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捆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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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記得那根麻繩的紋路。三股黃麻擰成的粗繩,在夏末的潮悶空氣裏泛著油光,是我爸去年捆玉米秸稈時特意留的,說夠結實。可那天,它勒在我媽手腕上的樣子,更像條活蛇——每道紋路裏都滲著汗,被我媽掙得突突跳動,最後在她腕骨處勒出紫青的溝,像要嵌進骨頭裏。
那年我上三年級,書包上的奧特曼貼紙邊角已經卷了,卻還死死粘在帆布上。出事那天下午,夕陽把教室的玻璃窗染成橘紅色,我正用鉛筆刀在橡皮上刻小人,同桌突然戳我胳膊:"你媽來接你了。"
我抬頭往窗外看,我媽站在槐樹下,藍布衫的袖子卷到肘彎,露出的胳膊上沾著點香灰。她沒像往常那樣笑,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亮得嚇人,像兩團燒紅的炭。我背上書包跑出去,剛到她跟前,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檀香混著點鐵鏽味,從她衣襟裏鑽出來。
"媽,你咋了?"我拽她的手,她的指尖冰涼,指甲縫裏嵌著黑泥,像是剛從土裏刨過東西。
她不說話,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往家走,力氣大得攥得我骨頭疼。路過小賣部時,王嬸探出頭問:"秀蘭,接孩子啊?"我媽頭也沒回,腳步快得像被什麽追著,藍布衫的後擺掃過路邊的野草,驚起一片飛蟲。
推開院門時,我聽見香案那邊傳來"劈啪"聲。院裏的竹椅歪在牆角,竹片斷了兩根,是我媽平時燒香時坐的。香案上的三炷香倒了兩根,剩下那根斜插在香爐裏,火星子順著香杆往下爬,快燒到我媽平時撚香的指印了。更嚇人的是供桌下的蒲團,被撕成了絮狀,白花花的棉絮纏在桌腿上,像誰在底下打滾。
"媽,你燒的香倒了。"我剛說完,就被她一把推到牆上,後背撞在磚縫裏,疼得我眼淚直掉。
她沒看我,徑直跪在香案前,抓起那根快燒完的香,就著火星往手腕上按。"滋"的一聲,青煙冒起來,她眼皮都沒眨一下,嘴角反而咧開了——在笑。那笑容怪得很,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上沾著點黑東西,仔細一看,是沒燒透的香灰。
"他說要帶我行。"她突然轉頭看我,眼睛裏的光晃得人睜不開,"小偉,你看這香,多旺。"
我這才發現,她另一隻手裏攥著把沒點燃的香,香根被捏得變形,斷口處滲著黃汁。供桌的抽屜敞著,裏麵的紙錢撒了一地,混著些灰褐色的丸子——是供品,我媽平時說那是"師傅賞的糖",從來不讓我碰。
"媽,你別這樣。"我哭著去拉她,她卻猛地站起來,香案上的搪瓷碗被帶得翻倒,裏麵的米灑了一地,白花花的,在水泥地上滾得滿地都是。有隻蟑螂從米堆裏鑽出來,順著她的褲腳往上爬,她渾不在意,反而抬腳去踩米,像是在碾什麽東西。
"攔不住的......"她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誰也攔不住!"
我爸從地裏回來了,扛著鋤頭,褲腿上沾著泥。他剛推開院門就愣住了,鋤頭"哐當"掉在地上。"秀蘭?"他試探著叫了一聲,我媽像沒聽見,轉身就往外衝,肩膀撞在我爸胸口上,把他撞得後退了兩步。
"讓她走!"我媽嘶吼著,頭發被掙得散開,幾縷沾在嘴角,被唾沫泡得發亮,"他在河邊等我!"
我爸反應過來,撲過去抱住她的腰,"秀蘭你醒醒!那是河!"他的臉憋得通紅,額角的青筋突突跳,"你忘了前年二柱家的......"
話沒說完,我媽突然往後一肘,正撞在我爸肚子上。我爸疼得悶哼一聲,手鬆了鬆,她趁機掙脫,往院門外跑。我追上去拽她的衣角,被她反手一甩,摔在地上。膝蓋磕在磚頭上,疼得我眼前發黑,恍惚中看見她光著的腳踩在碎玻璃上——是剛才打翻的搪瓷碗碎片,血順著趾縫往下滴,她卻像沒知覺似的,跑得更快了。
"快去叫你叔!"我爸捂著肚子吼,聲音都劈了。我連滾帶爬地往外跑,書包上的奧特曼掛件勾在柴垛上,"撕拉"一聲扯斷了,塑料頭滾進溝裏,隻剩根繩在我背後晃。
我叔是開貨車的,剛從鎮上拉貨回來,車頭還冒著熱氣。他聽完我的話,二話不說往我家衝,軍綠色的t恤被風掀起,露出腰上的疤——是去年卸貨時被鋼管砸的。路過小賣部時,王嬸探出頭問:"建軍,咋了?"我叔沒理,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噔噔"的響。
他趕到時,我媽已經把半個身子探出了院門,鄰居圍了半圈,沒人敢上前。有個小孩嚇得哭了,被他娘捂住嘴。我媽正用頭撞門框,"咚咚"的,像在敲鼓,額角已經磕出了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藍布衫上,洇出朵紅印。
"嫂子!"我叔從後麵一把抱住她,胳膊勒得她脖子都歪了,"是我!建軍!"他的力氣是真的大,我媽在他懷裏像隻被逮住的兔子,四肢亂蹬,涼鞋甩飛了一隻,光著的腳在地上蹭出幾道紅痕。
突然,她低下頭,狠狠往我叔胳膊上咬去。我聽見"哢嚓"一聲,像咬碎了什麽硬東西。我叔疼得悶哼,額頭上的汗瞬間冒了出來,卻沒鬆手,反而勒得更緊了。血順著他的袖子往下滴,滴在我媽花白的頭發上,像朵開敗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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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上!"我爸不知從哪翻出那根麻繩,繩子粗得能勒進肉裏,他手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遞到我叔手裏。我叔騰出一隻手接過,咬著牙把我媽的胳膊反剪到背後,麻繩纏了三圈,在手腕處打了個死結——那結打得真緊,我看見繩結陷進她的肉裏,像要把骨頭勒斷。
我媽還在掙紮,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像被堵住了氣管。她的腳在地上亂踢,把香案下的蒲團踢得更碎了,棉絮粘在她的血腳上,像團白毛。我爸想往屋裏拖她,她卻突然往地上一坐,像秤砣似的沉,我叔和我爸兩個人,才勉強把她拽進裏屋。
裏屋的床是老式雕花木床,還是我爸媽結婚時打的,床腿上刻著"百年好合",現在卻成了困住她的籠子。我叔把麻繩另一端綁在床腿上,打了三個死結。我扒著門框往裏看,我媽坐在地上,背靠著床腿,頭發垂下來遮住臉,隻有肩膀在抖。我以為她哭了,剛想叫"媽",她突然抬起頭,衝我咧開嘴笑,牙縫裏塞著點紅東西——是我叔的血。
"他說,"她壓低聲音,像在跟我講秘密,熱氣吹在我臉上,帶著股血腥味,"要拿你換。"
我嚇得尖叫,轉身就往外跑,撞在我奶奶懷裏。奶奶的手冰涼,攥著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她的圍裙上沾著灶灰,是剛從灶房趕來的。"不怕不怕,"她嘴裏念叨著,聲音卻在抖,"陳師傅快來了,他來了就好了。"
院裏的香燒得更旺了,不知道誰又點了一捆,煙霧嗆得人眼睛疼。我看見王嬸和幾個鄰居站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沒人敢進來。我爸蹲在地上抽煙,煙頭扔了一地,有個還在冒煙的,被他用腳碾了又碾,像在泄憤。我叔靠在牆上,正用白酒澆胳膊上的傷口,酒滴在血上,發出"滋滋"的響,他疼得皺緊眉頭,卻沒哼一聲。
突然,裏屋傳來"咚咚"的響聲,是我媽在用頭撞床腿。一下,又一下,悶得像敲鼓。我爸猛地站起來,往屋裏衝,"秀蘭!你別瘋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沒過多久,他出來了,手背上多了道抓痕,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她......她把舌頭咬破了。"他抹了把臉,我看見他眼眶紅得像兔子,"嘴裏全是血。"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外傳來三輪車的鈴鐺聲,"叮鈴鈴",在死寂的空氣裏格外刺耳。一個穿藍布衫的老頭下了車,背有點駝,背著個黃帆布包,包上繡著個褪色的八卦。他是陳師傅,我媽跟了他三年,說他能"通神"。
陳師傅沒看我們,徑直往屋裏走,黑布鞋踩在香灰上,沒留下腳印。路過我身邊時,我聞到他身上有股艾草味,混著點說不清的腥氣,像河底的淤泥。
"都出去。"他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威嚴,像是命令。我爸紅著眼圈出來,我叔用布條重新勒緊胳膊上的傷口,血把布都浸透了。奶奶把我拽到院門口的老槐樹下,死死按住我的頭,不讓我往裏看。樹皮上的疙瘩硌得我臉疼,我卻不敢動。
裏屋的撞牆聲停了。過了會兒,傳來陳師傅的吼聲,不是罵人,是像在問話,聲音洪亮得震得樹葉沙沙響:"你占她身子,圖啥?!"
沒人回答,隻有我媽的笑聲,尖細的,像用指甲刮玻璃,聽得人後頸發麻。
"要東西?"陳師傅又問,"還是要替身?"
裏屋安靜了片刻,突然傳來我媽的尖叫,不是之前的嘶吼,是帶著恐懼的那種,像被踩住尾巴的貓。那聲音裏還夾雜著別的動靜,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掙紮,"哐當"一聲,好像是桌子被撞翻了。奶奶的手更緊了,把我的臉按在她的布衫上,那布衫上有股肥皂和汗的味道,我卻覺得冷,像揣了塊冰。
"說!"陳師傅又吼了一聲,"想走還是想留?!"
接下來的聲音很模糊,我聽見我媽的聲音在哭,又像在笑,還夾雜著陳師傅念叨的話,聽不懂,像念經,又像在吵架。煙霧從門縫裏鑽出來,帶著股焦糊味,不知道燒了什麽。我數著地上的螞蟻,看它們在香灰裏爬,有隻大的,扛著塊香灰,爬得很慢,突然被一隻腳踩死了——是我叔的鞋,他站在我旁邊,臉色白得像紙。
太陽落下去了,天慢慢黑了。奶奶家裏的雞進窩了,"咯咯"地叫。我數著牆上的磚,一塊,兩塊......數到第三十二塊時,裏屋的聲音停了。
又過了會兒,我爸出來了,眼圈紅得像兔子,衝我們擺手。奶奶這才鬆開我,我掙開她的手往裏跑,裏屋的煙還沒散,嗆得我咳嗽。香案被撞翻了,供品撒了一地,那個灰褐色的丸子滾到我腳邊,被我踩扁了,流出黏糊糊的東西,像鼻涕。
我媽躺在地上,睡著了似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有淚痕,嘴角的血已經幹了,變成黑褐色。手腕上的麻繩鬆了,勒出的紅痕像條蚯蚓,彎彎曲曲的。陳師傅蹲在她旁邊,用個小瓷碗往她嘴裏喂什麽,褐色的水,像中藥,順著她的嘴角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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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陳師傅站起身,藍布衫的袖子卷著,露出的胳膊上有塊青黑色的印記,像被人抓過,形狀奇怪,不像手印。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沉沉的,"小孩子家,別記太多。"
他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見他帆布包裏有把桃木劍,劍身上沾著點黑東西,像血又不像。還有個小布人,紮著針,我嚇得趕緊轉過頭。
那天晚上,我媽醒了,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問我作業寫了沒。她給我煮了雞蛋,蛋黃是溏心的,是我最愛吃的那種。她手腕上的紅痕還在,我指著問她,她愣了一下,說"可能是不小心磕的",然後往我碗裏夾了塊雞蛋,蛋黃流出來,黃澄澄的,像那天香案前的火星。
可我忘不了。忘不了那根麻繩的紋路,忘不了我媽牙縫裏的血,更忘不了陳師傅問的那句話——"你占她身子,圖啥?"
去年我回老家,在我媽衣櫃最底層翻到個布包,用紅布裹著,打開一看,是那根麻繩。十年了,它還是硬邦邦的,上麵的黃麻被血浸成了深褐色,摸上去黏糊糊的。包麻繩的紅布上,有我奶奶繡的字,歪歪扭扭的"平安",針腳裏積著灰,像誰掉的眼淚。
我把布包扔了,扔進了村口的焚燒爐。燒的時候,火苗突然竄得老高,映得爐壁通紅,恍惚間,我好像又聽見了那"吱呀"的竹椅聲,還有我媽尖細的笑。爐子裏的灰燼被風吹出來,落在我手背上,燙得我一哆嗦——不是燙,是涼,像冰塊貼在皮膚上。
回家的路上,我總覺得後頸發涼,像有人在吹氣。摸了摸,什麽都沒有。可那股艾草混著河泥腥的味道,卻一路跟著我,鑽進了城,鑽進了我的夢裏。
夢裏,我總看見那根麻繩,在半空中飄著,像條活蛇。繩頭垂下來,纏著個小小的奧特曼掛件,是我當年摔斷的那個。它在我眼前晃啊晃,突然,我媽從繩後麵探出頭,衝我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上沾著香灰。
"小偉,"她輕聲說,"他說,還缺個替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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