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歪脖子樹下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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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丫家的老房子總浸在樹影裏,像泡在墨水裏。青磚牆上的爬山虎綠得發黑,藤蔓絞成一團團,把窗戶遮得隻剩道縫,風一吹,葉縫裏漏出的光就在地上晃,像隻眯著的眼在眨。我攥著半塊橡皮站在院牆外,聽見裏麵傳來"哢噠哢噠"的聲,節奏很勻,像有人在用算盤珠子,又像在掰幹硬的骨頭——後來才知道,那是二丫奶奶在嗑人指甲,她總說"曬幹了脆得很"。
    "別去。"奶奶的拐杖在我腳邊敲了敲,棗木杖頭沾著泥,還帶著點新鮮的草汁,"那屋裏不幹淨,你二丫爺爺......"她的聲音突然壓低,拐杖往地上頓了頓,"去年你二丫爹出事前,就總往她家跑,回來褲腳總沾著河泥,鞋縫裏還纏著黑頭發,長的,能繞腳踝兩圈。"
    我甩開她的手,橡皮在口袋裏硌著大腿。村裏的大人都這麽說,二丫家是"陰地",住不得人。她爹去年在村口被卡車撞了,屍體被拖了三米遠,腦漿濺在油菜花地裏,黃燦燦的花上沾著白花花的東西,據說有人看見撞人的瞬間,駕駛室裏坐著個穿黑褂子的,臉白得像紙,嘴角咧開的弧度,和二丫爺爺瘋癲時一個樣。她爺爺更邪乎,年輕時去山裏采蘑菇,回來就瘋了,總說看見個黑影跟在身後,手裏拎著根麻繩,見人就問"夠長不",問完就嘿嘿笑,牙上沾著泥,有人說那是墳頭的新土。
    "她家有糖吃。"我往院牆裏瞟,二丫昨天偷偷塞給我顆水果糖,玻璃紙在太陽底下閃,紅得像滴血,"她說她奶奶做的,比供銷社的甜三倍。"我舔了舔嘴唇,那糖的甜味還殘留在舌尖,帶著點說不出的腥,像......像生豬肉的味。
    二丫家的院門沒鎖,虛掩著,木頭門軸鏽得厲害,推的時候"吱呀"響,像隻老鴨子被踩了脖子。院裏的石榴樹歪歪扭扭的,枝椏上掛著件黑褂子,風一吹晃晃悠悠,衣擺掃過樹幹,發出"沙沙"的聲,像有人在歎氣。樹下扔著個豁口的搪瓷碗,裏麵盛著些灰,沾著幾星暗紅,像沒燒透的紙——後來奶奶說,那是骨灰,摻了紅糖炒的,"給底下人捎甜口"。
    "進來呀。"二丫趴在門框上,梳著兩個小辮,辮梢係著紅繩,繩子都發灰了,像浸過血又曬幹。她的臉白得像張紙,嘴唇卻紅得厲害,像剛吃過生肉,嘴角還沾著點褐黃的渣,"我奶奶在熬糖呢,香得很。"她說話時,舌尖舔了舔嘴角,那動作讓我想起村口老劉家的狗,啃骨頭時就這麽舔。
    堂屋裏更暗,光線從窗縫擠進來,在地上投下細長的亮斑,灰塵在光裏跳,像一群小蟲子。二丫的奶奶坐在太師椅上,背對著門,梳著個圓髻,插著根銀簪子,一動不動,後頸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桌上擺著盤糖,黃澄澄的,沾著層白霜,看著像凍住的豬油,形狀卻怪得很——有的像小手指,關節處還鼓著;有的像腳趾頭,指甲蓋的地方泛著點青;最小的那塊圓滾滾的,像眼珠子,邊緣還帶著點紅,像血凝在上麵。
    "奶奶,我同學來了。"二丫喊了聲,太師椅上的人沒動,連頭發絲都沒晃一下,隻有銀簪子在暗處閃了閃,像條小蛇。
    我盯著那盤糖,喉嚨發緊。空氣裏飄著股甜腥味,像熬化的糖裏摻了血,還有點土腥氣,像剛挖開的墳。二丫拿起塊"手指糖"遞過來,她的手指冰涼,指甲縫裏有黑泥,像剛挖過土,指尖還沾著點紅,"吃呀,甜著呢。"她的聲音有點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貼在我耳邊哈氣。
    糖塊塞進嘴裏時,我聽見"哢噠"聲,不是糖碎了,是太師椅上的人動了。二丫奶奶慢慢轉過頭,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枯了的菊花泡在水裏。她的眼睛很渾濁,卻死死盯著我手裏的糖,嘴角咧開個笑,露出顆金牙,在暗處閃著光,牙麵上沾著點黑,像沒刷幹淨的煙油——後來才知道,那不是煙油,是墳裏的黑土,她總愛用牙啃泥,說"接地氣"。
    "慢點吃,"她的聲音像砂紙磨木頭,每個字都帶著碴,"別噎著,跟......跟你叔公似的。"她的銀簪子突然顫了顫,尖梢對著我的喉嚨,"他去年吃急了,卡著嗓子眼,臉憋得紫茄子似的,還是我用簪子給挑出來的......"
    我突然覺得嘴裏的糖發腥,像生肉的味,黏在牙上,扯都扯不掉。剛要吐出來,二丫按住我的手,她的力氣大得嚇人,指甲掐進我掌心,疼得我一哆嗦,血珠冒出來,她趕緊用手指蘸了蘸,往嘴裏送,咂咂嘴說:"鹹的。"她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眼白,"我爹以前最愛吃這個,每次能吃一盤,吃完就去河邊蕩繩,說能看見水裏的魚。"
    我逼著自己往下咽,糖塊滑過喉嚨時,像吞了隻活蟲子,在肚子裏拱。二丫奶奶的金牙又閃了閃,她抬起手,手腕上套著串黑珠子,磨得發亮,仔細看才發現是用骨頭磨的,上麵還留著骨髓的痕跡,"這糖得配著井水吃,才不噎。"她指了指桌下的瓦罐,罐口纏著紅布,布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魂"字,"二丫,給你同學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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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丫掀開瓦罐蓋,裏麵的水黑沉沉的,漂著層綠沫子,像放了很久的茶葉水,水麵上還浮著幾根頭發,又黑又長,繞成一團。她舀了半碗遞過來,水麵晃出個影子,不是我的臉,是個穿黑褂子的男人,臉貼在水麵上,眼睛瞪得溜圓,正對著我笑,嘴裏吐出的氣泡"咕嘟"破了。
    "喝呀。"二丫把碗往我嘴邊送,她的頭發垂下來,掉進碗裏,綠沫子順著發絲往上爬,沾在她的耳垂上,像顆綠痣,"我爺爺以前喝這個,說比酒還好,喝了就能看見河裏的老相好,穿著紅衣裳,往他懷裏鑽。"
    那天下午的事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我沒喝那碗水,二丫突然拉著我往河邊跑,她的手一直冰涼,攥得我手腕生疼,像被鐵鉗夾著,手腕上很快勒出紅痕,像道細麻繩。村口的歪脖子樹斜斜地伸到河麵上,枝椏彎得像根弓,樹皮裂開道縫,裏麵是黑的,像隻睜著的眼,縫裏還嵌著點紅布,像血。最粗的那根枝椏上拴著根麻繩,粗得能攥住,繩頭泡在水裏,綠油油的,像長了層青苔,還纏著幾根黑頭發,長的短的,在水裏漂來漂去,像水草。
    "玩這個。"二丫指著麻繩,眼睛亮得嚇人,瞳孔裏映著河水,黑得像深潭,"抓住了蕩過去,能碰著對麵的蘆葦,我爹以前總帶我蕩,說蕩到最高處,能看見水下的房子,紅漆大門,門口站著個穿黑褂子的,在招手。"
    河麵上飄著層霧,白蒙蒙的,把遠處的石橋都遮了,橋洞的影子在霧裏若隱若現,像頭趴在水裏的怪獸。我攥著麻繩,繩身滑溜溜的,沾著水,還有股土腥味,像剛從墳裏挖出來的。湊近聞了聞,腥氣裏混著點甜,像二丫家的糖。二丫先蕩的,她穿著花裙子,在霧裏一閃,像隻白蝴蝶,蕩到河中間時,我看見她腳下好像踩著什麽,不是水,是個黑糊糊的東西,浮在水麵上,像個人蜷在那,手慢慢往上舉,指甲又黑又長,要抓她的腳腕。
    "該你了。"她蕩回來,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嘴角還掛著笑,牙上沾著點綠,像水草,"別怕,我爺爺以前總在這蕩,說能看見河裏的魚,金黃金黃的,鱗片像糖紙。"她說話時,脖子後麵的衣領動了動,像有隻手在裏麵摸。
    我抓住麻繩的瞬間,手心突然刺痛,像被針紮了。低頭一看,麻繩上全是細小的倒刺,黑亮亮的,紮進肉裏,麻酥酥的,像有蟲子往血管裏鑽。剛蕩出去半米,就聽見身後傳來"哢嚓"聲,回頭一看,歪脖子樹的枝椏在晃,上麵的麻繩好像長了些,垂到水麵的部分纏上了什麽東西,黑沉沉的,在水裏一扭一扭的,像人的頭發,越纏越緊,還冒出些氣泡,"咕嘟咕嘟"的,像有人在水下吐氣。
    "快點!"二丫在岸邊喊,她的臉在霧裏看不清,聲音像從水裏撈出來的,帶著氣泡,"別停!它要過來了!"她的身後,樹影裏好像站著個人,背駝得厲害,手裏拎著根新麻繩,黃燦燦的,像剛搓的,正慢慢往她手裏遞。
    我使勁往前蕩,風灌進耳朵,"呼呼"的像有人在哭,是女人的哭聲,細細的,纏在耳邊,還夾雜著男人的笑,"嘿嘿"的,和二丫爺爺的笑聲一模一樣。蕩到最高處時,突然看見水麵上漂著個黑褂子,領口敞開著,裏麵空空的,像剛有人脫下來,被水一泡,鼓鼓囊囊的,像灌滿了泥。緊接著,天靈蓋猛地撞上塊硬東西,"咚"的一聲,像被錘子砸了,眼前瞬間黑了,金星子亂飛,嘴裏嚐到股鐵鏽味,順著喉嚨往下淌——後來發現,是頭頂撞破了,血順著脖子流進衣領,黏糊糊的像二丫家的糖。
    "抓住!"有人在耳邊喊,聲音很凶,像二丫的爺爺,那天我在村口見過他,瘋瘋癲癲的,對著樹說話,唾沫星子噴在樹幹上,"別鬆手!一鬆手就被拖走了!去年你二丫爹就是鬆了手,被拽到河底,第二天撈上來,手裏還攥著根頭發,長的,能繞手腕三圈!"
    我死死攥著麻繩,指節發白,手心的刺紮得更深了,血順著繩身往下滴,滴在水裏,暈開一朵朵小紅花,剛散開就被什麽東西吸走了,水麵上留下一個個小漩渦。蕩回岸邊時,看見二丫站在石階上,她的身後站著個穿黑褂子的人,背駝得像座山,手裏拎著根新的麻繩,黃燦燦的,像剛搓的,正慢慢往她手裏遞。二丫的手抬起來,指甲長得嚇人,黑亮亮的,要去接那根繩,她的手腕上,已經勒出了道紅痕,和我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回家。"我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心裏慌得厲害,像有隻手在抓五髒六腑。後腦勺的疼越來越凶,像有把錐子在鑽,順著脊椎往下麻,腿都快不聽使喚了。我看見歪脖子樹的樹洞裏,露出半張臉,白得像紙,眼睛黑沉沉的,正對著我笑,嘴裏還嚼著什麽,"哢噠哢噠"響,像在嗑糖。
    剛跑上河岸,就撞見下班的王姨,她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車鈴"叮鈴鈴"響,驚飛了樹上的麻雀,鳥屎"啪嗒"掉在我腳邊。"你咋跑這來了?"她捏著車閘,刹車片"吱呀"響,像在哭,"你堂姐從鎮上回來了,帶了桃酥,酥得掉渣,在家等你呢。"她的眼睛往河邊瞟了瞟,突然打了個寒顫,"這天怎麽這麽冷,像有人往脖子裏吹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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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說話,順著小路往家跑,後腦勺的疼越來越厲害,像有東西在裏麵產卵。跑過二丫家院牆外時,聽見裏麵傳來"哢噠哢噠"的聲,比剛才更響了,還夾雜著二丫奶奶的笑,"甜吧?再吃塊......這個像你叔公的手指頭,關節處還鼓著呢,他生前就愛掰手指頭玩......"
    到家時,堂姐正坐在門檻上,手裏拿著油紙包,油都滲出來了,香噴噴的。看見我就喊:"你去哪了?頭上咋有血?"她的手指往我後腦勺摸了摸,突然"呀"地叫了一聲,指尖沾著點黃渣,"這啥呀?黏糊糊的,還有股甜味。"
    我摸了摸後腦勺,手上沾著黏糊糊的東西,紅的,帶著股腥味,還混著點黃,像二丫家的糖渣。奶奶趕緊找了塊布給我包上,她的手在抖,包布時碰著我耳朵,冰涼的像塊鐵。"說了別去別去,"她念叨著,眼淚掉在我脖子上,燙得像開水,"那樹底下......埋著人啊......你二丫爺爺就是在那上吊的,用的就是那根麻繩,勒得舌頭伸出來老長,眼珠子瞪得像銅鈴,屍檢時發現他胃裏全是糖,黃澄澄的,帶著頭發絲......"
    後來才知道,二丫的爺爺不是瘋了,是三十年前在歪脖子樹下上吊了,用的就是那根麻繩。他死那天,有人看見他在河裏蕩,說他不是自己跳的,是被水裏的東西拽下去的,拽的時候還喊"夠長了......夠長了......"撈上來時,他手裏攥著根頭發,黑長的,不是他的,他是光頭——那是二丫早逝的奶奶的頭發,她當年掉河裏淹死了,屍身一直沒撈上來,隻漂上來些頭發,纏在歪脖子樹的枝椏上。
    二丫家的糖我再也沒吃過。有次路過她家,看見院裏的石榴樹枯了,枝椏上的黑褂子還在,風一吹,像在招手。二丫坐在門檻上,手裏拿著塊糖,往嘴裏塞,嘴角沾著紅,看見我就笑,露出顆黑牙:"我奶奶說,你叔公還想吃糖......他托夢說,上次的手指頭太硬,下次做軟點的......"她的手腕上,多了個銀鐲子,和她奶奶的一模一樣,鐲子上纏著根黑頭發,繞了三圈。
    河邊的歪脖子樹後來被鋸了,據說是因為總有人在那出事。有個小孩蕩繩時掉水裏,撈上來時手裏攥著根頭發,黑長的,不是他的,他是個男孩,留著寸頭。樹樁被劈開時,裏麵全是黑的,像被水泡透了,還嵌著些碎骨頭,小小的,像手指頭,骨髓裏還滲著點黃,像沒化的糖。
    現在每次回老家,都繞著河邊走。上個月去看,那地方種上了玉米,綠油油的長得正旺,可我總覺得在玉米地裏看見根麻繩,半截埋在土裏,半截露在外麵,上麵沾著點紅,像血。風一吹,玉米葉"沙沙"響,像有人在說:"再蕩一次......就一次......你叔公還在水裏等著呢......他說上次的糖太硬,這次熬軟了,像舌頭......"
    後腦勺的疤還在,圓圓的,像塊硬幣。陰雨天時就隱隱作痛,摸的時候,總能想起那天攥麻繩的感覺,滑溜溜的,沾著水,還有手心被紮出的小窟窿,裏麵好像還嵌著什麽東西,硬邦邦的,像沒化的糖渣,又像碎骨頭。
    前幾天做夢,夢見自己又在歪脖子樹下蕩繩,二丫站在岸邊笑,她身後的黑褂子人影手裏拎著根新麻繩,黃燦燦的,正往我脖子上套。河裏漂著好多糖塊,像手指頭,像腳趾頭,像眼珠子,二丫奶奶坐在水麵上,金牙閃著光,說:"再吃塊......這個像你的......剛從你後腦勺摳下來的,還熱乎著呢......"
    我猛地驚醒,摸了摸後腦勺,手心沾著點黃渣,甜腥甜腥的,像二丫家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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