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樓不怕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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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南的八月總裹著層黏膩的熱,像浸了水的棉絮。單位宿舍的油漆味鑽得人骨頭縫都疼,我捏著手機在攜程上劃了半天,終於找到家自建房改的民宿,五十塊一晚,地址在老城區的巷子裏,離單位隔著三條街。
    值完班已經八點半,天剛擦黑,巷子裏的路燈忽明忽暗,把老房子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趴在牆上的鬼。民宿的門臉很小,掛著塊掉漆的木牌,寫著“家常民宿”,字是紅漆刷的,邊緣糊成一團,像沒幹的血。
    推開門,一股黴味混著香燭的甜膩氣湧過來。前台坐著個大嬸,穿件藍布褂子,頭發在腦後挽成個髻,插著根銀簪子。她抬眼看我,眼珠有點渾濁,像蒙了層霧。“住店?”
    “嗯,訂了四樓的房。”我把身份證遞過去,指尖碰到她的手,涼得像塊冰。
    她慢悠悠地登記,鋼筆在紙上劃得“沙沙”響,聲音在空蕩的廳裏蕩來蕩去。“四樓不怕噶?”她突然抬頭,眼睛盯著我,嘴角沒動,像句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話。
    雲南方言裏“不怕”常帶點“沒關係”的意思,我以為她是確認我不介意住四樓,擺擺手:“不怕。”
    她沒說話,繼續低頭寫字。隔了幾秒,筆尖停在紙上,墨點暈開個小圈。“四樓不怕噶?”她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壓得低,像怕被誰聽見。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問話不像確認,倒像提醒。巷子裏的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香燭的煙打了個旋,我看見神龕上擺著個瓷像,看不清是哪路神仙,香爐裏的灰堆得老高,插著三炷香,煙筆直地往上飄,沒風都不動。“二樓三樓沒房了嗎?”
    “標間,訂完了。”她頭也不抬,鋼筆在紙上戳出個洞,“就四樓有單間。”
    我捏著衣角,指尖冒汗。本人性子偏內向,不愛跟人起爭執,張了張嘴,沒說出換地方的話。“那……四樓就四樓吧。”
    她終於笑了笑,嘴角咧開個奇怪的弧度,露出顆金牙。“403,”她把鑰匙遞給我,鐵鑰匙串上掛著個紅繩結,“我帶你上去。”
    樓梯在廳後麵,窄得隻能過一個人。沒有聲控燈,大嬸也沒開燈,我隻好打開手機手電筒,光柱在牆上晃,照出層斑駁的牆皮,像塊塊剝落的皮屑。樓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咚咚”響,回聲在樓道裏撞來撞去,像有人跟在後麵。
    “慢點走,樓梯滑。”大嬸在前麵帶路,藍布褂子的下擺掃過台階,沒聲。她的腳像沒沾地,輕飄飄的。
    到了四樓,手機光照見牆上的房號,401、402、403……門都是舊木門,漆掉得露出裏麵的木頭,像老人皸裂的皮膚。403的門虛掩著,大嬸推開門,一股更濃的黴味湧出來,混著點說不出的腥氣。“到了。”
    我往裏瞅,房間很小,擺著張單人床,一個掉漆的電視櫃,窗戶關著,糊著層厚紙,看不清外麵。“鑰匙給你。”大嬸把鑰匙塞到我手裏,紅繩結蹭過我的手心,涼絲絲的,“晚上睡覺記得把門反鎖。”
    她轉身要走,我突然想起什麽:“大嬸,樓道裏怎麽沒燈啊?”
    她停在樓梯口,背對著我,頭發髻歪了歪。“燈?”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四樓的燈,早就壞了。”說完,腳步“咚咚”往下走,沒一會兒就沒了聲,好像憑空消失了。
    我推開門進去,反手鎖了門。手機光掃過房間,電視櫃上擺著台老式彩電,屏幕邊緣磕掉了塊漆。奇怪的是,電視旁邊立著麵大鏡子,跟電視並排對著床——也就是說,躺在床上,既能看見電視,又能照見自己,像有個人躺在對麵盯著你。
    我心裏發毛,從浴室扯了條浴巾,把鏡子遮得嚴嚴實實。剛放下手機,就發現充電線插不進去——插座沒電。
    這倒好,有理由換房了。我抓起鑰匙下樓,廳裏沒人,神龕上的香燒得隻剩個根,煙還在筆直地飄。“大嬸?”
    裏屋傳來響動,大嬸端著個搪瓷碗出來,碗裏是黑乎乎的東西,像熬糊的藥。“咋了?”
    “插座沒電。”我盡量讓語氣平靜,“能不能……換個房?”
    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碗底在玻璃麵上擦出刺耳的響。“不是沒電,”她皺著眉,像看個不懂事的小孩,“要開開關。”
    她跟著我上樓,腳步還是輕飄飄的。進了房間,她走到電視櫃旁邊,彎腰掀開一塊鬆動的地板,露出個黑色的小開關,往上一扳,插座“哢”地響了一聲,電視突然自己亮了。
    屏幕上跳出個卡通片,畫質模糊得像打了馬賽克,一個歪腦袋的小人在裏麵跳來跳去,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歌,咿咿呀呀的,像小孩哭。“電視就這樣,通電就開。”大嬸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沒開關,要關就扳這個。”
    我盯著電視裏的歪腦袋小人,後頸的汗順著脊椎往下滑。“知道了。”
    她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又回頭看我,眼珠在昏暗中亮了亮。“不怕噶?”
    這次我沒應聲,隻是點了點頭。她“吱呀”一聲帶上門,樓道裏又沒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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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電視聲音調小,歪腦袋小人還在跳,哼唧聲像蚊子在耳邊飛。累得夠嗆,隻想趕緊洗澡睡覺。浴室很小,瓷磚上沾著層滑溜溜的東西,像沒擦幹淨的肥皂沫。沒有浴霸,隻有個昏黃的燈泡,忽明忽暗。
    洗完澡出來,想吹頭發,摸遍了洗手台和櫃子,沒找到吹風機。“難道在抽屜裏?”我走到電視櫃前,拉開最上麵的抽屜,裏麵隻有些舊報紙,發黃發脆,一摸就掉渣。
    第二個抽屜是空的。
    第三個抽屜在電視機正下方,我伸手去拉,抽屜有點卡,使勁一拽,“哢”地開了。
    一股檀香味混著焦糊味湧出來。我低頭一看,手機光照見裏麵的東西——幾根金屬絲,彎彎曲曲的像細鐵絲;幾個五顏六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著什麽;最顯眼的是一截紅蠟燭,燒了一半,燭身上用金色塗料寫著“佛光普照”四個字,筆畫歪歪扭扭的,“佛”字的右邊被燒掉了,隻剩下個“亻”,像個站著的人。
    我的頭皮“唰”地麻了,像有無數根針在紮。手一抖,手機掉在地上,光柱朝上,照見天花板上有片深色的印子,像灘沒擦幹淨的血。
    “對不起對不起,冒犯了……”我語無倫次地道歉,手忙腳亂地推抽屜,手指被金屬絲劃了道口子,血珠滲出來,滴在蠟燭上,迅速被吸了進去,像被什麽東西舔了。
    抽屜“砰”地關上,電視裏的卡通片突然變了調,歪腦袋小人不跳了,直挺挺地站著,臉對著鏡頭,嘴巴一張一合,像在說什麽。咿咿呀呀的哼唧聲變成了尖笑,“嘻嘻嘻”的,像指甲刮玻璃。
    我撿起手機,手在抖,屏幕都按不準。點開音樂,翻出《強軍戰歌》,音量調到最大。“聽吧新征程號角吹響……”激昂的歌聲灌滿房間,電視裏的尖笑聲被壓下去了些。
    我連放了三遍,心跳還是快得像要蹦出來。坐在床邊,盯著緊閉的抽屜,總覺得裏麵有東西在動,塑料袋“窸窸窣窣”響,像有人在裏麵翻找。
    突然,門“哢嗒”響了一聲,像有人在外麵擰鑰匙。
    我嚇得蹦起來,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屏住呼吸。樓道裏沒聲,可那“哢嗒”聲又來了,一次,兩次……像有人在試探著開門。
    “誰?”我的聲音發飄,帶著顫。
    外麵沒應聲,可擰鑰匙的聲音停了。過了幾秒,傳來“咚咚”的敲門聲,很輕,像用指關節敲的。
    我攥著玻璃杯,手心的汗把杯子弄得濕滑。《強軍戰歌》還在放,可歌聲好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聽起來悶悶的,像隔著層棉花。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更急,“咚咚咚”,像有人在外麵跺腳。我突然想起大嬸的話——“晚上睡覺記得把門反鎖”。剛才關了門,沒反鎖!
    我撲到門邊,摸到反鎖的旋鈕,使勁一轉,“哢”的一聲,心裏稍微踏實了點。
    敲門聲停了。
    可緊接著,我聽見門外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像有人趴在門縫上呼吸,帶著股潮濕的黴味,跟抽屜裏的味道一模一樣。手機光從門縫照出去,看見一雙鞋,舊解放鞋,鞋幫上沾著泥,腳尖對著門,一動不動。
    電視裏的卡通片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屏幕黑沉沉的,像塊黑板。被浴巾遮住的鏡子後麵,突然傳來“咚咚”的響,像有人在裏麵敲,一下,兩下……浴巾被震得輕輕晃。
    我盯著鏡子,心髒撞得肋骨生疼。那麵鏡子是貼牆的,後麵是實心的牆,怎麽會有聲音?
    “嘻嘻嘻……”
    尖笑聲從鏡子後麵傳出來,悶悶的,像隔著水。浴巾突然被一股力氣掀開,露出鏡子裏的我——臉色慘白,眼睛瞪得溜圓,手裏攥著個玻璃杯。可我的肩膀後麵,好像多了個影子,歪著頭,頭發很長,垂下來遮住了臉,像電視裏的歪腦袋小人。
    我猛地回頭,身後空蕩蕩的,隻有床和電視櫃。再看鏡子,影子還在,那個歪腦袋的影子慢慢抬起頭,露出張模糊的臉,沒有眼睛,隻有兩個黑洞,正對著我笑。
    “啊——!”我把玻璃杯砸過去,杯子在鏡子上撞得粉碎,碎片濺得到處都是。鏡子沒碎,上麵的影子晃了晃,像水波蕩漾。
    門外的喘氣聲停了,那雙解放鞋不見了。我趁機衝到門口,擰開反鎖的旋鈕,拉開門就往外跑。樓道裏還是黑的,手機光往前照,看見樓梯口站著個影子,藍布褂子,銀簪子在頭發上閃著光。
    “大嬸!”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裏麵……裏麵有東西!”
    她沒動,背對著我,頭發髻歪得更厲害了。“我說了,四樓不怕噶……”她的聲音變得尖細,像剛才的笑聲,“你偏不信。”
    她慢慢轉過身,月光從樓道的窗子裏照進來,我看見她的臉——根本不是大嬸,是張紙糊的臉,眼睛的地方挖了兩個洞,裏麵黑黢黢的,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跟抽屜裏的蠟燭一樣,寫著“佛光普照”,燒掉的“佛”字露著個“亻”,像個站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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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身就往樓上跑,四樓的盡頭是扇窗,我拉開窗戶就跳了下去。幸好是四樓,下麵是堆柴火,我摔在上麵,渾身疼得像散了架,可不敢停,連滾帶爬地衝進巷子。
    巷子裏的路燈還在閃,我回頭看那棟自建房,四樓的窗戶黑沉沉的,403的燈亮了,昏黃的光裏,好像有個歪腦袋的影子貼在玻璃上,正往下看。
    我一路跑到單位,保安看見我渾身是土,手還在流血,嚇了一跳。“小周?咋了這是?”
    我話都說不囫圇,指著老城區的方向,半天擠出句:“民宿……四樓……”
    第二天,我請了假,跟同事去那巷子找,可找了半天,根本沒有什麽“家常民宿”。巷子裏的老人說,那地方去年著過場火,燒死了個開民宿的大嬸,就住四樓,“聽說她有個傻兒子,總愛躲在抽屜裏玩,火著起來的時候,娘倆都沒跑出來……”
    同事指著牆角,那裏有堆燒黑的木頭,上麵插著半截紅蠟燭,燭身上的“佛光普照”隻剩個“亻”,像個站著的人。
    我再也沒去過那條巷子。單位宿舍的油漆味散了之後,我搬了回去。可總在夜裏聽見“嘻嘻”的尖笑,手機充電的時候,屏幕會突然跳出那個歪腦袋的卡通片,咿咿呀呀地唱。
    有次清理傷口,發現被金屬絲劃破的地方,結了個疤,像個“亻”字,跟蠟燭上燒掉的一樣。
    前幾天刷攜程,又看見那家“家常民宿”,圖片上的大嬸對著鏡頭笑,露出顆金牙,下麵的評論隻有一條,匿名的,寫著:“四樓不怕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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