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鏡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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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裏的牆皮總在掉,像大塊大塊的痂。我拖著行李箱站在樓下時,正有片牆皮"啪嗒"砸在腳邊,揚起的灰裏裹著點黴味,像浸了水的舊書。
"三樓西戶,"房東老太太的金鐲子在腕子上轉,聲音比牆皮還幹,"三百塊一月,押一付三。"她往單元樓瞥了眼,樓道黑得像口井,"這房......之前住過個女娃,挺文靜的,後來沒打招呼就走了,東西都沒帶。"
我那時剛畢業,兜裏揣著實習工資,滿腦子都是"省錢",哪顧得上她話裏的蹊蹺。鑰匙串上掛著塊黃紙,用紅繩纏得嚴實,老太太往我手裏塞:"先生畫的,鎮宅。"我隨手扔進行李箱,聽見紙角摩擦塑料殼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裏麵翻書。
搬進三樓的第一個禮拜,我總覺得屋裏少了點人氣。白天還好,陽光從老式木窗鑽進來,能看見浮塵在光柱裏跳;可一到傍晚,天剛擦黑,空氣就開始發沉,像灌了鉛,連呼吸都覺得滯澀。
第三周周六,我輪休,從下午兩點睡到傍晚六點。窗外的天慢慢變成醬紫色,屋裏沒開燈,家具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衣櫃門的縫裏透出點灰光,像隻半睜的眼。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股力攥住了——不是手,是種無形的重壓,從胸口往下沉,五髒六腑都像被按進了泥裏。
想睜眼,眼皮像粘了膠水;想喊,喉嚨裏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花。這就是他們說的"鬼壓床"?我在心裏苦笑,可下一秒,後頸突然竄過陣涼意,像有人對著我的皮膚吹了口氣。
床沿"吱呀"響了一聲,很輕,卻鑽得人骨頭縫發麻。床墊右側陷下去塊,幅度不大,卻足夠清晰——有東西坐在了床邊。
我能感覺到那團"東西"的輪廓:瘦,不高,像個穿裙子的姑娘。隔著薄薄的睡衣,腿上傳來的涼意不是冰,是濕,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棉布貼在皮膚上,帶著股河泥的腥氣,混著點甜膩膩的香,是超市裏三塊錢一瓶的廉價香水味。
"讓......"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不是從耳朵聽進去的,是直接鑽進腦子裏,像根細針在太陽穴裏攪。那聲音很軟,帶著點南方口音,尾音發飄,"讓我......躺會兒......"
我猛地明白過來——她不是要坐,是想擠進來。
這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我拚命掙紮,手指在被單下蜷成拳,指甲幾乎要摳進肉裏,可胳膊像灌了水泥,隻能微微顫。那團涼意順著腿往上爬,掠過腰腹時,我突然"看見"了她的頭發——很長,黑得發烏,垂在我手背上,冰涼的發絲掃過皮膚,像水蛇在爬。
"這是我的床......"她還在念,聲音裏摻了點急,"就一小會兒......"
"滾!"我在心裏吼,用盡全身力氣繃緊肌肉。我想起我媽給我煮的雞蛋,想起公司樓下的煎餅果子,想起還沒追完的劇——這些活生生的念想像火柴,在胸腔裏"噌"地燃起來。
右手食指突然動了下,指甲狠狠刮過床單,"刺啦"一聲。那團涼意猛地一縮,床邊的凹陷輕了點,可沒走。她的"頭發"還在我手背上掃,更急了,像在催。
"我的......"她的聲音變了調,甜膩的香裏突然摻了點腐味,像爛在冰箱裏的蘋果,"讓我進去......不然......"
"不然你媽個逼!"我在心裏爆了粗口,不知哪來的勁,右腿猛地往床邊蹬。膝蓋撞在床板上,"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我的骨頭都發麻。
床邊的凹陷瞬間平了。那股濕冷的涼意像潮水般退去,後頸的吹氣感也沒了。屋裏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有人拿錘子在砸牆。
我"唰"地睜開眼,窗外已經黑透了,衣櫃門縫裏的灰光不知何時滅了。摸過手機按亮,屏幕光刺得我眯起眼——照見自己的臉慘白,額頭上的汗珠子滾到下巴,砸在被子上洇出個小濕點。
那晚我開著燈坐到天亮。客廳的熒光燈嗡嗡響,臥室的台燈照得牆角發綠,連廁所的聲控燈都被我用膠帶粘住開關,亮了整整一夜。可就算這樣,我總覺得黑暗在燈照不到的地方縮著,像隻貓,等我稍微鬆懈就會撲上來。
接下來的三天,我幾乎沒合眼。白天在公司打瞌睡,被主管瞪了好幾回;晚上回家就把所有燈打開,抱著筆記本坐在沙發上,眼睛瞪得像銅鈴。到第四天淩晨,我實在撐不住,趴在桌上眯了會兒,剛入夢就看見個穿白裙子的姑娘往我身體裏鑽,她的臉貼得很近,眼睛是兩個黑洞,嘴裏念叨著"讓我進去"。
我"嗷"地一聲跳起來,撞翻了椅子,冷汗把襯衫都浸透了。從那天起,我睡覺再也不敢關燈,甚至買了串小彩燈,纏在床頭上,紅的綠的閃個不停,像過年。
可有些東西,不是開燈就能擋得住的。
一個月後的周五,我在電影院值晚班,散場時已經十一點五十。騎電動車穿過夜市,炸串的油煙混著晚風灌進領口,可我還是覺得後頸涼颼颼的,像有人一直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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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福安裏時,門衛老李頭趴在傳達室的桌上打盹,收音機裏放著評劇,"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蕩的小區裏飄,像哭喪。單元樓的聲控燈又壞了,我跺了三腳,咳了兩聲,那燈愣是沒亮,樓道黑得像潑了墨。
摸著扶手往上爬,木頭欄杆上的灰沾了滿手,滑溜溜的,像抹了油。爬到三樓轉角,突然聽見"叮"的一聲——是電梯到了。
這破電梯三天兩頭罷工,我住了一個多月,就沒見它正常過。此刻它的門敞著,裏麵的白熾燈亮得刺眼,照得轎廂壁像麵鏡子。我猶豫了下,腳像被磁石吸著似的走過去——實在太累了,多爬兩層都覺得腿在抖。
電梯裏沒人,角落堆著點建築垃圾,大概是哪家裝修剩下的。我按了"3",門開始慢慢合上,縫隙越來越窄,能看見外麵黑糊糊的樓道,像幅沒畫完的水墨畫。
就在門縫隻剩一指寬時,突然"哐當"一聲巨響,門猛地往兩邊彈開,力道大得差點撞到我的胳膊。金屬摩擦的尖嘯刺得人耳膜疼,像有誰在外麵狠狠拽了一把。
我嚇了一跳,探頭往外看。樓道裏空蕩蕩的,黑得能吞人,連個鬼影都沒有。
"搞什麽?"我罵了句,按了關門鍵。門又開始慢慢合,可就在快要並攏時,又"哐當"彈開,比剛才更猛,轎廂都震了震,角落裏的碎磚掉下來兩塊,砸在地板上"嗒嗒"響。
這次我看清了,門外確實沒人。
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襯衫上洇出深色的點。這電梯我坐過幾次,知道它有感應器,夾到東西會彈開,可現在外麵連隻蒼蠅都沒有,它彈個什麽勁?
第三次按關門鍵時,我的手在抖。指尖剛碰到按鈕,就聽見門外傳來"哢噠"聲,很輕,像有人穿著拖鞋在走路,從四樓往下,一步一步,離電梯越來越近。
門慢慢合上,我死死盯著門縫,心髒跳得快要蹦出來。當縫隙窄到能看見外麵的樓梯階時,我看見第三級台階上,有團白影閃了下——很淡,像塊洗得發白的布,一晃就沒了。
"哐當!"
門再次彈開,震得我後槽牙都發麻。
最瘮人的是,這麽大的動靜,樓道裏的聲控燈居然還沒亮。平時我上下樓咳嗽一聲都能亮三分鍾,現在金屬撞擊的巨響像炸雷,那燈卻像瞎了似的,連個火星都沒冒。
這說明什麽?外麵的"東西",根本不是活人。
我猛地往後退,後背撞在轎廂壁上,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激得我打了個寒顫。那"哢噠"聲停在了電梯門外,離我不到一米。我能聞到那股熟悉的味了——河泥的腥氣裹著廉價香水的甜,還摻了點腐蘋果的酸,像條蛇,順著門縫往電梯裏鑽。
"誰......誰在外麵?"我的聲音抖得不成調,明知問了也白問。
門外沒應聲,隻有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我再也撐不住了,猛地按了"開門",在門剛開條縫時就鑽了出去,順著樓梯往上跑。塑料拖鞋踩在台階上"啪嗒啪嗒"響,跟身後的"哢噠"聲混在一起,像有人在追。
跑到三樓西戶門口,我的手抖得連鑰匙都插不進鎖孔。身後的"哢噠"聲停了,那股味卻更濃了,像貼在我後頸上,連頭發絲都能感覺到那股濕冷。
"哢噠",鑰匙終於進去了。我擰開門鎖,連滾帶爬地衝進屋裏,反手"砰"地關上門,靠在門板上滑坐到地上,胸口的疼得像要炸開。
門外沒動靜。沒有敲門聲,沒有說話聲,隻有自己粗重的喘氣。可我知道她就在外麵,就在門板的另一頭,貼著我的後背,數著我心跳的次數。
那一夜,我把所有的燈都開到最亮,手裏攥著把水果刀,刀背抵著掌心,冰涼的金屬能稍微壓下點恐懼。直到天快亮時,樓下傳來清潔工掃地的"沙沙"聲,我才敢鬆開手,掌心已經被刀柄硌出了道紅印。
真正讓我拎著箱子跑的,是鏡子裏的那個笑。
那是個周三,我重感冒,請假在家。白天昏昏沉沉地睡,傍晚喝了碗薑湯,覺得精神好了點,可到半夜,嗓子眼幹得像要冒煙,隻好爬起來找水。
客廳的燈亮著,光慘白慘白的,照得茶幾上的空藥盒像具小棺材。路過廁所時,我想洗把臉醒醒神,剛推開虛掩的門,聲控燈"啪"地亮了,昏黃的光打在瓷磚上,水漬在地上洇出的形狀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擰開水龍頭,冷水撲在臉上,激得我打了個哆嗦。抬起頭時,我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頭發亂糟糟的,眼下掛著青黑,嘴唇幹裂得像塊老樹皮——典型的病號樣。
我對著鏡子扯了扯嘴角,想給自己個"沒事"的笑,可嘴角剛動了半分,全身的血突然凍住了。
鏡子裏的我,在笑。
不是我扯出的那種比哭還難看的僵硬,是咧開嘴的笑,嘴角往兩邊扯得很開,快到耳根了,露出的牙床泛著粉白,連牙縫裏的菜渣都看得清楚。可那雙眼睛沒笑,黑沉沉的,像兩口深潭,直勾勾地盯著我,瞳孔裏映出的不是我的臉,是片晃動的白,像誰的裙子在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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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自己,根本沒笑。我的嘴角還僵在半空,臉頰的肌肉硬得像石頭,連動一下都費勁。
頭皮"嗡"地炸開,頭發根根豎起來,像被雷劈了。我死死盯著鏡子,看著裏麵的"我"笑得越來越大,嘴角的弧度超過了正常人能做到的極限,皮膚被扯得發亮,能看見裏麵青色的血管,像盤在臉上的蚯蚓。
"你......"我想說話,喉嚨卻像被掐住了,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鏡子裏的"我"突然眨了眨眼,眼白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瓷白,眼角慢慢滲出點紅,不是血絲,是濃稠的紅,像融化的草莓醬,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積成滴,卻沒掉下來,就那麽懸著。
"嘻嘻。"
鏡子裏的"我"笑出了聲,不是我的嗓音,是個女的,軟乎乎的,帶著點南方口音,和那晚壓在我身上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啊"地尖叫起來,猛地後退,後背撞在門框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可眼睛還是死死盯著鏡子——裏麵的"我"還在笑,頭慢慢往右轉,轉的角度越來越大,脖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像生了鏽的合頁在磨。
我看見她的肩膀後麵,慢慢探出來半張臉,白得像紙,眼睛是兩個黑洞,正透過鏡子裏的"我",盯著鏡子外的我。
"讓我進去呀......"鏡子裏的聲音甜得發膩,混著腐蘋果的酸,"我們做個伴......"
我轉身就跑,拖鞋都跑飛了一隻,一頭紮進臥室,"砰"地關上門,反鎖,然後縮在床角,抱著被子抖得像篩糠。廁所的聲控燈"啪"地滅了,時間到了,可我總覺得那片黑暗裏,有人站在鏡子前,對著空無一人的洗手台,繼續笑著,笑著,直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一早,天剛泛魚肚白,我就開始收拾東西。衣服、書本、充電器,甚至沒開封的泡麵,一股腦塞進箱子裏。那個老太太給的黃紙還在行李箱底層,我拽出來看了眼,紙角已經發黑,上麵的朱砂畫的符像被水泡過,暈成了團紅泥。
"沒用的東西。"我罵了句,把它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聽見紙團落地的"噗"聲,像聲歎息。
拖著箱子出門時,正好碰見房東老太太在樓下晾被子。她往我箱子上瞥了眼,金鐲子"當啷"撞在晾衣繩上。"走了?"她問,聲音沒起伏。
"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也好。"她翻了個被角,被單上的黴味飄過來,和屋裏的味一模一樣,"上一個女娃,也是這麽跑的。"老太太頓了頓,往三樓西戶的窗戶瞟了眼,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她說鏡子裏有東西對著她笑,笑完就往她身子裏鑽......"
我的腳像被釘住了,後頸的涼意又竄了上來。
"那女娃走的時候,"老太太繼續說,手裏的夾子"啪"地夾住被角,"眼睛瞪得老大,像看見啥嚇人事......對了,她也總開著燈睡覺,說是燈亮著,東西就不敢出來。"
我再也聽不下去,拖著箱子快步走出福安裏,不敢回頭。走出小區大門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三樓西戶的窗簾動了下,有條白影在窗後晃,很快又縮了回去,像條受驚的蛇。
後來我換了個新小區,電梯是新的,聲控燈亮得很,最重要的是——房子是新裝修的,白牆白頂,連鏡子都是防霧的,亮得能照見鼻毛。
可我還是怕。
怕傍晚的天擦黑,怕電梯突然彈開的門,更怕鏡子。每次洗手都不敢抬頭,洗澡時要先蒙上浴簾,連手機前置攝像頭都用貼紙貼住。
有次加班到半夜,在公司廁所洗手,抬頭時忘了避諱,猛地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我愣住了——鏡中的人嘴角微揚,眼神卻冷冰冰的,眼角好像有紅影在閃。
我嚇得後退一步,撞在洗手液盒子上,"哐當"一聲。再看時,鏡子裏的我又變回了原樣,臉色慘白,滿眼驚恐,嘴角緊緊抿著,一點笑意都沒有。
是幻覺嗎?
我盯著鏡子裏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聲控燈滅了,黑暗漫上來,我才敢轉身跑出去。身後的黑暗裏,好像有個穿白裙子的姑娘,正對著鏡子,慢慢揚起嘴角,笑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甜。
她在等我回去呢。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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