東頭的劉老太拄著拐杖過來,往溪裏啐了口唾沫,"這孩子是被水鬼勾走了,撈不上來的。"她的眼睛渾濁,卻死死盯著橋中間,"她今晚就得回來,找她掉的東西。"
    這話沒人信,可當天夜裏,李叔就出事了。
    他是個強脾氣,不信邪,說要去溪裏抓幾條黃鱔下酒。半夜十一點多,他背著竹簍走過石橋,手電筒的光柱在水麵上晃,像根會動的棍子。走到橋中間時,光柱突然照到個小小的影子,蹲在橋欄邊,正低頭看水裏。
    "誰家的娃?"李叔喊了一聲,光柱往影子臉上掃。
    那是個小姑娘,穿著白褂子藍褲子,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水珠順著下巴往下滴,滴在橋麵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慢慢抬起頭,李叔看見她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眼白,臉上沾著泥,嘴角卻咧開個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小雅的小虎牙,她笑起來時特別明顯。
    "我在找我的花。"小姑娘開口,聲音像含著水,"紅涼鞋上的花,掉了。"
    李叔的手電筒"哐當"掉在地上,光柱歪到一邊,照見小姑娘的腳——她光著腳,腳心沾著泥,腳趾縫裏夾著水草,青綠色的。他想跑,腿卻像灌了鉛,眼睜睜看著小姑娘伸出手,指甲縫裏全是黑泥,往他臉上摸過來。
    "你看見我的花了嗎?"她的手碰到李叔的臉頰,涼得像塊冰,帶著股魚腥味,"我媽說找到花,就能回家了。"
    李叔突然尖叫起來,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連滾帶爬地往岸上跑,竹簍掉在地上,黃鱔"哧溜哧溜"爬出來,在橋麵上扭來扭去,像一條條小蛇。他跑過玉米地時,聽見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像有人跳進了水裏,緊接著是"嘩啦啦"的水聲,像有人在水裏追。
    第二天一早,李叔就發起了高燒,躺在床上胡話連篇,總說水裏有手抓他的腳脖子。他媳婦去石橋上撿竹簍,發現簍子裏多了塊濕乎乎的花手帕,是小雅的,上麵繡著隻小兔子,被水泡得發脹,兔子的眼睛掉了一顆,露出裏麵的白棉線。
    這事像長了翅膀,傳遍了整個村子。大人們傍晚就鎖門,連雞都不敢往溪邊放。可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膽兒比天還肥。虎子是村裏的孩子王,比小雅大一歲,以前總愛搶她的玻璃球,現在卻天天攛掇我們去石橋上看看。
    "肯定是李叔老眼昏花,看錯了。"他叼著根狗尾巴草,站在石橋對岸的老槐樹下,往橋麵上吐了口唾沫,"要是真有,我把她的紅涼鞋找出來,給她送去!"
    "別去。"我拽著他的胳膊,手心全是汗。石橋的台階上還留著水痕,像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線,把橋麵分成兩半,左邊的線深,右邊的線淺,像有人反複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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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慫包。"虎子甩開我的手,撿起塊石頭往橋麵上扔,"我就去看看,能咋地?"
    他剛踏上第一個台階,就"哎喲"一聲跳回來,腳脖子扭了。"邪門了。"他揉著腳踝,臉憋得通紅,"這台階滑得很,像抹了油。"
    我往台階上看,青石板上的青苔明明被洪水衝幹淨了,可陽光下卻泛著層濕漉漉的光,像剛灑了水。橋欄邊的石縫裏,卡著顆紅玻璃球,是小雅最喜歡的那顆,她以前總跟我炫耀,說這是她爸從城裏捎回來的。
    "看!"我指著玻璃球喊。
    虎子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好幾步,撞在我身上。"動了!"他的聲音抖得像篩糠,"那球動了!"
    我盯著紅玻璃球,它確實在動,一點點往石縫裏鑽,像被什麽東西往裏麵拽。緊接著,水麵"咕嘟"冒了個泡,浮起一縷黑發,很長,纏著根水草,在水裏漂來漂去,像條小蛇。
    "跑!"虎子拉著我就往回跑,速度比兔子還快。路過玉米地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橋麵上空蕩蕩的,隻有風吹過橋洞的"嗚嗚"聲,像誰在哭。可橋欄的影子裏,好像坐著個小小的人影,穿著白褂子,正低頭摳著什麽。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站在石橋上,腳下全是水,漫到膝蓋,涼得刺骨。小雅站在我對麵,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肩膀上,手裏舉著顆紅玻璃球,往我麵前遞:"給你玩,你陪我找花好不好?"她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眼白,嘴角掛著絲水草,綠瑩瑩的。
    我嚇得說不出話,轉身想跑,卻發現腳被水草纏住了,越掙紮纏得越緊,水草裏還夾雜著頭發,滑溜溜的,往我腳踝上繞。小雅的臉突然變得慘白,嘴唇發紫,對著我"咕嘟咕嘟"吐泡泡,像掉進水裏的魚。
    "救我......"她的聲音從水裏傳出來,悶悶的,"我找不到我媽了......"
    我尖叫著從夢裏醒來,渾身的冷汗把褥子都浸濕了。窗外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像有人在溪邊洗衣服,搓衣服的"啪嗒"聲很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搓得很用力。緊接著是"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溪邊往石橋的方向去,踩在泥地上的聲音很清楚,帶著水,黏糊糊的。
    我爬起來,扒著窗縫往外看。月光把石橋照得發白,像塊巨大的骨頭。一個小小的影子在橋麵上走,走幾步就停下來,低頭看橋麵,像在找什麽東西。走到橋中間時,她突然蹲下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哭,哭聲順著風飄過來,細細的,像蚊子叫。
    "雅雅?"我忍不住小聲喊了一句。
    影子猛地站起來,往我家的方向看。月光照在她臉上,我看見她的眼睛很大,黑洞洞的,沒有瞳孔,臉上還掛著泥,泥縫裏露出點白,像骨頭。她的頭發上往下滴水,落在白褂子上,暈開一片片深色的印子,像沒幹的血。
    她沒說話,隻是對著我家的方向,慢慢抬起手。她的手裏攥著顆東西,紅通通的,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像顆玻璃球。
    我嚇得趕緊縮回腦袋,鑽進被窩,用被子蒙住頭,連氣都不敢喘。腳步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往我家的方向來,踩在院子外的草地上"沙沙"響,草葉被踩斷的聲音很清楚。窗台上的鐵皮盒"哐當"響了一聲,那是我裝玻璃球的盒子,小雅以前總來跟我要,說想要顆紅的。
    "別找我......"我在被子裏哭,牙齒咬得"咯吱"響,"我沒拿你的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腳步聲慢慢遠了,又回到石橋上,來來回回地走,"啪嗒......啪嗒......",像在數台階。直到天快亮時,腳步聲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溪水"嘩嘩"的流淌聲,比平時急,像有人在裏麵遊泳。
    第二天一早,我掀開枕頭,發現底下多了顆紅玻璃球,沾著泥,和我夢裏見到的一模一樣。窗台上的鐵皮盒敞著蓋,裏麵的玻璃球少了一顆,正是那顆紅的。
    村裏的大人終於坐不住了,托人從鎮上請了個懂行的老先生。他穿著件藍布長衫,戴著副圓眼鏡,在石橋上轉了三圈,又往溪裏扔了三枚銅錢。銅錢落在水裏,"咕嘟"一聲就沒了,連個響都沒有。
    "這孩子是迷路了。"他摸著下巴上的胡子,眉頭皺得像團疙瘩,"她在找回家的路,找她掉的東西。"他從布包裏掏出根紅繩,係在橋欄上,紅繩在風裏飄,像條小蛇,"把她掉的東西找齊了,給她燒了,告訴她回家的路,她就不會再來了。"
    小雅的媽突然想起什麽,哭著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顆黃塑料花,張大爺撈上來的那顆。"她還掉了塊花手帕,繡著兔子的......"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還有她爸給她買的紅涼鞋,一隻在腳上,一隻......一隻沒找到......"
    那天下午,張大爺在下遊的水草裏摸魚,摸到個硬東西,撈上來一看,是隻紅塑料涼鞋,鞋麵上的黃塑料花沒了,鞋底沾著塊碎玻璃,閃著光。他把涼鞋給小雅的媽送去,她捧著涼鞋,哭得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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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先生在石橋上燒了黃紙,把找到的花手帕、紅涼鞋、黃塑料花都扔進火裏。火苗"騰"地竄起來,帶著股焦糊味,還有股淡淡的魚腥味。紙灰被風吹起來,飄向溪裏,像一群白色的蝴蝶。
    "回家吧,孩子。"老先生對著溪裏喊,聲音洪亮,"你媽在等你,路給你照亮了,順著光走......"
    從那以後,石橋上安靜了。夜裏再也沒有"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溪水也流得平緩了,像忘了以前的事。虎子說他半夜偷偷去看過,橋麵上空蕩蕩的,隻有那根紅繩在風裏飄,"嘩嘩"的,像在唱歌。
    可我知道,雅雅還在。有天早上,我去溪邊放牛,看見橋麵上有串小小的腳印,從橋頭走到橋中間,然後拐進溪裏,腳印在水邊消失了,旁邊放著顆紅玻璃球,沾著露水,亮晶晶的,像顆眼淚。
    現在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石橋上站站。橋欄上的紅繩早就沒了,橋麵被踩得光滑,青石板上的水痕早就幹了,隻剩下些淺淺的石縫。可我總覺得,在某個月光亮的晚上,還能看見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坐在橋中間,低頭摳著鞋上的泥,嘴裏念叨著:"找到花,就能回家了......"
    風吹過橋洞,"嗚嗚"的,像誰在應她。溪裏的水靜靜流著,陽光照在水麵上,閃著光,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球,紅的,黃的,亮晶晶的,都是小雅沒來得及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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