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轉角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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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訓基地的鐵門鏽得像塊爛鐵,我們坐著綠皮卡車進去時,鐵鏈子"哐當"撞在門柱上,驚起一群烏鴉,"呱呱"地掠過灰黑色的牆。帶隊老師說這牆是民國時修的,子彈都打不透,可我摸著牆皮上的坑窪,總覺得像牙咬出來的印子。
    宿舍樓更嚇人。紅磚砌的筒子樓,每層樓的走廊都長得望不到頭,樓道燈是裸露的燈泡,線吊在半空中晃,照得鐵欄杆扶手像一條條白骨。我們女生住6樓,樓梯又陡又窄,往上爬時總覺得身後有人盯著,回頭卻啥也沒有。
    "這樓以前是女監,"食堂大師傅舀菜時偷偷跟我們說,他的手背上有塊月牙形的疤,"3、4樓關男的,5、6樓關女的,頂樓......"他壓低聲音,鐵勺在鋁盆裏刮出刺耳的響,"是"了結"的地方,以前處死的人,都從樓頂往下抬。"
    我們四個住6樓最東頭的寢室:我、班長林梅、紮高馬尾的曉雅,還有胖得總喘的胖丫。第一天鋪床,胖丫就指著牆根一道黑印子叫:"這啥啊?跟我奶奶殺年豬濺的血一樣。"
    那印子有手指寬,彎彎曲曲的像條蛇,用指甲刮也刮不掉,湊近聞有股鐵鏽味,混著點土腥氣。林梅把她的褥子往那邊挪了挪,"別瞎想,就是舊汙漬。"可她說話時,喉結明顯滾了滾。
    軍訓第一天下午學疊"方塊被"。教官拿曉雅的被子當示範,三折兩折就疊得方方正正,棱角比磚頭還挺。"晚上檢查,不合格的去操場跑十圈。"教官拍著被子,軍靴跟在水泥地上磕出硬邦邦的響。
    那床示範被就放在講台上,我們輪流圍著學。傍晚集合前,曉雅突然"呀"了一聲:"我的被子呢?"
    講台上空空的,方方正正的被子沒了蹤影。
    "誰拿錯了?"教官的臉瞬間黑了,"趕緊交出來,不然全連罰站!"
    寢室、操場、倉庫都找遍了,連垃圾桶都翻了,就是沒見那床被子。直到熄燈前,曉雅去二樓廁所,突然尖叫著跑回來,抓著我的胳膊直抖:"在......在最裏麵隔間......吊著......"
    我們跟著教官衝過去,廁所昏黃的燈忽明忽暗,最裏麵的隔間門虛掩著。推開門一看——那床方塊被正吊在房梁上,用根磨得發亮的鐵絲穿了被角,懸在半空晃晃悠悠,像個被吊死的人。
    更瘮人的是,被子依舊方方正正,可上麵布滿了黑手印,指節分明,像戴了髒手套的手狠狠抓過。印子邊緣沾著點濕土,湊近聞有股腐味,像從墳裏刨出來的。
    "邪門......"曉雅的眼淚"啪嗒"掉在地上,"我疊了一下午......"
    教官沒說話,一把扯斷鐵絲,把被子塞進曉雅懷裏。他的手指觸到被麵時,明顯抖了一下,"今晚都鎖好門,誰也不準出去。"
    那夜我們四個擠在兩張床上,胖丫的呼嚕打得震天響,可半夜突然停了,她猛地坐起來,眼睛瞪得溜圓:"你們聽......"
    樓道裏傳來"啪嗒啪嗒"的聲,像有人趿著拖鞋慢慢走,走到我們門口就停住,停一會兒,又"啪嗒啪嗒"往樓梯口去。曉雅抱著她的被子縮成一團,"這被子......冰得像塊鐵。"
    我摸了摸她的手背,果然涼得刺骨,明明是曬了一下午的被子。
    第二天晚上八點看完新聞聯播,我們四個慢悠悠往回走。胖丫總掉隊,曉雅回頭催她時,突然指著4、5樓轉角的平台"啊"了一聲。
    平台上站著個黑影,背對著我們,穿件灰撲撲的褂子,看著像我們的軍訓服,又比軍訓服短半截,露著腳踝。
    "同學,你在這兒幹嘛?"林梅喊了一聲,她是班長,說話總帶著股勁兒。
    黑影沒動,像塊釘在地上的木頭。
    "是不是被罰站了?"胖丫喘著氣追上來說,"教官都去查寢了,快回吧。"
    那黑影還是沒應聲。這時樓道燈閃了閃,滅了。黑暗裏,隻能看見個模糊的輪廓,肩膀窄窄的,像個女生。
    "怪嚇人的,咱走吧。"我拉著曉雅想往上走,腳剛抬起來,就見那黑影動了——不是轉身,是慢慢變淡,像被風吹的煙。
    先是腳踝,然後是腰,最後連腦袋都變得透明,一點點散在空氣裏,連點灰都沒留下。
    胖丫"媽呀"一聲坐在台階上,曉雅拽著我往6樓跑,林梅跟在最後,她的腳步聲"咚咚"響,在空蕩的樓道裏撞來撞去,像有人在後麵追。
    衝進寢室鎖上門,我們四個都癱在地上,胖丫的臉白得像紙,"那......那是人嗎?"
    林梅沒說話,眼睛直勾勾盯著門板,突然伸手摸了摸門栓,"剛才......你們有沒有聞到土腥味?"
    我們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經過轉角時,確實有股腥甜的土味,像剛挖過的墳地。
    這事我們沒敢上報。軍訓基地管得嚴,說這些話隻會被罵"擾亂軍心"。可從那天起,我們上下樓都繞著4、5樓轉角走,寧願多爬兩層,也不敢再靠近那個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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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梅出事是在第四天晚上。她傍晚把迷彩服晾在頂樓,忘了收。頂樓的門平時都鎖著,那天不知怎麽虛掩著,像張半合的嘴。
    "我去去就回。"林梅拿了鑰匙說,臨走前還檢查了我們的門栓,"鎖好,別等我。"
    她走後,我們三個在寢室練疊被子。胖丫總說聽見樓頂有動靜,"像有人走路,"嘩啦嘩啦"的。"曉雅說她聽錯了,頂樓風大,是衣服被吹得響。
    大概過了半小時,胖丫突然停下手:"班長咋還不回來?"
    我們跑到樓道喊,沒人應。爬上頂樓,發現那扇門居然鎖死了,鎖孔裏還插著把鑰匙——是林梅的那把。
    "林梅!林梅!"我們使勁砸門,鐵門板"哐哐"響。
    裏麵傳來"砰砰"的撞門聲,夾雜著哭喊:"開門!快開門!"是林梅的聲音,嚇得變了調。
    我們趕緊去找教官。教官拿著備用鑰匙衝上來,鑰匙剛插進鎖孔,門突然從裏麵"哐當"撞開,林梅"撲通"一聲摔出來,頭發粘在汗津津的臉上,眼睛瞪得像銅鈴,嘴裏不停念叨:"跳了......都跳了......"
    "咋了?"教官扶住她,軍帽都歪了。
    林梅指著樓頂邊緣,手抖得像篩糠:"好多人......穿藍布褂子的......排著隊......往樓下跳......"
    藍布褂子?我突然想起大師傅的話——民國時的囚服就是藍布的。
    "他們都低著頭......"林梅的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淌,"男的女的都有......走到邊上就往下倒,像有人在後麵推......我喊他們,他們不理我......"
    她說她收完衣服轉身,門突然"哢噠"鎖死了。轉身就看見樓頂上站著黑壓壓一片人,排著隊往邊緣走,一個個麵無表情,走到邊上就"咕咚"一聲往下掉,連個呼救都沒有。
    "我使勁砸門,喊得嗓子都啞了......"林梅抓著我的胳膊,指甲掐進肉裏,"你們咋就聽不見?"
    我們確實沒聽見。我們的寢室就在頂樓樓梯口旁邊,平時她咳嗽一聲我們都能聽見,可剛才,除了胖丫說她沒回來,啥動靜都沒有。
    那晚林梅發起高燒,躺在床上胡話連篇,總喊"別推我"。教官把她送進基地醫務室,第二天一早,她爸媽就來把她接走了。臨走時她直勾勾地盯著頂樓,像看見啥了。
    林梅走後,我們三個更怕了。尤其是聽說操場過了十一點會起濃霧,沒人敢靠近。別的學校軍訓總搞半夜突擊,在操場跑圈喊口號,可我們基地從沒有。有次曉雅問教官,他眼睛一瞪:"少打聽!讓你睡就睡!"
    直到第六天半夜,我才明白為啥。
    那天我吃了食堂的剩菜,鬧肚子。十一點多實在忍不住,偷偷溜出寢室。樓道裏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燈泡"滋滋"響,忽明忽暗。剛走到5樓,就聽見樓下傳來"嗚嗚"的聲,像好多人在哭。
    趴在樓梯扶手上往下看,操場那邊白茫茫一片——起霧了。那霧濃得像牛奶,從操場往宿舍樓這邊湧,順著樓道窗戶鑽進來,涼得像冰碴子,貼在皮膚上發黏。
    霧裏有影子在動,好多好多,密密麻麻的,從操場往樓這邊挪,走得很慢,像拖著腳鐐。
    我嚇得趕緊縮回腦袋,躲在樓梯轉角。這時霧已經漫到5樓,我看見個影子從霧裏飄出來,是個女的,穿件灰褂子,頭發長到腳踝,遮住了臉。她慢慢往6樓走,腳沒沾地,離地半尺,像在飄。
    從她身邊過時,我聞到股黴味,像爛在地裏的白菜。她的褂子肩膀處有個破洞,露出的皮膚上有圈黑印子,像被繩子勒過的痕跡——跟我們寢室牆根的黑印子一模一樣。
    等她飄遠了,我才連滾帶爬地回寢室,鑽進被子裏蒙住頭,渾身抖得像篩糠。直到天亮,我都能感覺到那股黴味,像沾在了衣服上。
    軍訓最後一天收拾行李,胖丫在床板縫裏摳出個東西——枚銅錢,鏽得厲害,上麵刻著"光緒元寶"。大師傅來收被子時看見了,歎了口氣:"這是以前"了結"人時塞嘴裏的,叫"買路錢"......咋會在這兒?"
    他說,以前這樓裏的女犯,處刑前都要在嘴裏塞枚銅錢,說是讓她們在那邊好過點。
    我們三個聽得後背發涼,趕緊把銅錢扔到窗外。
    離開基地那天,卡車開出大門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宿舍樓的頂樓邊緣站著個黑影,背對著我們,像林梅說的那些人。操場的霧還沒散,白茫茫的,裏麵影影綽綽全是人影,排著隊往樓這邊走。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林梅。她媽說她回家後病了半個月,好了也像變了個人,怕黑,晚上睡覺總鎖門,說聽見樓頂有人喊她名字。
    初中畢業那年,我在舊報紙上看到條新聞:那個軍訓基地拆了,施工隊在操場地下挖出好多骨頭,還有藍布褂子的碎片。專家說,這裏確實是民國監獄和刑場,當年處死的人都埋在操場底下,宿舍樓就是當年的監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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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紙上有張拆樓的照片,頂樓的門敞開著,像張在哭的嘴。照片角落的霧裏,有個影子正往下跳,穿著灰褂子,像極了我們在樓梯轉角看見的那個。
    現在每次看到軍訓的照片,我都會想起那床吊在廁所的方塊被,樓轉角淡去的影子,還有林梅說的那些排隊往下跳的人。
    他們是不是還在那兒?在霧裏等著,等著每年夏天來軍訓的學生,等著有人像林梅一樣,在頂樓撞見他們,然後把他們的故事,帶到外麵的世界。
    而那棟樓拆了之後,他們又會去哪裏呢?是跟著那些骨頭被運走,還是散在風裏,等著下一個地方,再排起長長的隊。
    去年同學聚會,曉雅突然提起軍訓基地。她現在開了家花店,指甲塗得通紅,說起這事時,花瓣都捏碎了幾片。
    "你們還記得那枚銅錢嗎?"她突然問,眼睛亮得嚇人,"我前陣子收拾老房子,在我媽針線盒裏找到了。"
    胖丫正啃著雞翅,聞言"噗"地把肉噴出來:"你還留著?那玩意兒邪性得很!"
    曉雅從包裏掏出個紅布包,層層打開,露出枚鏽跡斑斑的銅錢。果然是"光緒元寶",邊緣磨得發亮,背麵還有個小豁口,是當年胖丫用牙咬的。
    "我媽說,當年我扔出窗外後,她去基地看我,在樓下草叢裏撿到的。"曉雅用指尖捏著銅錢,"她說這錢沾了人氣,扔了不好,就收起來了。"
    我盯著那銅錢,突然想起大師傅說的"買路錢",後背一陣發涼:"你留著幹啥?趕緊扔了。"
    "扔了?"曉雅突然笑了,笑得有點怪,"扔了,他們找誰要路錢去?"
    她這話讓我們仨都愣住了。胖丫的臉瞬間白了,"你......你啥意思?"
    "林梅聯係過你們嗎?"曉雅沒回答,反而問了句。
    我們都搖頭。林梅從基地走後就轉校了,qq換了,電話也換了,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聯係上了。"曉雅的指尖在銅錢上摩挲,鏽粉沾了她一手,"上個月,她加我微信,說她在精神病院待了三年。"
    我們仨都沒說話,手裏的筷子懸在半空。
    "她說,那天從頂樓下來後,總看見穿藍布褂子的人。"曉雅的聲音壓得很低,"在學校看見,在家裏也看見,那些人排著隊跟在她身後,走到哪跟到哪。她說她不敢睡覺,一閉眼就看見有人從樓頂往下跳,跳之前還回頭衝她笑。"
    胖丫的眼圈紅了,"那她現在......"
    "現在好多了,"曉雅把銅錢包回紅布裏,"但還是不敢住高樓層,說怕聽見樓頂有腳步聲。"
    聚會散了之後,我總覺得不對勁。曉雅最後看那枚銅錢的眼神,像在看個老朋友,一點都不害怕。還有她那句"扔了,他們找誰要路錢去",聽得人心裏發毛。
    大概過了半個月,曉雅突然給我發微信,說她花店門口總有人半夜放藍布褂子,一件接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像剛洗過的。
    "我查了監控,"她發了段視頻過來,"你看。"
    視頻裏,半夜三點多的街道空無一人。曉雅的花店卷閘門關得好好的,突然一陣風吹過,地上憑空多出件藍布褂子,灰撲撲的,領口還有圈黑印子,像被繩子勒過。
    "已經是第三件了。"曉雅發了個哭臉,"我扔了又會出現,咋辦啊?"
    我盯著視頻裏的藍布褂子,突然想起林梅說的民國囚服,心裏咯噔一下:"你是不是把那枚銅錢帶在身上了?"
    "嗯,"她回得很快,"我覺得帶著踏實。"
    "趕緊摘下來!"我幾乎是吼出來的,"那銅錢是他們的記號!你帶著,他們就跟著你!"
    曉雅沒再回消息。我打她電話,關機了。
    第二天一早,胖丫給我打電話,聲音抖得不成調:"曉雅......曉雅出事了......"
    曉雅昨晚在花店二樓跳樓了。警察說她是半夜爬上去的,監控拍到她站在樓頂邊緣,背對著街道,像在等什麽人。過了大概十分鍾,她突然張開雙臂,像隻鳥一樣跳了下來,落地時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最嚇人的是,她手裏攥著枚銅錢,紅布包得整整齊齊,像揣著個寶貝。
    處理完曉雅的後事,我和胖丫去了趟她的花店。卷閘門上貼著封條,透過門縫往裏看,地上空蕩蕩的,那件藍布褂子不見了。
    "你說,曉雅是不是被......"胖丫沒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沒說話,隻是望著二樓的窗戶。那裏空蕩蕩的,像個黑洞,風從裏麵灌出來,帶著股熟悉的土腥味。
    上個月,我收到個匿名快遞,裏麵是件藍布褂子,疊得方方正正,像軍訓時的方塊被。領口有圈黑印子,和曉雅視頻裏的一模一樣。
    我沒敢打開,直接塞進了垃圾桶。可第二天早上,它又出現在我家門口,還是疊得整整齊齊的。
    我這才明白,有些東西,不是你想扔就能扔掉的。
    它們從民國的刑場來,從基地的宿舍樓來,從操場的濃霧裏來,排著隊,一步一步,跟著那枚銅錢,跟著每一個見過它們的人。
    昨天半夜,我聽見樓頂有腳步聲,"嘩啦嘩啦"的,像有人穿著藍布褂子在走。走到我家樓頂時,腳步聲停了。
    我知道,他們在等我。
    等我像林梅那樣看見他們,像曉雅那樣跟著他們,最後像那些民國的囚犯一樣,排著隊,往樓下跳。
    窗外的霧又濃了,白茫茫的,像軍訓基地的操場。我摸了摸口袋,裏麵放著把剪刀——是從曉雅花店撿的,她生前總用它修剪花枝。
    如果他們真的來了,我就用這把剪刀,剪斷他們排了幾十年的隊。
    哪怕,代價是和他們一起,墜入那片濃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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