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後視鏡裏的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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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油茶鍋總在灶上咕嘟著,茶油混著炒米的焦香漫出來,在堂屋的八仙桌腿繞來繞去,像條沒骨頭的蛇。我蜷在桌下數小姨的繡花鞋,鞋麵上的粉桃花被青磚地蹭得發灰,鞋尖沾著點黃泥巴——是從黑風口那道梁帶回來的,她今早去給杏兒送布鞋,回來時臉白得像浸了水的紙,指尖的頂針還卡在指節上,取不下來。
"後來呢?"小姨的筷子在粗瓷碗裏攪,炒米沉下去又浮上來,碗沿的豁口刮著她的指腹,"柱子他娘真看見......看見柱子的頭掛在樹杈上?"
"噓——"老根叔的煙杆在桌腿上磕出火星,火星落在我手背上,燙得我一縮。他的黃牙咬著煙嘴,煙袋鍋裏的煙絲明明滅滅,映得他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當著娃的麵,說這幹啥。"話雖如此,他往小姨那邊湊了湊,煙圈飄到她耳後,帶著股嗆人的土煙味,"狗蛋他二舅跟柱子同村,說柱子被抬回來時,脖子彎得像曬蔫的豆角,脊梁骨全斷了,眼珠子瞪得快掉出來,瞳孔裏全是樹杈子影,密密麻麻的,像爬滿了黑螞蟻。"
小姨的耳尖紅了,慌忙端起茶碗,茶沫沾在她嘴角,像沒擦淨的唾沫。我看見她的手在抖,碗底磕著桌麵,發出"當當"的輕響,像誰在用指甲彈。我知道她在想啥——上個月柱子托人捎來的麥乳精,她還藏在樟木箱裏,鐵皮罐上的美人頭被摩挲得發亮,罐口的錫箔紙總沾著她的指紋,像按上去的紅印。
那時候村裏的後生找姑娘,全靠摩托車的"突突"聲打破黑。石頭那輛嘉陵牌摩托車是偷他爹的,車鬥鏽得能看見裏麵的彈簧,黃澄澄的,像露出的骨頭。車燈蒙著層灰,照出去的光歪歪扭扭,像條瘸腿的狗在地上爬。出發前石頭往車把上綁了紅綢子,說是他娘求來的平安符,紅綢子在風裏飄,像截淌血的腸子,邊角還沾著點香灰。
"你確定杏兒她爹媽睡死了?"石頭的腳在踏板上磕,引擎"哢哢"響,像咳嗽的老頭卡了痰。他的手心全是汗,攥著車把的手滑溜溜的,紅綢子纏在指縫裏,勒出紅痕。
柱子往嘴裏塞了顆橘子糖,糖紙在月光下閃了閃,金箔麵映出他的半張臉,"放心,她哥去鎮上賭錢了,她爹媽耳背,打雷都醒不了。"他往石頭後頸拍了下,手心的汗蹭在他襯衫上,洇出片深痕,"對了,帶上那包水果糖,杏兒愛吃橘子味的,上次跟我念叨好幾回。"
七點剛過,摩托車就竄出了鎮子。山路坑坑窪窪,車把抖得像篩糠,石頭的胳膊肘撞在車把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油箱上,"滋滋"響,像滴進了滾油。柱子在後座晃,膝蓋時不時頂石頭的腰,軍綠色外套的拉鏈沒拉,風灌進去,鼓得像隻裝了氣的豬尿泡,衣擺掃過石頭的手背,冰涼,像條蛇爬過。
"你他媽坐穩點!"石頭罵了句,車燈掃過路邊的墳頭,碑上的字被雨水泡得發漲,"王二麻子"三個字糊成一團,像張哭花的臉。"這要是摔下去,咱倆都得喂野狗,去年黑風口就叼走了張屠戶的豬崽子,找著的時候隻剩半隻蹄子。"
柱子沒應聲,反而往前挪了挪,肩膀頂著石頭的背。石頭感覺不對勁——柱子明明比他瘦,此刻卻沉得像塊石頭,後背被壓得發疼,像是有人在後麵使勁推,骨頭縫裏都透著酸。他想回頭罵兩句,脖子卻僵得像生了鏽,轉不動。
"擠啥?"石頭猛踩刹車,摩托車在石子路上滑出半米,車燈晃過一棵老槐樹,樹影在地上張牙舞爪,像要撲過來咬人。車把上的紅綢子被風吹得纏上他的手腕,越勒越緊,像根血繩。
後座的人還是沒說話,隻是又往前擠了擠,這次更狠,石頭的胳膊被擠得偏離車把,差點撞上山崖。他聞到股味,不是柱子身上的汗味,是股土腥氣,混著點腐爛的甜,像夏天爛在地裏的西瓜,又像外婆醃壞了的梅子醬,酸得人牙床發軟。
"柱子你......"石頭的話卡在喉嚨裏——他突然想起,柱子今早睡過頭,沒來得及換衣服,穿的是件藍布褂子,洗得發白,領口還補著塊補丁,不是這軍綠色。這外套的料子硬邦邦的,像曬了半個月的牛皮,蹭得他後頸發麻。
後頸突然傳來一陣涼,像有人對著他脖子吹氣。那股土腥味更濃了,石頭的頭皮"嗡"地炸開,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車把的紅綢子上,暈開片深紫,像血。他的手在抖,摸到車把右側的後視鏡,鏡片裂了道縫,像道沒愈合的疤,邊緣還沾著點幹了的泥。
"看......"
一個尖溜溜的聲音,像指甲刮玻璃,貼在他耳邊說的。不是柱子的聲,也不是男人的聲,細得像女人的,卻又帶著股說不出的僵硬,像生鏽的門軸在轉。
石頭的手像被燙了似的縮回來,可那聲音還在耳邊繞,"看鏡子......看......"
他咬著牙,用袖子擦了擦後視鏡。鏡片上的裂縫正好劃過鏡中的影像——他看見自己的臉,煞白,嘴唇哆嗦著,門牙咬著下唇,滲出血珠。而他身後,緊貼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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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張臉,白得像塗了石灰,圓得像曬穀場上的石碾子。沒有頭發,沒有耳朵,甚至沒有脖子,就那麽憑空懸在後座,邊緣模糊,像被水泡過的紙。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對著他,沒有眼白,黑洞深處好像有東西在動,像蛆蟲在爛泥裏拱,又像無數根細頭發在飄。嘴咧得很大,嘴角快咧到耳根,露出的牙又細又尖,沾著點黑泥,像是剛從土裏鑽出來,牙縫裏還塞著點紅絲,像沒消化的肉。
鏡子裏的白臉突然笑了,尖牙閃著光。石頭看見它抬起一隻手,那手白得像霜,指甲蓋泛著青,指尖纏著點紅繩——正是他綁在車把上的紅綢子,不知何時斷了,隻剩下一小截,繩頭還在滴著黏糊糊的東西,像融化的豬油。
"擠......擠擠......"白臉的嘴沒動,聲音卻直接鑽進石頭的腦子裏,像有人用錐子往裏紮,疼得他太陽穴突突跳。
"啊——!"石頭的慘叫在山穀裏撞來撞去,驚得夜鳥撲棱棱飛,翅膀掃過他的臉,帶起陣涼風。他猛擰油門,摩托車像瘋了一樣往前衝,車把左右亂晃,好幾次差點衝進溝裏。後視鏡被風刮得來回甩,每次晃到後麵,那張白臉都在,眼窩的黑洞死死盯著他,嘴角的笑越來越大,露出的尖牙上沾著的紅絲更多了,像剛舔過血。
他感覺後座越來越沉,像馱了塊大石頭,車胎都在往地裏陷。那股土腥味裹著腐爛的甜,鑽進他的鼻子,他開始惡心,胃裏的酸水往上湧,差點吐出來。路過黑風口的梁時,風突然變了向,卷著白霧撲過來,霧裏好像有很多人影,擠擠挨挨的,都在往他的摩托車上湊,伸出的手白花花的,像水裏泡發的白蘿卜。
"太多了......擠不下了......"石頭胡亂喊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視線裏的山路變成了黑糊糊的一片,像條通往地府的路。
摩托車突然"哐當"一聲撞在土坡上,石頭被甩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的額頭磕在石頭上,血順著眼角往下淌,糊住了眼睛,眼前一片紅,像浸在血裏。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卻聽見身後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突突突"的,好像有人在騎,車把還在左右晃,像喝醉了酒。
他抹了把臉上的血,回頭看——那輛嘉陵自己在原地轉圈,車把上的紅綢子早沒了蹤影,後視鏡正對著他。鏡子裏,那張白臉貼在鏡片上,眼窩的黑洞裏滲出黏糊糊的東西,像融化的豬油,順著鏡片往下淌,在鏡底積成一小灘。而白臉旁邊,靠著個穿藍布褂子的人影,是柱子,他的頭歪在肩膀上,脖子處有圈青紫色的勒痕,像被什麽東西勒過,舌頭伸出來老長,垂到胸口,舌尖還沾著點橘子糖的金箔紙。
"救......救......"柱子的嘴動了動,卻沒聲音,隻有血沫從嘴角冒出來,順著下巴滴在藍布褂子上,洇出朵黑花。
石頭連滾帶爬地跑,鞋跑掉了一隻,光著的腳被石子劃破,血滴在地上,像串紅珠子。他不敢回頭,隻聽見身後傳來"嘻嘻"的笑聲,尖溜溜的,跟著他的腳步,一步不落,偶爾還有"咚咚"的悶響,像有人用頭撞摩托車油箱。
路過老槐樹下時,他看見柱子的藍布褂子掛在樹杈上,被風吹得像麵旗子。褂子裏麵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麽東西,圓滾滾的,隨著風一晃一晃,偶爾撞到樹幹,發出"咚咚"的悶響,像有人在用頭撞樹。有隻烏鴉落在旁邊的枝椏上,叼著塊紅布,"呱呱"地叫,那紅布正是車把上的紅綢子。
第二天一早,杏兒她娘去喂豬,看見溝裏翻著輛摩托車,車座上沾著些白灰,像燒紙剩下的,還沾著幾根黑頭發,又粗又硬,不像人的。她往樹上一瞅,當場就癱了——柱子的藍布褂子還在樹杈上,隻是口子開了,滾出來個東西,圓滾滾的,白得像冬瓜,在地上彈了兩下,停在豬圈門口。
那是顆人頭,臉上的皮被剝得幹幹淨淨,紅肉外翻著,上麵爬滿了白蛆,兩隻眼睛瞪得溜圓,正是柱子的。眼眶裏空空的,眼珠不知去哪了,隻有血糊糊的洞,像兩張在哭的嘴。
石頭是在鎮衛生院被發現的,他蜷縮在牆角,懷裏抱著塊石頭,石頭上沾著血和頭發,嘴裏不停念叨"別擠"。他的後頸有圈青痕,像被什麽東西勒過,深的地方皮肉都陷了進去,解開他的襯衫,後背全是紫黑的指印,密密麻麻的,像被很多隻手抓過,指印小得嚇人,像孩童的手,卻又帶著成年人的力道,有些地方的皮肉都被摳爛了,露出裏麵的紅肉。
"邪門得很。"老根叔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光映著他的臉,像張燒焦的紙,"石頭他娘請了個看事兒的,那老太太摸著石頭的後頸就哭,說他被"擠煞"纏上了。"
"擠煞?"我從桌底鑽出來,小姨的繡花鞋尖踢了我一下,她的手在抖,茶碗裏的油茶灑出來,在桌上漫開,像灘血。八仙桌的木紋裏滲著茶漬,慢慢暈開,像張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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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埋得太擠的鬼。"老根叔的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煙灰落在地上,被他的腳碾成粉,"黑風口以前是亂葬崗,民國時鬧饑荒,餓死的、病死的,都往那兒扔,一層壓一層,連口薄皮棺材都沒有,有的屍首還沒涼透就被新的壓上來,胳膊腿都擠得變了形。那些鬼最恨人倆倆結伴,見了就想擠進去,把活人的身子當棺材,湊個整。"
他往小姨那邊瞟了瞟,煙袋鍋子在手裏轉了轉,"聽說柱子他太爺爺就是餓死在黑風口的,屍體跟好幾個人堆在一起,連塊遮臉的布都沒有,後來有人看見他太爺爺的魂總在黑風口轉悠,見人就往人堆裏擠,說"暖和"。"
小姨的臉"唰"地白了,手裏的茶碗"哐當"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她突然想起什麽,瘋了似的往樟木箱跑,鐵皮罐裏的麥乳精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像骨灰。罐子底下壓著張紙條,是柱子寫的,字歪歪扭扭,墨跡發烏,像用血寫的:"黑風口的霧裏有好多人,都在擠,說要找個伴,它們拽我的腳,說軍綠色的外套能裝下三個......"
石頭在衛生院躺了半個月,醒了就對著牆喊"別擠",看見穿軍綠色衣服的就打,用牙咬,用手抓,說"裏麵有東西在動"。他爹把他鎖在家裏,窗戶糊上了黑布,可鄰居說,夜裏總聽見他家有"嘻嘻"的笑聲,還有人擠來擠去的"咚咚"聲,像很多人在屋裏轉圈,撞得牆都在晃。
後來石頭被送去了精神病院,有人去探望,說他總坐在鏡子前,用手摳自己的臉,指甲縫裏全是血,嘴裏念叨:"再圓一點......再白一點......這樣就能擠進去了......"他的後頸那圈青痕總不消,反而越來越深,像長了圈黑胎記,有人說在月光下看見那青痕在動,像有無數隻小手在勒。
小姨沒過多久就嫁了,嫁給了鄰縣一個開拖拉機的,婚車特意繞開了黑風口,走了遠路。可她總做噩夢,夢見自己坐在摩托車後座,身後有個白臉的東西擠她,冰涼的手摸著她的脖子,說:"你看,柱子在鏡子裏等你呢,他說一個人太擠,你的繡花鞋好看,借我擠擠......"每次夢醒,她的繡花鞋都不在床底下,而是在門檻外,鞋尖對著黑風口的方向,裏麵塞著顆橘子糖。
我再去外婆家時,老根叔還在喝油茶,隻是不再提黑風口的事。有次他喝多了,趴在桌上哭,說年輕時在黑風口見過張白臉,貼在他的自行車後視鏡上,"它問我為啥一個人,說想擠擠,我看見它的眼窩裏......有我太爺爺的銀鐲子,那鐲子是我太奶奶給陪葬的,怎麽會在那兒......"他的手在發抖,指著自己的後頸,那裏有圈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青痕,"它抓了我一把,說"下次帶個人來"。"
灶上的油茶還在咕嘟,茶油香混著點說不清的土腥味。我趴在桌底,看見小姨的繡花鞋尖還在抖,鞋麵上的粉桃花全掉光了,露出裏麵的白布,像塊裹屍布。鞋底沾著的黃泥巴幹了,裂開的紋路像張人臉,正對著我笑。
夜裏起夜,我看見外婆在院裏燒紙,火光忽明忽暗,映著她的臉,像張皺巴巴的紙。她往火堆裏扔了雙軍綠色的鞋,是柱子的,鞋裏塞著顆橘子糖,糖紙在火裏蜷成一團,像隻被燒熟的蟲子。灰燼裏飄出根紅綢子,正是石頭綁在車把上的那根,燒了一半,剩下的半截在風裏飄,像隻斷了的舌頭。
"別擠了......"外婆的聲音飄在風裏,帶著哭腔,"都有地方......黑風口的地鬆,能埋得下......"
紙灰被風吹起來,飄向黑風口的方向,像一張張白臉,在月光下晃啊晃。我突然想起老根叔的話,黑風口的亂葬崗裏,有個沒臉的鬼,總在找伴,它最喜歡擠在摩托車後座,對著鏡子笑,說:
"擠擠嘛,兩個人的地方,夠我們三個躺了。你看這後視鏡,正好能照見咱們仨的臉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後頸,不知何時起了圈涼意,像有人剛吹過氣。抬頭望向窗外,黑風口的方向有團白霧,正慢慢往院子飄,霧裏好像有輛摩托車的影子,"突突"聲越來越近,車把上的紅綢子在霧裏一閃一閃,像隻招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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