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轉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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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級的秋夜總裹著股燒荒草的煙味,嗆得人嗓子眼發緊。晚上八點剛過,天就黑得像潑翻的墨汁,連月亮都躲在雲後,隻敢漏點慘白的光,在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我攥著弟弟小宇的衣角,他掌心全是汗,把我的襯衫都洇濕了一塊,涼颼颼的像貼了片冰。朋友磊子扛著根工地撿的螺紋鋼,鐵家夥在地上拖出"嘩啦"聲,他說這玩意兒能打"野東西",可他的手一直在抖,鐵杠子撞著牆根的碎磚,"哐當哐當"響,像在給自己壯膽。
    "真去掏鳥窩?"小宇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紙片,他比我矮半個頭,此刻縮著脖子,活像隻受驚的鵪鶉,"我媽說那胡同後麵的樹林......埋死人的坑沒填......"
    "怕了?"磊子用鋼筋戳了戳小宇的後背,鐵頭刮過棉襖,發出"刺啦"聲,"怕了就回去跟你媽喝奶,我和阿明去。"他嘴上硬氣,眼角卻瞟著胡同深處,那裏黑得像個張著嘴的怪獸。
    胡同是條死路,寬不過兩米,兩側的土牆歪歪扭扭,牆頭上插著的碎玻璃在月光下閃,像一排倒豎的獠牙。最裏頭拐個彎就是樹林,林子裏有個黑糊糊的土坑——上個月遷墳時,棺材被抬去了新墓園,隻留下這個坑,深約兩米,據說晚上能聽見"哢噠哢噠"的響,像骨頭在坑裏滾。我爸說,那是沒遷幹淨的"東西"在找自己的骨頭。
    我們仨並排往前走,磊子走最外側,離樹林最近,他的鋼筋在地上拖出火星,"劈啪"響,想驅散黑暗。小宇夾在中間,頭埋得快碰到胸口,塑料涼鞋蹭著地麵,發出"沙沙"聲,像隻膽小的老鼠。我貼著內側的牆走,牆皮掉了一大塊,露出裏麵的黃土,沾了我一後背,涼得像敷了塊冰袋。
    胡同裏沒燈,隻有雲縫漏下的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地上糾纏、扭曲,像幾條打架的蛇。空氣裏飄著股腐葉味,混著磊子身上的汗味,還有點說不清的腥甜,像夏天爛在牆角的西瓜,又像奶奶醃壞了的梅子醬,酸得人牙床發軟。
    "哥,你聞見沒?"小宇突然停下,鼻子抽了抽,聲音發顫,"像......像血......"
    "你鼻子壞了。"磊子用鋼筋捅了捅他的後腰,"是樹葉爛了。"可他說這話時,喉結上下滾了滾,鋼筋握得更緊了,指節泛白。
    走到拐角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前麵有團光。不是路燈的暖黃,也不是手電筒的慘白,是種發綠的光,幽幽的,像深水裏的青苔在發光。光團很小,在地上晃晃悠悠,像有人舉著什麽東西在挪動。
    "誰啊?"磊子喊了一聲,鋼筋橫在胸前,擺出打架的架勢,"出來!別裝神弄鬼!"
    光團停住了。過了幾秒,慢慢往我們這邊挪,速度慢得詭異,像提線木偶被人牽著走。光後麵的影子投在牆上,瘦長瘦長的,頭大身子小,像個倒過來的感歎號,隨著光的移動輕輕搖晃。
    小宇往我身後縮了縮,指甲掐進我的胳膊,疼得我一哆嗦:"哥,我怕......咱回去吧......"
    "別怕,"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幹得發緊,"可能是......可能是誰家大人出來找孩子。"話雖如此,我的腿肚子已經開始轉筋——這胡同除了我們仨,平時連野狗都不來,誰家大人會往這黑窟窿裏鑽?
    光團越來越近,能看清是部手機,屏幕亮著綠光,照得舉手機的人手背慘白,像泡在水裏三天的白蘿卜。那人穿著件紅棉襖,袖口磨得發亮,是我堂姐林薇常穿的那件——她去年嫁給鄰村的王強,住得不遠,回娘家時總愛穿這件紅棉襖,說喜慶,襯得她臉色好看。
    "是林薇姐!"我鬆了口氣,推了小宇一把,"別怕,是堂姐。"
    磊子也笑了,把鋼筋往地上一戳,"哐當"一聲,"我說啥呢,嚇老子一跳。"
    "堂姐!"我們仨一起喊,聲音在胡同裏撞來撞去,有點發飄,像被風吹得變了調。
    可那人沒應聲,還在往前走,手機的綠光一直死死盯著地麵,沒抬過頭。紅棉襖的衣角在風裏晃,像團跳動的火苗,卻一點暖意都沒有,反而透著股寒氣,像冰做的火。
    "姐,你咋在這兒?"磊子往前走了兩步,鋼筋扛回肩上,"你也來......"
    他的話沒說完就卡住了。那人離我們不到三米,手機的綠光突然往上移了移,照到了她的臉——確實是林薇姐,眉眼還是那樣,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地麵,眼皮眨都不眨,像畫在紙上的假眼。她的嘴唇發紫,嘴角掛著點白沫,像冬天凍住的口水,結了層薄冰。
    "姐?"我試探著喊了一聲,心裏莫名發毛,"你咋不說話?天黑了,這地方......"
    她還是沒反應,徑直往我們這邊走,腳步很慢,一步一頓,像踩著棉花,卻一步都沒停,像沒看見我們這三個大活人似的。紅棉襖擦過磊子身邊時,磊子突然往後退了一步,捂住鼻子,臉皺成一團:"啥味啊?像......像爛蘋果擱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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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聞到了,那股甜腥味更濃了,像夏天放在牆角爛掉的西瓜,汁水淌了一地,又混著點鐵鏽味,鑽進鼻子裏,刺得人想打噴嚏。這味道就從林薇姐身上飄出來的,跟著她的紅棉襖一起晃,甩都甩不掉。
    "姐!"小宇急了,伸手想去拉她的袖子,"我是小宇啊!你咋不理人?是不是摔著了?"
    他的手剛要碰到紅棉襖,林薇姐突然停了。我們仨都屏住呼吸,胡同裏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鼓,又像有人在用拳頭砸牆。手機的綠光還在晃,照得她的臉一半亮一半暗,像張陰陽臉,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她沒看我們,繼續往前走,腳步還是那麽慢,紅棉襖的影子在牆上拖得更長了,頭的位置突然鼓了鼓,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麵動,頂得頭皮老高。
    "不對勁。"磊子的聲音發顫,拉著我往後退,"她......她剛才是不是沒喘氣?你看她胸脯......"
    我這才發現,林薇姐的胸脯一直沒起伏,像尊塞滿了棉花的泥塑。手機的綠光越來越遠,她快走到胡同口了,再往前就是那片樹林,離那個墳坑隻有幾步路——那墳坑埋的是她太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婆婆,聽說死的時候脖子腫得轉不動,總喊"勒得慌,喘不上氣"。
    "姐!別往前走了!"我突然喊出聲,不知道為啥,就是覺得她不能去樹林,那墳坑在等她,"那邊有墳坑!危險!"
    這句話像按了開關。已經走出五六米遠的林薇姐,突然停住了。紅棉襖在風裏抖了抖,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拽了一把,衣擺掃過地麵的枯葉,發出"沙沙"聲,像有人在磨牙。
    然後,她的頭開始動了。
    不是正常人那樣轉,是像生鏽的軸承,一點一點地往左轉,脖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像幹木頭在摩擦,又像骨頭在錯位,聽得人牙酸。手機的綠光隨著她的頭一起轉,慢慢照向我們,綠幽幽的光掃過牆,掃過磊子掉在地上的鋼筋,最後停在我們仨臉上,把我們的臉照得發綠,像水裏的青苔。
    我看見她的眼睛了。剛才明明是直勾勾的,現在卻瞪得很大,眼白占了大半,瞳孔縮成個小黑點,像針孔,裏麵映著我們仨的影子,小小的,在裏麵抖。眼角裂了道縫,滲著點紅,像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紅棉襖上,洇出個深點的紅,看不真切。她的嘴咧開了,不是笑,是往兩邊扯,嘴角快咧到耳根,露出的牙上沾著點黑,像沒刷幹淨的泥,又像血痂。
    最嚇人的是她的脖子,轉的角度超過了九十度,皮膚被扯得發亮,能看見裏麵青色的血管,像盤在脖子上的蛇,隨著轉動慢慢變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開。
    "啊——!"小宇的尖叫刺破了胡同的寂靜,他轉身就跑,塑料涼鞋在地上打滑,"媽——!"
    我和磊子也反應過來,撒腿就追。磊子的鋼筋早就跑丟了,他跑得太急,肩膀撞在牆上,"咚"的一聲悶響,疼得他齜牙咧嘴,也顧不上揉,爬起來接著跑,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我的後背像有團火在燒,總覺得那綠光就在身後跟著,林薇姐的紅棉襖衣角掃著我的腳跟,涼颼颼的,像條蛇在舔。胡同裏回蕩著我們的腳步聲,還有那"咯吱咯吱"的聲,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的,離得越來越近,仿佛就貼在我後頸上,對著我的耳朵吹氣,帶著那股爛蘋果的腥甜。
    跑到胡同口,看見小宇蹲在地上哭,臉都白了,像張紙。我們拽起他接著跑,不敢回頭,直到衝進有路燈的大路上,看見鄰居家的燈亮著,才敢停下來喘氣,胸口像揣了隻兔子,跳得快要炸開,嗓子眼裏全是血腥味。
    "她......她脖子......"磊子捂著嘴,彎著腰幹嘔,"不是人......那角度......不是人能轉的......"
    "是堂姐啊......"我還在發懵,腦子裏全是林薇姐咧開的嘴,那嘴角快到耳根了,"她咋會那樣?是不是......是不是摔著了?"
    "肯定不是!"小宇哭得抽噎,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在我衣服上,"我聽奶奶跟王嬸說,林薇姐上周回娘家,騎電動車摔溝裏了......頭磕著石頭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上周?我咋不知道?奶奶從沒跟我提過。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問奶奶。她坐在炕頭納鞋底,線穿過厚厚的鞋底,發出"嗤啦嗤啦"的聲,像在鋸木頭。陽光從窗欞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斑斑點點,卻暖不了她那雙眼睛,總是冷冰冰的。
    "你林薇姐是摔了,"奶奶的聲音很平淡,不像說自己親侄女,"不過沒事,在鎮醫院住著呢,臉擦破點皮,脖子扭了下。"
    "可我們昨晚在胡同看見她了!"我急了,抓住奶奶的手,她的手冰涼,像塊凍了一冬的鐵,"她脖子能轉好多圈,還......還咧嘴笑,笑得可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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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手裏的針突然紮在手指上,血珠冒出來,紅得刺眼。她趕緊把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吮,眼神躲閃,不敢看我:"小孩子家別亂說,她在醫院躺著呢,咋會去那胡同?怕是你們看錯了,把誰的影子當人了。"
    "真的!磊子和小宇都看見了!"我提高了聲音,"她穿那件紅棉襖,手裏舉著綠光手機,身上還有股爛蘋果味......"
    "住嘴!"奶奶的聲音突然拔高,把手裏的鞋底往炕桌上一拍,"啪"的一聲,震得桌上的剪刀都跳了起來,"那胡同......那胡同後麵的墳坑,埋的是你林薇姐的太奶奶!她太奶奶死的時候,就穿著件紅棉襖,脖子腫得轉不動,臨了還喊"讓我轉轉頭"!"
    我的頭皮"嗡"地炸開了,像被雷劈了。太奶奶?我從沒見過,聽說是生肺癌走的,死的時候脖子腫得像個大饅頭,躺在床上隻能直挺挺地看天花板,總說"勒得慌,想轉轉頭看看窗戶"。
    "還有,"奶奶壓低聲音,往窗外看了看,像怕被誰聽見,"你林薇姐摔溝裏那天,手裏攥著部手機,屏幕碎了,聽說......聽說最後亮的就是綠光......"
    我突然想起那股爛蘋果味——奶奶以前跟我說過,人快不行的時候,身上就會有這味,叫"屍臭",是內髒爛了的味兒。
    那天下午,我和磊子、小宇壯著膽子又去了那條胡同。拐角處的地上,有部碎了屏的手機,屏幕已經黑了,背麵貼著張紅棉襖圖案的貼紙,是林薇姐最喜歡的那款,她還跟我炫耀過。手機旁邊,有串腳印,很淡,像女人的膠鞋印,一直往樹林裏去,最後消失在那個墳坑邊。
    墳坑周圍的土被踩得很實,像有人站在那裏很久。坑底黑糊糊的,扔著塊紅布,是棉襖上撕下來的,被風吹得輕輕動,像隻招手的手。磊子撿了根長樹枝,往坑底捅了捅,碰到個硬東西,"哐當"響,像手機。
    我們沒敢再看,撒腿就跑。
    後來林薇姐出院了,脖子上貼了塊大紗布,說是摔的時候扭到了,轉不動,醫生讓慢慢養。我去看她,她坐在炕頭嗑瓜子,看見我就笑,可那笑有點僵,嘴角沒敢咧太大。我問她那天晚上去沒去胡同,她的臉一下子白了,搖搖頭,說一直在醫院,手機早就丟了。
    可我看見她的手在抖,看見她紅棉襖的袖口,確實少了塊布,和墳坑裏的那塊一模一樣。她嗑瓜子的時候,頭一直沒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瓜子皮,像在找什麽東西。
    現在那條胡同被填了,蓋成了小超市。但我總不敢走那邊,尤其是晚上八點多,總覺得能看見團綠光在超市後麵晃,聽見"咯吱咯吱"的聲,像有人在轉脖子,轉得角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有次路過,聽見超市老板跟人閑聊,說總在半夜看見個穿紅棉襖的女人,站在賣手機的貨架前,手裏舉著部綠光手機,對著空氣咧嘴笑,嘴裏還念叨:"你看,我能轉頭了吧?你看啊......"
    老板說,那女人轉脖子的時候,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像骨頭在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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