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車縫裏的眼睛

字數:7100   加入書籤

A+A-


    那年我十二歲,剛上初一,暑假來得格外早,蟬鳴從五月就開始扯著嗓子喊,把村西頭的二手車行吵得沒片刻安生。王叔的車行在路口,兩排舊車像卸了腿的鐵獸,歪歪扭扭趴在路兩邊,中間留條僅夠過三輪車的窄道。路是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濘,可天熱的時候,土麵被曬得梆硬,車軲轆碾過,能揚起半人高的黃塵,混著汽油味和鐵鏽味,聞著像塊發了黴的鐵餅。
    那天中午,日頭正毒,柏油路被曬得軟塌塌,我穿著涼鞋踩上去,感覺鞋底在慢慢融化。手裏攥著剛從鎮上書店買的習題冊,塑料書皮被曬得發燙,燙得手心直冒汗。本來該走村東頭的田埂,可早上跟同學約好去車行對麵的小賣部買冰棍,想著抄個近道,幾分鍾就過去。
    剛走到兩排車中間,就聽見有人喊我:“丫蛋,過來。”
    那聲音黏糊糊的,像被太陽曬化的糖稀,裹著股汗臭味,鑽進耳朵裏直發癢。我抬頭四處看,車縫裏空蕩蕩的,隻有熱浪把空氣扭成一道道透明的蛇,在車與車之間遊來遊去。“誰啊?”我應了一聲,聲音被烤得發劈,像根快被燒斷的塑料繩。
    “這兒呢,車後麵。”
    聲音是從兩輛麵包車中間傳出來的。那是輛銀灰色的五菱宏光,右邊挨著輛深藍色的金杯,兩車貼得極近,中間隻留道巴掌寬的縫,黑黢黢的,像道沒愈合的傷口,邊緣還掛著幾片鏽渣,被陽光照得發亮,像傷口結的痂。
    我踮著腳往縫裏瞅,隻能看見半張臉。皮膚黑黢黢的,像是從煤堆裏撈出來的,嘴唇卻紅得嚇人,像剛吸過血,正咧著嘴笑,露出兩排黃牙,牙縫裏塞著黑糊糊的東西,不知道是菜葉還是別的。“啥事啊?”我的手把習題冊攥得更緊了,塑料封麵被捏出幾道白印子。
    “幫我個忙,撿下筆,掉縫裏了。”他的聲音壓低了點,帶著股說不出的癢,像有隻毛毛蟲順著脊椎往上爬,“就在你腳邊,彎腰就能夠著。”
    我低頭看腳邊,除了塊被人踩扁的口香糖,黏在地上像塊爛肉,啥也沒有。剛想說話,那半張臉突然往前湊了湊,車縫裏的陰影把他的眼睛遮得死死的,隻能看見一個黑洞洞的輪廓,鼻子在動,一抽一抽的,像在嗅什麽。“過來點啊,看不見你。”
    鬼使神差地,我往前挪了兩步。離得近了,才發現那道縫比我想的寬點,能塞進半個身子。他的臉整個露了出來,是張陌生男人的臉,三十多歲的樣子,頭發黏在額頭上,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胸前——他沒穿上衣,皮膚被曬得油光鋥亮,像塊塗了油的豬肉。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後脖頸子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像被潑了盆冰水。剛想往後退,眼睛往下一掃,渾身的血瞬間凍住了。
    他的褲子脫到了膝蓋,露出兩條黑黢黢的腿,手裏正攥著那玩意兒,青筋暴起,像條蠕動的蚯蚓。看見我看他,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得肩膀直抖,還故意往上擼了兩下。那笑容像塊泡發的爛肉,掛在臉上搖搖欲墜,黃牙上的黑東西掉了下來,落在肚子上的黑毛裏。
    “啊——!”我的嗓子像被砂紙磨過,喊出來的聲音劈得不成樣,像隻被踩住的貓。手裏的習題冊“啪”地掉在地上,紙頁被熱風卷得嘩嘩響,像有人在旁邊咯咯地笑。
    我轉身就跑,涼鞋的帶子“嘣”地斷了,腳底板蹭在滾燙的地上,燙得像著了火,可我不敢停。風吹得耳朵嗡嗡響,身後好像有腳步聲跟著,黏糊糊的,一步一步,踩在沙子上,“沙沙,沙沙”,像蛇在爬。
    “跑啥呀?幫個忙唄——”那聲音在後麵追,帶著股戲謔的笑,像條舌頭舔著我的後頸窩。
    我衝進車行的時候,王叔正在擦一輛銀色的捷達,手裏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看我光著一隻腳,頭發亂得像雞窩,臉白得像張紙,手裏還攥著半截涼鞋帶子,他手裏的鋼管“哐當”砸在地上:“咋了丫蛋?被狗攆了?”
    “有流氓!外麵!車縫裏!”我指著門外,話都說不囫圇,眼淚混著汗往下淌,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他脫褲子...”
    王叔的臉“唰”地白了,撿起地上的鋼管就往外衝,鋼管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吱呀”聲,像指甲刮過玻璃。我跟在他身後,躲在他胳膊肘後麵探頭看,兩輛車中間空蕩蕩的,隻有地上的習題冊被風吹得翻來翻去,其中一頁被車輪碾爛了,黑色的墨跡暈開,像灘凝固的血。
    “人呢?”王叔的聲音在發抖,鋼管在手裏晃得厲害,他往車縫裏踹了一腳,五菱宏光晃了晃,掉下來幾片鏽渣,落在地上“叮叮當當”響,像牙齒掉了。
    “就...就在那兩輛車中間...”我指著那道縫,聲音小得像蚊子哼,眼睛死死盯著那片陰影,總覺得裏麵藏著雙眼睛,正透過縫往外瞅。
    王叔走過去,彎腰往縫裏看,臉幾乎貼在車皮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條蚯蚓在皮膚下遊動。“操他娘的!”他突然罵了句髒話,直起身往周圍的車縫裏瞅,每道縫都黑黢黢的,像一張張等著咬人的嘴,“跑了!肯定是那個老光棍!前幾天就看見他在這晃悠!”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後來才知道,王叔說的老光棍姓劉,是鄰村的,聽說腦子不太好使,總愛在各村轉悠,眼神直勾勾的,見了小孩就盯著看。沒人知道他住在哪,也沒人願意搭理他。
    那天下午,王叔在車行門口罵了一下午,唾沫星子濺在車身上,曬幹了留下一片片白印子。他說要抓住那畜生打斷腿,說這話時,他的手在抖,不是生氣,是害怕。“這要是誰家的丫頭片子被禍害了,我這車行也別開了。”他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蒂扔了一地,像撒了把釘子。
    我光著腳回家,腳底板磨出了好幾個水泡,媽媽用針挑破的時候,我沒哭,可一想起那半張臉,眼淚就止不住地淌。媽媽去找王叔理論,說他不該把車停得這麽密,給壞人留了空子。王叔沒說話,第二天就找人把最邊上的幾輛車挪了,留出更寬的道,還在牆上裝了四個監控,紅通通的燈日夜亮著,像四隻瞪圓的眼睛,盯著路中間。
    可監控裝上沒幾天,就出了怪事。
    最先發現的是看車行的老李頭。老李頭六十多歲,背駝得像座橋,眼睛花了,可耳朵尖得很。他住在車行角落的小屋裏,夜裏總起夜。那天淩晨三點多,他起來去廁所,路過監控屏幕,看見屏幕上有影子在車縫裏竄。
    “不是貓也不是狗,是人形的,矮矮的,貼著地麵走,像被風吹的紙人。”老李頭抽著煙,煙灰掉在褲腿上都沒察覺,他的手在抖,打火機打了三次才打著,“那影子還抬頭看鏡頭呢,臉是白的,沒鼻子沒眼,就一張平板,跟糊了層紙似的。”
    沒人信他,都說他老眼昏花,看錯了,是風吹的塑料袋。直到有天中午,隔壁的張嬸去車行給王叔送包子,剛走到那兩輛麵包車旁邊,就聽見縫裏有“嘻嘻”的笑聲,像小孩撓癢,又尖又細,鑽得人腦仁疼。
    張嬸是個膽大的,年輕時在屠宰場幫過忙,啥場麵沒見過。她往縫裏一看,臉“唰”地白了,手裏的包子掉在地上,塑料袋破了,包子滾出來,沾了層土,像個個胖娃娃在哭。
    “邪門得很,”張嬸後來跟我媽說這話時,還在揉胳膊,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那東西貼在車壁上,白白的,軟乎乎的,像張被水泡過的紙,正慢慢往下滑,滑到輪胎那,‘嗖’地一下就不見了。車皮上還潮了一片,摸上去黏糊糊的,像鼻涕。”
    我聽了這話,當天晚上就做了噩夢。夢見自己掉進了車縫裏,兩邊的車往中間擠,越擠越緊,我能聞到鐵鏽味和汗臭味,還有股甜膩膩的味道,像腐爛的西瓜。有人在耳邊笑,“嘻嘻嘻”的,像中午那個老光棍的聲音,又像小孩的。我想喊,嘴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摸一把,是張軟乎乎的紙,上麵還沾著車油,糊在臉上,喘不過氣。
    怪事傳開後,家長們都不讓孩子走那條路了。本來熱鬧的路口,一下子冷清下來,隻剩下王叔和老李頭守著兩排舊車,像守著兩座墳。
    可小孩不怕邪,越不讓去,越想去。我們班的幾個男生,總愛在放學後跟在老李頭後麵,學他駝背的樣子,還故意往車縫裏扔石頭,聽石頭在裏麵“哐當”響,像敲棺材板。
    “裏麵有白臉鬼!”二柱子舉著根樹枝,往五菱宏光和金杯中間的縫裏戳,“老李頭說的,沒鼻子沒眼!”
    “我才不信,肯定是那個老光棍躲裏麵呢!”小胖攥著個彈弓,瞄準車縫,“等我打著他,讓他再也不敢來!”
    我站在遠處的小賣部門口,手裏攥著根冰棍,冰水流在手上,涼得刺骨,可後背還是冒汗。那道縫黑黢黢的,像個無底洞,總覺得有雙眼睛在裏麵,盯著我們,一眨不眨。
    突然,二柱子“啊”地叫了一聲,樹枝從手裏掉出來,他往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白得像冰棍。“動了!裏麵動了!”他指著車縫,聲音抖得像篩糠。
    小胖和其他幾個男生也嚇得往後退,彈弓掉在地上都沒撿。我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看,隻見那道縫裏,有片白乎乎的東西晃了一下,快得像幻覺。風從車縫裏鑽出來,帶著股腥甜的味,像生鏽的鐵泡在水裏。
    “快跑!”不知誰喊了一聲,幾個男生跟兔子似的竄了,二柱子爬起來,鞋都跑掉了一隻,露出的腳後跟沾著土,像塊髒饅頭。
    我也轉身就跑,冰棍掉在地上,摔成一灘黏糊糊的水,很快被太陽曬幹,隻留下道深色的印子,像塊沒擦幹淨的血漬。
    從那以後,再沒人敢往車縫裏扔石頭了。可那道縫裏的東西,好像更活躍了。
    老李頭說,半夜總能聽見車縫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有人在裏麵翻東西。他起來看,監控屏幕上啥也沒有,可湊近了聽,那聲音就在縫裏,“哢啦哢啦”的,像在啃骨頭。
    有天早上,王叔去開車門,發現那輛五菱宏光的車門把手上,掛著根紅繩,上麵拴著撮頭發,黑黢黢的,纏著幾根鏽鐵絲。“是那畜生回來報仇了,”老李頭蹲在地上,手抖得厲害,煙卷掉在地上,被他踩滅了,“他記恨裝了監控,記恨我們擋了他的道...”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王叔沒說話,拿著那撮頭發,走到路口燒了。火苗竄起來的時候,我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看,看見火裏有個小小的影子在扭,像條被燒著的蟲子,發出“滋滋”的響,還帶著股焦糊味,飄進窗戶,嗆得我直咳嗽。
    燒完頭發的第二天,車縫裏開始出現些奇怪的東西。有時是顆糖,用玻璃紙包著,紅通通的,像顆小血球,放在五菱宏光的輪胎旁邊;有時是塊橡皮,上麵畫著隻小貓,眼睛被摳掉了,露出兩個黑洞;還有一次,是張照片,上麵是個小孩,臉被塗成了白色,隻留下兩個黑窟窿當眼睛,嘴角畫得咧到耳根,像在笑。
    “是那東西在勾小孩呢,”張嬸跟我媽說,聲音壓得很低,“以前村裏丟小孩,就是這樣,先扔些小玩意兒,勾著孩子往前走...”
    我媽聽得臉色發白,從那天起,每天放學都去村口接我,手裏還攥著根擀麵杖,像攥著根燒火棍。
    可還是出事了。
    出事的是二柱子。
    那天下午,二柱子跟他媽說去同學家寫作業,結果沒去。天黑了,他媽才發現不對勁,發動全村人去找,最後在二手車行的車縫裏找到了他的鞋。
    是隻藍色的回力鞋,鞋帶斷了一根,鞋裏麵塞滿了土,還有幾根黑頭發,纏在鞋幫上,像水草。
    王叔拿著鞋,手在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老李頭癱在地上,嘴裏念叨著:“早說了有東西,早說了有東西...”
    警察來了,在車縫裏搜了半天,隻找到些碎紙片和幾根頭發。他們懷疑是那個老光棍幹的,可找了好幾天,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二柱子就這麽沒了。
    他的書包後來在村東頭的井裏被發現了,裏麵的課本被水泡得發脹, pages粘在一起,像塊發了黴的麵包。
    從那以後,二手車行的車縫裏,再沒傳出過笑聲,也沒人看見過白乎乎的東西。隻是每天清晨,車行的地上總會多些奇怪的腳印,小小的,像光著腳踩出來的,沾滿了車油,從路這頭,一直延伸到那兩輛麵包車中間,然後消失在縫裏。
    王叔把那兩輛麵包車挪走了,可地上的車轍還在,像兩道疤,雨天積了水,黑黢黢的,倒映著天,像兩片沒蓋蓋子的棺材。
    我上初三那年,那條路拓寬,二手車行搬到了鎮上。挖土機推倒那些舊車的時候,司機說在兩輛麵包車原來停的地方,挖出了團黑糊糊的東西,像團爛布,拽出來的時候,上麵還纏著幾根頭發,黑黢黢的,一扯就斷,像草。
    “燒了吧,”王叔站在旁邊,臉色很難看,手裏的煙抽得隻剩個煙頭,燙了手都沒察覺,“別留著。”
    火苗起來的時候,我又聽見了“嘻嘻”的笑聲,很輕,像被風吹散的煙。我猛地回頭,看見路對麵的樹底下,站著個矮矮的影子,正往車縫的方向瞅——不,是往我這邊瞅。
    陽光晃了眼,再定睛看,隻有風吹著樹葉響,像有人在耳邊吹氣,黏糊糊的,帶著股汗臭味。
    現在那條路修成了水泥路,寬敞得很,再也沒停過車。隻是偶爾,有晚歸的人說,半夜路過那片空地,總能看見兩排模糊的車影,中間留著條窄窄的縫,縫裏有雙眼睛,亮得像監控的紅燈,正瞅著你,嘴裏還“嘻嘻”地笑。
    有次我回村,晚上跟我媽去張嬸家串門,路過那條路,看見路燈下有個小小的影子,蹲在地上,好像在撿什麽。我媽拉著我快走,說:“別瞅,是二柱子在找他的鞋呢。”
    我沒敢回頭,可耳朵裏全是“沙沙”的聲音,像有人光著腳在地上走,一步一步,跟著我們。手裏的習題冊早就扔了,可總覺得手心還在發燙,燙得像那天中午的陽光,把什麽東西烙在了心裏,摳不掉,抹不去。
    走到家門口,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路燈下的影子還在,蹲在原地,手裏好像舉著顆糖,紅通通的,在黑夜裏閃著光,像隻流血的眼睛。
    喜歡半夜起床別開燈請大家收藏:()半夜起床別開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