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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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場的腥臭味裹著汗味撲過來時,我正踮著腳夠服裝店貨架上的塑料花。假花瓣蹭過手指,涼絲絲的像魚鱗,邊緣還帶著點沒磨平的毛刺,刮得指腹發癢。我媽在翻一件藍布褂子,指尖劃過粗布的聲音"沙沙"響,比菜市場"新鮮豬肉"的吆喝聲還清晰。
"別亂跑。"她頭也沒抬,把褂子往我身上比了比,布料掃過我的胳膊,帶著股樟腦丸的味道。"這顏色顯黑,換件紅的。"
我沒聽,轉身就往樓梯口跑。菜市場二樓的鐵梯鏽得厲害,黃色的鏽跡像幹涸的血,扶手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抹了層鼻涕。下午的太陽斜斜地照進來,在樓梯上投出長影子,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往上爬,鐵梯"咯吱咯吱"響,每響一聲,就覺得腳踝被人輕輕拽了一下,低頭看,隻有空蕩蕩的台階。
二樓比樓下涼快,風從破窗戶鑽進來,帶著股爛菜葉的餿味,混著點說不清的腥氣。平時這裏堆滿裝菜的竹筐,今天卻空蕩蕩的,隻有牆角堆著幾個破麻袋,鼓鼓囊囊的像裝著人。我踢了踢離得最近的麻袋,聽見裏麵"沙沙"響,不是老鼠窸窣,倒像有人用指甲刮麻袋布,"嗤啦,嗤啦",指甲縫裏還卡著粗麻線。
就在這時,眼角瞥見最裏頭的牆角有扇門。不是菜市場那種掉漆的木門,是扇新嶄嶄的鐵門,銀灰色的漆亮得能照見我歪著的辮子。門縫裏透出亮來,白得晃眼,不像燈泡的光,倒像把刀劈開了牆角的黑,在地上洇出片不規則的光斑。
我走過去,鞋底粘的爛菜葉在水泥地上拖出"滋滋"聲。越靠近那扇門,空氣越幹淨,餿味被一股甜甜的香味取代,像水果糖融化在熱水裏,甜得發膩。門把手上沒掛鎖,隻有個黃銅的圓環,被磨得發亮,映出我張圓了的眼睛,瞳孔裏全是那道白光。
"有人嗎?"我喊了一聲,聲音撞在斑駁的牆麵上,彈回來時變了調,尖細得像個沒換牙的小孩在學舌,尾音還帶著點顫。
裏麵沒應聲,隻有那道光更亮了,從門縫裏淌出來,在地上鋪成條銀帶子,纏著我的腳脖子往上爬,涼絲絲的像水。我突然想開門,手像被磁鐵吸著似的,指尖剛碰到黃銅環,就覺得環上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像沒幹的鼻涕。
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比剛才亮十倍的光湧出來,刺得我眯起眼,眼淚瞬間湧了上來。等適應了光亮,我忘了呼吸——不是菜市場的爛泥地,是光溜溜的白瓷磚,亮得能照見我歪著的辮子,連頭發絲上沾的菜葉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貨架擺得整整齊齊,比鎮上唯一的百貨商店櫃台還高,上麵擺滿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包裝紙閃著金晃晃的光,像貼滿了糖紙,又像裹著層薄金。
這是個超市。比我見過的任何地方都幹淨,亮得像把太陽摘下來掛在了天花板上,連空氣裏都飄著甜味,甜得人舌根發麻。
穿藍褂子的阿姨推著小車從我身邊過,車輪子沒聲,她的白球鞋踩在瓷磚上也沒聲,像踩在棉花上。我盯著她的臉看,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裏的黑玻璃,嘴角彎著,卻沒看我,眼皮都沒抬一下,像我是團透明的空氣。貨架另一頭,穿紅馬甲的叔叔正在擺罐頭,罐頭瓶擦得能照見他的藍帽子,他的手動作很快,指尖捏著罐頭轉半圈,再輕輕放下,卻沒發出一點碰撞聲,連玻璃碰玻璃的脆響都沒有。
整個超市靜得嚇人,明明有那麽多人,卻連句說話聲都沒有。他們的臉都很幹淨,像剛洗過的白瓷碗,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沒有一根亂發,衣服上沒有一點汙漬,連圍裙的係帶都係得方方正正,打成標準的蝴蝶結。
我往前走了兩步,鞋底粘的泥蹭在瓷磚上,留下個黑印子。穿藍褂子的阿姨突然停了車,背對著我,肩膀僵了僵,像被按了暫停鍵的木偶。我趕緊往後退,黑印子還留在地上,像塊掉在白紙上的墨,格外刺眼。
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奇怪。最下層擺著玻璃罐,裏麵泡著圓圓的東西,黑的白的滾來滾去,仔細一看,是眼珠子,瞳孔還對著我,眨都不眨;往上一層是紮成捆的頭發,黑的黃的纏在一起,用紅繩係著,標簽上寫著"新鮮",旁邊還標著"3天";再往上,一排排小盒子像胭脂盒,打開的盒蓋裏露出指甲蓋,圓的尖的,泛著粉光,指甲縫裏幹幹淨淨,連點泥都沒有。
我突然害怕了,後脖頸子冒冷汗,剛才聞到的甜味變得腥氣,像爛水果發酵的酸腐味。轉身想跑,卻看見剛才開的門不見了,身後也是一排排貨架,擺著更多看不懂的東西——有裝在網袋裏的手指骨,長短不一;有疊得整整齊齊的人皮,像曬好的臘肉;還有個冰櫃,玻璃門上結著白霜,裏麵隱約能看見蜷著的人影,穿著花布衫,像我隔壁的王奶奶。
穿紅馬甲的叔叔站在貨架盡頭,這次他麵對著我,嘴角還彎著,眼睛卻直勾勾的,像兩顆玻璃珠子,沒有一點活人的光。他的紅馬甲很幹淨,白襯衫的領口係著藍格子領帶,打得一絲不苟,胸前別著個塑料牌牌,上麵印著黑色的"3號",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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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要點什麽?"他的聲音像收音機沒調好台,沙沙的不清楚,每個字都像從沙子裏磨出來的,帶著股金屬味。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喉嚨像被那股甜腥氣堵住了。他慢慢走過來,白球鞋踩在瓷磚上,還是沒聲,像在飄。離得近了,我看見他的睫毛是假的,粘得有點歪,眼角的皺紋裏卡著點白灰,像沒擦幹淨的牆皮。
"媽媽說不能跟陌生人說話。"我終於擠出句話,聲音抖得像被風吹的樹葉,尾音都劈了。
3號叔叔笑了,嘴角咧得很大,露出白森森的牙,牙縫裏幹幹淨淨,連點牙垢都沒有:"你媽媽不在這兒呀。"他指了指我腳邊的黑印子,指甲蓋泛著青白色,"這裏不歡迎帶泥巴的小孩哦。"
我低頭看,黑印子不見了,瓷磚亮得晃眼,連我鞋底的泥都沒了,像被什麽東西舔幹淨了。再抬頭時,3號叔叔不見了,貨架盡頭的門又出現了,門縫裏的光比剛才暗了點,像快滅的蠟燭,透著股灰。
我拔腿就往門跑,路過賣頭發的貨架時,聽見後麵傳來"沙沙"聲,像有人在扯頭發,一縷一縷的,還帶著點頭皮。我不敢回頭,隻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像有長頭發絲掃過,帶著股洗發水的香味,和我媽的海飛絲一個味。
跑到門口,我伸手去拉門,卻摸到隻冰涼的手。穿藍褂子的阿姨站在門後,她的眼睛還是很亮,可眼角的皮膚鬆垮垮的,像貼上去的紙,一扯就能掉。"你的泥弄髒了地板哦。"她的聲音軟軟的,像,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冷,"要幫忙擦擦嗎?"
她手裏拿著塊抹布,白得晃眼,像剛從水裏撈出來,擦過的瓷磚留下道水痕,水幹了之後,瓷磚的顏色深了點,像吸了血的海綿。我突然發現她的藍褂子袖口沾著點紅,不是顏料,是像血又像果醬的東西,黏糊糊的,還泛著光。
"我要找我媽媽!"我尖叫著推開她,她的胳膊像棉花做的,一推就晃,我使勁拽門,黃銅環硌得手心生疼。門"砰"地開了,我摔了出去,趴在菜市場二樓的爛泥地上,腥臭味和餿味一下子湧進鼻子,帶著股活人的氣息,比超市裏的甜腥好聞一萬倍。
身後的鐵門"哢嗒"關上了,門縫裏的光徹底滅了,牆角又變回黑漆漆的,像從來沒亮過。我回頭看,麻袋還堆在那裏,鼓鼓囊囊的,剛才踢過的那個麻袋口鬆了點,露出裏麵的東西——不是老鼠,是縷黑頭發,纏著根爛菜葉,頭發梢還沾著點金粉,和超市貨架上的包裝紙一個色。
"梅子!梅子!"我媽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帶著哭腔,像被人掐著嗓子,"你死哪兒去了!"
我連滾帶爬地往樓梯跑,鐵梯還是那麽鏽,扶手還是那麽黏,這次我清楚地感覺到,有隻手在拽我的褲腳,涼絲絲的,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跑到樓下,看見我媽站在服裝店門口,眼睛紅得像兔子,眼球上布滿了血絲,頭發亂得像雞窩,幾縷碎發粘在汗津津的額頭上,手裏還攥著那件藍布褂子,褂子被扯得變了形,衣角都磨破了。
"你去哪兒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肉都要嵌進骨頭裏,"我找了你三個鍾頭!天都說黑就黑了!你要是丟了,我也不活了!"
我抬頭看天,剛才還亮堂堂的,現在已經灰蒙蒙的,菜市場的燈亮了,昏黃的光打在地上,像潑了層豆油,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歪歪扭扭的像要倒。"我去二樓了,"我指著樓梯口,指尖都在抖,"那裏有個超市,可亮了,有穿紅馬甲的叔叔......"
"胡說八道!"我媽突然給了我一巴掌,"啪"的一聲脆響,打得我耳朵嗡嗡響,半邊臉瞬間麻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二樓就是堆破爛的,哪來的超市!你是不是跟野孩子去玩了?啊?撒謊精!"
賣菜的王大爺湊過來說:"他嬸子別生氣,孩子小,說不定記錯了。二樓那鐵門都鎖了三年了,去年暴雨衝壞了鎖,也沒人修,裏麵就堆著些沒用的舊筐子,連個窗戶都沒有,黑黢黢的哪來的光?"
我媽拽著我往家走,我的胳膊被她扯得生疼,半邊臉還在麻。路過肉攤時,掛著的豬肉晃了晃,血水滴在地上,匯成小小的紅pudde,像超市裏罐頭的顏色。我回頭看菜市場二樓的窗戶,黑漆漆的,像個睜著的瞎眼,窗台上還放著個破竹筐,筐沿掛著縷黑頭發,在風裏輕輕晃。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去過菜市場,每次路過都繞著走,總覺得二樓的牆角有光,亮得晃眼,像在等我再推開那扇門。夜裏總做噩夢,夢見自己站在白瓷磚上,3號叔叔的臉貼得很近,他的假睫毛蹭到我的臉,涼絲絲的,穿藍褂子的阿姨舉著白抹布,一點點擦我的腳,說"擦幹淨了才能留下"。
長大後學到《桃花源記》,老師在講台上念"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我卻突然聞到那股甜得發膩的香味,看見3號叔叔白森森的牙,聽見穿藍褂子的阿姨說"要幫忙擦擦嗎"。課本上"豁然開朗"四個字突然變得刺眼,像鐵門縫裏的光,亮得讓人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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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問我媽,她正擇著菠菜,枯黃的葉子扔了一地。"啥超市?"她頭也不抬,菠菜梗上的泥濺到手上,"你小時候就愛撒謊,跟你爸一個德性,有次說看見隔壁王奶奶在菜窖裏啃生肉,結果人家好好的在曬太陽。"
可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從超市出來,我的鞋底幹幹淨淨,連塊泥都沒有,而菜市場的爛泥地,從來沒那麽好過。更記得穿藍褂子的阿姨袖口那點紅,和王奶奶失蹤前,手腕上被菜刀劃的傷口一個色。王奶奶就是在那年夏天不見的,有人說她走丟了,有人說她掉進河裏了,隻有我知道,冰櫃裏那件花布衫,是王奶奶最喜歡的那件。
去年回老家,路過菜市場,發現二樓的窗戶被封死了,用磚頭砌的,磚縫裏長出了半尺高的草。我問旁邊賣水果的阿姨,她正往蘋果上貼"新鮮"的標簽,指尖的膠水亮晶晶的。"前年二樓著了場火,"她壓低聲音,蘋果上的標簽被她按得變了形,"燒得精光,聽說燒死了個看倉庫的老頭,屍體都燒糊了,蜷在牆角,像隻烤焦的兔子。"
我盯著那堵磚牆,突然看見磚縫裏有縷黑頭發,纏著片幹枯的花瓣,像我小時候夠過的塑料花。風一吹,頭發動了動,像有人在裏麵招手,指尖還沾著點金粉。
回家的路上,我買了顆水果糖,橘子味的。剝開糖紙時,那股甜甜的香味漫出來,和記憶裏超市的味道一模一樣,甜得人舌根發麻,後頸的冷汗一下子湧了上來。我突然想起3號叔叔胸前的牌牌,想起穿藍褂子阿姨的抹布,想起那些裝在罐子裏的眼珠子——它們轉動的方向,都朝著那扇關死的門,像在看一個即將進門的客人。
現在每次去超市,我都要先看貨架盡頭有沒有門,看售貨員的胸前有沒有號碼牌,看地板上的黑印子會不會自己消失。有次在超市看見個穿藍褂子的保潔阿姨,她的抹布白得晃眼,我盯著她的袖口看,果然有點紅,像剛擦過什麽。
她突然抬頭對我笑,眼睛很亮,嘴角彎著,和記憶裏一模一樣:"小姐,您的鞋上有泥哦。"
我低頭看,鞋底幹幹淨淨的,連點灰都沒有。可等我抬起頭,她已經推著車走遠了,白球鞋踩在瓷磚上,一點聲音都沒有,貨架盡頭的陰影裏,好像有個穿紅馬甲的身影,正對著我慢慢彎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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