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床尾的影子
字數:7009 加入書籤
老家的木床總在夜裏發出磨牙似的聲響。九年級暑假,我躺在雕花床板上,數著梁上老鼠跑過的"窸窣"聲,像有人在暗處撒一把碎豆子。我的臥室和父母房間隻隔一扇木門,門板糊著十年前的舊報紙,印著泛黃的天氣預報,邊角被風掀得卷起來,"嘩啦啦"響,像誰在門外抖包袱。
哥哥怕黑,照例擠在父母中間。臨睡前他探過腦袋衝我做鬼臉,手電筒的光在他臉上晃,照得眼珠子發亮:"晚上別叫我,叫破喉嚨也不敢去救你。"他說話時,我看見他後頸的汗毛都豎著——其實他比誰都怕這老房子,怕牆角的蛛網,怕堂屋供桌後深不見底的陰影。
噩夢是後半夜掐著點來的。
夢裏的路是老家院外那條土路,坑坑窪窪的,月光把我的影子拽得老長,像條晾著的黑布。可走著走著,影子旁邊多了個東西——比我的影子更黑,更瘦,邊緣毛毛糙糙的,像被水泡爛的紙人。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最後被堵在頹圮的土牆根,那影子猛地壓過來,沒有臉,隻有片濃得化不開的黑,往我臉上罩,腥氣裹著土味,嗆得我喘不上氣。
"啊!"
我猛地睜開眼,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鑽進耳朵裏,涼得像冰。貼身的白睡衣濕透了,黏糊糊貼在背上,勾勒出脊椎的形狀。心髒撞得肋骨生疼,"咚咚"的,在寂靜的屋裏敲出回聲。雕花床的床腳堆著我的碎花毯子,定是剛才踢下去的,邊角拖在地板上,沾了層灰,像條被踩髒的尾巴。
窗外的月光斜斜切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橫橫豎豎,像道關人的柵欄。我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屋裏格外響。撐著坐起來時,後腰撞到床柱,"咚"的一聲悶響——就在這時,眼睛掃過床尾,全身的血瞬間凍成了冰。
床尾的地板上,蹲著個影子。
不是月光投下的那種淡青虛影,是濃黑的一團,像用墨汁潑在地上,邊緣暈開半寸,卻能看出是個人形,膝蓋抵著胸口,正對著我的床,一動不動。就是我夢裏的那個影子!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在"看"我,那團黑裏藏著雙眼睛,涼颼颼地掃過我的臉,掃過我的手,掃過我攥皺的床單。
我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剛要叫出聲,又死死咬住嘴唇。牙齒陷進肉裏,疼得發麻,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枕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不敢動,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憋成了細流,生怕那影子察覺到我的醒。
影子好像動了動,往床邊挪了半寸。老舊的地板發出"吱呀"一聲,像被什麽東西壓著骨頭。我趕緊把眼睛閉上,可眼皮薄得像層蟬翼,能感覺到那團黑離我越來越近,床尾的空氣都變涼了,帶著股潮濕的土腥味,像從村外那口枯井裏撈出來的。
不知僵了多久,也許是五分鍾,也許是半個世紀,我聽見了腳步聲。
"嗒......嗒......"
很輕,像光腳踩在剛拖過的地板上,從床尾慢慢移向門口。每響一聲,我的指甲就往掌心掐深一分,直到那腳步聲停在木門前,我才敢掀開條眼縫——影子已經貼在門板上,像張被拍扁的黑紙,邊緣隨著門板的木紋微微起伏。
門板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吱呀"一聲,細得像蚊子哼。腳步聲出去了,順著父母臥室的方向,越來越遠,"嗒......嗒......",踩在走廊的青磚上,帶著點空蕩的回響。
我剛要鬆口氣,父母的房間裏突然炸出哥哥的尖叫,帶著哭腔,尖得能刺破耳膜:"你要去哪兒?!"
我的頭皮"唰"地麻了,像被潑了桶冰水。哥哥怎麽會突然說話?他看見什麽了?
緊接著是媽媽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咋了?三更半夜的......"
"姐!我看見姐從她房間出來,進浴室了!"哥哥的聲音抖得像風吹的樹葉,每個字都在打顫,"她走路咋沒聲啊?臉還黑黢黢的......像沒開燈......"
浴室?我明明還在臥室裏!
恐懼像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我的喉嚨。我再也忍不住了,掀開被子就往門口衝,腳下的拖鞋"啪"地掉了一隻,也顧不上撿,光著腳撞在門板上,"砰"的一聲巨響。父母的房間裏傳來媽媽的驚呼,我連滾帶爬地衝進去,一眼就看見哥哥縮在床角,臉色白得像剛裱的窗紙,眼睛瞪得圓圓的,瞳孔裏映著浴室的方向,直勾勾的,像被釘住了。
"我在這兒!我沒去浴室!"我撲到床上,抓住媽媽的胳膊,手抖得像篩糠,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肉裏。
哥哥看見我,突然"哇"地哭出來,哭得渾身抽搐,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你......你不是剛進去嗎?"他指著浴室的方向,小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黑影子......跟在你後麵......拖著走的......"
"啥影子?"爸爸猛地坐起來,抓起枕邊的手電筒,"唰"地打開。光柱在屋裏掃來掃去,照得衣櫃、梳妝台的影子在牆上亂晃,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怪物。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去看看!"爸爸的聲音盡量壓得平穩,可我聽出他後槽牙咬得發緊,手電筒的光柱在他手裏抖得像風中的燭火。
光柱掃向浴室門口,那裏空無一人,隻有媽媽白天晾在門口的藍布衫,被穿堂風吹得晃了晃,衣擺掃過牆根,像個踮腳走路的人影。
爸爸舉著手電筒走過去,浴室的門虛掩著,"吱呀"一聲被推開。光柱先照向瓷磚牆,再掃過洗衣機,最後落在蹲便器上——啥都沒有。隻有水龍頭在滴水,"嗒......嗒......",節奏和剛才的腳步聲一模一樣,水珠落在瓷盆裏,濺起細小的水花,在光柱裏看得清清楚楚。
"沒人啊。"爸爸的聲音鬆了些,可手電筒的光柱還在浴室裏來回晃,像在確認什麽。
"不可能!"哥哥哭得更凶了,幾乎是尖叫,"我看得真真的!姐穿著白睡衣,頭發披在背後,後麵跟著個黑影子,影子拖在地上,都沾著灰!進浴室時,她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他說到"回頭看"時,突然打了個寒顫,像被冰水澆了,"那眼神......不是姐的......"
我嚇得往媽媽懷裏鑽,她的手也在抖,摟著我的胳膊勒得生疼,指節都發白了。哥哥說的白睡衣,正是我身上穿的這件,頭發也是我睡前散開的樣子。
那一晚,我們四個擠在父母的雙人床上,誰都沒睡。爸爸舉著手電筒照了半夜,光柱在浴室門口、我的臥室門口來回晃,像在畫一道無形的防線,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敢把電筒關掉。哥哥一直哭,哭累了就抽噎,眼睛死死盯著浴室的方向,睫毛上掛著淚珠,像怕裏麵突然鑽出什麽東西。
第二天一早,哥哥就發起了高燒。
臉蛋燒得通紅,像塗了層胭脂,躺在床上說胡話,一會兒喊"影子別過來",一會兒叫"姐快跑"。媽媽用酒精給他擦手心腳心,他卻抖得更厲害,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說"涼,像影子碰我"。村裏的赤腳醫生來看了,翻了翻他的眼皮,摸了摸他的額頭,說是"嚇掉了魂",開了些退燒藥,可怎麽吃都不管用,體溫像爬坡似的往上升,眼神也越來越迷糊,像蒙了層白霧。
我坐在床邊守著他,心裏像壓了塊石頭。哥哥看到的"我"是誰?那個從床尾離開的影子,是不是跟著"她"進了浴室?我突然想起昨晚的噩夢,那團黑影子壓過來的時候,後頸像是沾了什麽東西,涼颼颼的,甩都甩不掉,現在摸起來,還有點發麻。
"影子......在牆上......"哥哥突然睜大眼睛,眼球渾濁,直勾勾指著天花板,嘴唇哆嗦著,"它在笑......嘴角咧到耳朵根......"
我猛地抬頭,天花板上空空的,隻有去年貼的福字,邊角有點卷。可順著哥哥的目光看過去,陽光從窗縫照進來,在牆上投下院外老槐樹的影子,枝枝蔓蔓的,像個張開的大手,五指彎著,正往下抓。
"別怕,是樹影。"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燙得像火炭,皮膚幹燥得起皮,"哥,你看清楚,沒有影子......"
"有......"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氣若遊絲,眼睛慢慢閉上,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它跟著你回來的......從老井那邊......你掉的東西......"
老井?我心裏咯噔一下。老家院外三十步遠,有口枯井,用塊大青石板蓋著,邊緣長滿了青苔。奶奶說那井邪乎,民國時淹死過個外鄉人,穿黑布衫,沒撈上來,井水後來就慢慢幹了,"陰氣重,別靠近"。這次回來,我和哥哥偷偷掀開石板看過,裏麵黑黢黢的,深不見底,扔塊石頭下去,半天都沒回音,隻有股涼氣往上冒,吹得人後頸發麻。
難道和那口井有關?
下午的時候,奶奶顫巍巍地來了。她一進門就皺著眉,鼻子嗅了嗅,往屋裏掃了一圈:"咋這麽重的陰氣?像剛從井裏撈出來的。"她走到哥哥床邊,枯瘦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臉色一下子沉了,皺紋堆在一起,像塊老樹皮,"是井裏的東西跟著回來了。"
"井裏有啥?"媽媽急得眼圈發紅,聲音都帶了哭腔。
"老輩人說,那外鄉人死得冤,魂魄附在井裏,見了年輕娃就想拽下去作伴,"奶奶往窗外看了看,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用氣音說的,"你們是不是動過井蓋?"
我和媽媽對視一眼,都沒說話——哥哥昨天下午確實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掀開過石板,還跟我說聽見裏麵有"咕嘟"聲,像水開了。
奶奶從懷裏掏出個紅布包,油乎乎的,打開,裏麵是些糯米和七根銀針,往哥哥枕頭底下一塞:"壓著,別讓它再附身子。"她又走到我的臥室,盯著床尾看了半天,突然說,"這影子是衝你來的,你是不是在井邊掉過啥東西?"
我想了想,昨天下午在井邊整理頭發,皮筋斷了,掉在地上,是根黑色的,上麵鑲著個小蝴蝶——那是哥哥去年送我的生日禮物,他攢了半個月零花錢買的。當時光顧著追跑遠的雞,沒顧上撿。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糟了,"奶奶的臉更白了,手都開始抖,"那東西借物附身,皮筋上有你的氣,它跟著回來了。"她拉著我就往外走,"走,去井邊燒點紙,把皮筋贖回來,跟它說清楚,別再跟著了。"
到了井邊,奶奶讓我按住石板,她從籃子裏掏出黃紙和香。打火機"哢嚓"響了好幾下才打著,火苗竄起來,舔著黃紙,很快燒成灰。奶奶嘴裏念念有詞,聲音又快又急,像在跟誰討價還價。她讓我對著井口喊:"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我不要了,給你燒紙了......"
紙灰被風吹進井裏,打著旋往下落,像無數隻黑蝴蝶。我喊到第三遍時,井裏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有東西掉了下來,震得腳下的地皮都顫了顫。奶奶臉色一變,趕緊把石板蓋回去,又用旁邊的濕泥把縫糊住,"別再開了,這東西記仇,再惹它就麻煩了。"
回到家,哥哥的燒真的退了些。他醒過來,看見我就哭,這次不是嚇的,是委屈,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姐,我昨天看見的不是你,是影子變的,它穿著你的睡衣,可臉是黑的,沒有眼睛,隻有兩個洞......"他抓著我的手,指甲都快嵌進我肉裏了,"它進浴室時,影子在牆上拖得老長,像條蛇......"
我摸著他的頭,心裏發毛。影子能變成我的樣子,那它是不是還能變成別人?它在我床尾蹲了那麽久,到底在看什麽?
那天晚上,我們把所有的燈都開著,客廳的燈、臥室的燈、走廊的燈,連廚房的燈泡都擰亮了,光把每個角落都填滿,可照得越亮,越覺得暗處藏著東西。我和哥哥擠在父母中間,他緊緊抓著我的手,指縫裏全是汗,整夜都在哆嗦,像隻受驚的兔子。
半夜的時候,我聽見浴室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像有人在洗澡。
爸爸舉著手電筒過去看,浴室的門又虛掩著,和昨晚一模一樣。裏麵空空的,可水龍頭是開著的,熱水嘩嘩地流,鏡子上蒙著層白霧,上麵用手指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嘴角咧得很大,像小孩子畫的,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爸爸"啪"地關掉水龍頭,白霧裏的笑臉慢慢淡了,可我站在門口,總覺得那鏡子裏還有個影子,站在爸爸身後,黑黢黢的,正透過鏡子往我們這邊看,眼睛的位置是兩個更深的黑洞。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收拾東西回了城裏。車開出村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老家的方向,院外的老槐樹影影綽綽,像個站著的人影。哥哥的病徹底好了,可再也不敢提回老家的事,連奶奶打電話都不敢接,每次鈴響,他就往沙發底下鑽,渾身發抖。
我把那件白睡衣扔了,可總覺得背後涼涼的,像有個影子跟著。尤其是晚上走路,總忍不住回頭看,怕看到團黑黢黢的東西,正貼著牆根跟過來,腳不沾地,像片被風吹動的紙。
去年過年,奶奶在電話裏說,老家的井被填了,村裏要蓋新房,用推土機推平的,"填了好,填了幹淨"。我鬆了口氣,可夜裏還是會做噩夢,夢見那口井沒被填,黑黢黢的井口對著我,裏麵飄出根黑皮筋,上麵的小蝴蝶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像隻真的蝴蝶,撲扇著翅膀,正往我眼前飛。
哥哥也說,他總夢見浴室的鏡子,上麵的笑臉越來越清楚,還會動,嘴角咧得越來越大,最後把整個鏡子都占滿了,"它在笑我們跑不掉......"
前幾天整理舊物,我在初中的相冊裏翻出張照片,是去年暑假在老家拍的。照片上我和哥哥站在院子裏,他摟著我的肩膀,笑得露出豁牙,我舉著剛摘的石榴,背景是堂屋的木門。可放大了看,我身後的牆角有團黑影子,像個人蹲在那兒,正往鏡頭外看,邊緣模糊,和我臥室床尾的影子一模一樣。
而哥哥的腳邊,掉著根黑皮筋,上麵的小蝴蝶,和我掉在井裏的那隻,連翅膀上的紋路都分毫不差。
喜歡半夜起床別開燈請大家收藏:()半夜起床別開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