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伸過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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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家的門檻被幾代人的腳印磨得發亮,青石板上凹下去半寸多,雨天踩上去能濺起細碎的水花。我七歲那年夏天,褲腿還沾著城裏的水泥灰,就被爸媽塞進拖拉機的後鬥。蛇皮袋裏的花襯衫蹭著我的臉,混著柴油味往鼻子裏鑽。"到外婆家要聽話,"媽扒著車鬥邊緣叮囑,指尖帶著點洗衣粉的清香,"你體質弱,別亂跑。"她的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那裏剛退了燒,還留著點低燒的燙,像揣了顆小太陽。
    外婆家的青磚瓦房像頭趴在村口的老獸,七間屋子橫七豎八地排著,有些門楣比我還矮,得貓著腰才能進去,脊梁骨抵著門框的木頭,咯得人發麻。最東頭的屋子常年鎖著,銅鎖鏽成了孔雀綠,鑰匙串在堂屋的房梁上,風一吹就"叮咚"響,像誰在房梁上掛了串小骨頭。"那屋潮,"外婆往我手裏塞了塊麥芽糖,糖渣粘在她的皺紋裏,像嵌了星星點點的碎金,"以前你外公住的,他走得早,屋裏還堆著他編的竹筐。"
    我總偷偷看那把銅鎖。鎖眼裏塞著點黑糊糊的東西,像被人故意堵上的,指甲摳了兩下,帶出些潮濕的泥屑。有次踮著腳往門縫裏瞅,看見牆角堆著些竹筐,筐沿的毛刺在月光下閃著白,像排小牙。最裏頭的竹筐倒在地上,露出半截藍布衫,領口的盤扣晃啊晃,像隻懸著的手。
    去的第三天,村西頭的趙爺爺沒了。
    那天清晨我正蹲在門檻上啃玉米,玉米粒粘在嘴角,被外婆用圍裙擦掉。她的圍裙角沾著點沒洗幹淨的鍋灰,蹭在我臉上像塊涼絲絲的補丁。"趙老栓走了,"她往趙爺爺家的方向瞥了眼,那裏飄著股灰煙,不是灶房的白汽,是沉沉的黑,裹著紙灰往雲裏鑽,"婆去搭把手,你在屋裏待著,別出門。"
    她係上藍布圍裙,踩著那雙繡著荷花的布鞋往外走。出門時她把堂屋的木門掩了半扇,門縫裏能看見趙爺爺家的院牆,新掛的白幡被風扯得筆直,"嘩啦啦"響,像有人在院裏抖床單。村裏的老人都往那邊挪,小腳老太太們的裹腳布在泥地上拖出淺痕,手裏攥著的黃紙被汗浸得發軟,邊角卷成了小喇叭。有個穿黑褂子的老頭從我身邊過,煙袋鍋磕在石頭上"梆梆"響,煙灰落在我腳邊,燙得我趕緊縮腿。
    外婆每天早出晚歸。回來時圍裙上總沾著點黑灰,湊近了聞,有股燒紙的焦味,混著她身上的艾草味。有天我實在忍不住,跟在她身後往趙爺爺家蹭,剛摸到趙家的院門,就被個戴白孝布的奶奶拽住了胳膊。她的手像段枯樹枝,指甲縫裏嵌著泥,捏得我胳膊生疼:"小娃娃來這幹啥?趙老栓剛走,眼還沒閉呢,小心把你拖去作伴!"她說話時嘴裏噴出股怪味,像香灰混著沒漱幹淨的米湯,我嚇得趕緊往外婆身後躲,後腰撞在她揣著針線的布兜裏,被頂得生疼。
    葬禮辦了三天。第三天傍晚,趙爺爺的兒媳婦要生了。趙叔叔背著個軍綠色的包,包帶磨得發亮,火急火燎地撞開外婆家的門,把他兒子小勇往外婆懷裏一塞:"嬸!幫我看幾天娃,秀蓮要生了,我們去鎮醫院!"小勇比我大一歲,額頭上有塊月牙形的疤,是去年爬樹被枝椏劃的,此刻他死死攥著趙叔叔的衣角,指節發白,像隻受驚的小獸,喉結動了動,沒敢哭出聲。
    "去吧去吧,"外婆拍著小勇的背,掌心的老繭蹭得他脖子發紅,"我帶著倆娃,餓不著。"她往小勇兜裏塞了塊水果糖,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彩光,"別怕,跟小遠玩,婆給你們煮雞蛋吃。"
    第二天晌午,趙叔叔就抱著個紅布包回來了。包著的小嬰兒皺巴巴的,像隻剛褪殼的蝦,哭聲細得像蚊子哼。他媳婦還在醫院,他得兩頭跑,外婆便帶著我和小勇去趙家做飯。
    趙家的弄堂大門總鎖著。外婆說"怕野狗進去偷東西",每次都從側門進。側門旁邊堆著些沒燒完的紙錢,被夜雨泡得發脹,糊在青石板上,像塊揭不掉的黑膏藥。我踩著那些紙錢往裏走,鞋底沾著濕軟的紙渣,像踩著團爛棉絮,抬腳時能聽見"噗嗤"的聲響,像踩碎了什麽活物。
    前幾天相安無事。我和小勇在院裏的石榴樹下玩泥巴,泥巴糊在胳膊上,被太陽曬得發硬,摳下來像塊土黃色的殼。外婆在廚房忙,鐵鍋"滋啦"響,飄出蔥花炒雞蛋的香。偶爾有嬰兒的哭聲從裏屋鑽出來,細得像根線,纏著人的耳朵。趙爺爺的遺像擺在堂屋的條桌上,黑白色的照片裏,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領口別著個紅像章,眼睛瞪得圓圓的,好像在看我們玩泥巴。
    小勇從不看那張照片。每次路過堂屋都低著頭,手指摳著衣角,把布摳出了毛邊。有次我故意站在遺像前扮鬼臉,他嚇得一把拽住我就跑,後背撞在石榴樹上,樹上的青石榴"咚"地掉下來,在他腳邊滾了兩圈。"別鬧,"他的聲音發顫,"我爺......他不喜歡吵鬧。"
    出事那天,趙叔叔從醫院回來,手裏提著個網兜,裝著些紅雞蛋,蛋殼上還沾著點雞糞。他掏出鑰匙打開弄堂大門,鐵鏈子在地上拖出"嘩啦"的響,要把摩托車推進去。"爸!"小勇突然喊了一聲,像隻脫韁的兔子衝進了弄堂,我一個人站在側門口,風灌進領口,吹得脖子涼颼颼的,心裏發慌,也拔腿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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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堂裏很暗。高高的院牆把太陽擋得死死的,地上潮乎乎的,長著層綠苔,踩上去"咯吱"響,像嚼碎了玻璃。趙爺爺的遺像就擺在正對弄堂的條桌上,我跑過的時候,正好和照片裏的他對上眼——他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嘴角往下撇,像是在生氣。
    就在這時,堂屋門口晃出來個影子。
    是個老爺爺,穿的中山裝和遺像上的一模一樣,隻是顏色發灰,像蒙了層灰。他背有點駝,後頸的骨頭凸得老高,像塊沒削平的木頭。正伸著手朝我走過來,那隻手枯瘦枯瘦的,手指蜷著,像隻沒展開的鷹爪,指甲蓋泛著青,縫裏沾著點黑灰,和外婆家東頭屋鎖眼裏的東西很像。
    我渾身的血好像突然凍住了。想喊,喉嚨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隻能發出"嗚嗚"的聲,眼淚"唰"地湧出來,糊得眼前發白。他離我越來越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味——和外婆圍裙上的焦味不一樣,是股土腥氣,混著點腐爛的草味,像剛從墳裏爬出來的。他的手快碰到我臉了,指尖涼得像冰塊,我看見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截藍布衫,和東頭屋竹筐裏的那件一模一樣。
    "小遠!你咋了?"外婆的聲音從側門炸過來,她手裏還拿著個舀水的葫蘆瓢,看見我直挺挺地僵在那,臉"唰"地白了,比趙爺爺的遺像還白。她把瓢往地上一扔,葫蘆瓢在青石板上滾了半圈,水灑出來,在地上洇出個深色的印。她一把把我抱起來,我的臉撞在她的圍裙上,聞到股柴火的煙味,這才敢放聲大哭,手指死死揪住她的布圍裙,把布都拽出了褶子,指縫裏滲進些粗布的纖維。
    "哪個挨千刀的嚇我娃!"外婆抱著我,另一隻手叉著腰,對著堂屋的方向破口大罵,聲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趙老栓你都躺進棺材了還不安生?一個七歲娃你也欺負?信不信我拿菜刀劈了你家的門檻,讓你連墳都待不安穩!"她的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帶著點鹹菜味,我卻突然不怕了,反而覺得踏實。趙叔叔從裏屋跑出來,手裏還捏著個奶瓶,奶嘴滴著奶,看見這陣仗,臉漲得像個紅雞蛋:"嬸,咋了這是?"
    "你爹!"外婆指著堂屋的條桌,氣得手都抖了,"他剛從屋裏飄出來,伸著手要抓小遠!你自己看看你侄子,嚇成啥樣了!"
    趙叔叔往堂屋看了看,又低頭瞅我,喉結動了動,沒說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搓手,指關節都搓紅了,像要搓出血來。小勇躲在他爸身後,探出頭看我,額頭上的月牙疤在弄堂的陰影裏顯得更黑,像塊沒洗幹淨的墨漬。他突然拽了拽趙叔叔的褲腿:"爸,爺的相框歪了。"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趙爺爺的遺像果然歪在條桌上,玻璃框的邊角磕在桌沿,像被人碰過。趙叔叔趕緊過去扶,手指剛碰到相框,就"呀"地叫了一聲,猛地縮回手。"咋了?"外婆追問。他舉著手指,指尖有道細細的血痕,"玻璃......劃了下。"
    那天晚上外婆沒讓我在堂屋吃飯。她把小方桌搬到院子裏,月光潑在青磚地上,像攤了層水銀。我扒拉著碗裏的雞蛋羹,總覺得門口有個影子在晃,影影綽綽的,像蹲在門檻上的人。外婆端著碗,筷子把碗沿敲得"當當"響,眼睛卻時不時往趙家的方向瞟,瞟得狠了,就往地上啐口唾沫:"老東西,還敢來!"
    大概七點多,天剛擦黑,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外婆從裏屋摸出一遝黃紙,還有個小酒壺,壺嘴缺了個口。她拽著我的手往村口走,走到那棵老槐樹下,把黃紙攤在樹根處,倒了點酒在上麵。"拜三拜。"她按著我的頭,我乖乖地磕下去,額頭碰到冰涼的地麵,能聞到泥土混著腐爛樹葉的腥氣。
    外婆蹲在地上燒紙。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她的皺紋忽明忽暗,像幅會動的老畫。"趙老栓,"她嘴裏念念有詞,聲音比白天罵人的時候軟了點,卻帶著股狠勁,"娃還小,不懂事,你別跟他計較。這些錢你拿著,去集上買點煙抽,再買瓶酒,別再來嚇唬他了......"紙灰被風吹起來,落在我的手背上,先是燙了一下,又倏地涼下去,像隻小蟲子爬過。她用手指蘸了點沒燒完的酒,往我額頭上一抹,涼絲絲的,"好了,有婆在,他不敢來了。"
    可我總覺得他還在。夜裏睡覺,我睜著眼看屋頂的梁,梁上的蜘蛛網上沾著點灰,在月光下晃啊晃,像誰垂下來的線。小勇也不敢在趙家待了,搬去外婆家和我睡一張床,他夜裏總說夢話,含糊不清地喊"爺爺別抓我",手還死死攥著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皮肉生疼,第二天醒來,胳膊上滿是月牙形的紅印。
    有天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見小勇睜著眼看屋頂,眼珠在黑暗裏發亮。"我看見爺爺了,"他的聲音像蚊子哼,"在窗台上蹲著,背對著我,在摸窗台的裂縫。"我順著他的目光往窗台看,那裏擺著盆仙人掌,刺在月光下白森森的,像排小針。窗台上果然有道裂縫,縫裏塞著點黑灰,和趙爺爺指甲縫裏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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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事過去十年,我再沒去過外婆家的老村。直到十七歲那年清明節,爸媽說村裏要遷墳,得回去拜拜老祖宗。外婆已經過世了,老房子的鎖鏽得擰不動,透過門縫往裏看,院裏的草長得比人高,房梁上的鑰匙還在晃,隻是蒙了層厚厚的灰,像塊掉下來的雲。
    墳山在村後的坡上,要爬半個多小時的山路。大人們在前麵走,拿著鐮刀砍草,"唰唰"的響,驚起些飛蟲。我跟在後麵踢石子,石子滾到塊新立的墓碑前,碑上的照片就是當年趙家堂屋裏的那張——趙爺爺穿著中山裝,領口的紅像章褪成了粉,眼睛瞪得圓圓的。
    "這是趙老栓的,"二舅爺用煙袋鍋指了指墓碑,煙杆上的銅圈磨得發亮,"去年遷過來的,他兒子給他立的碑,還挺孝順。"碑前擺著束塑料紅花,紅得發假,花瓣上落著隻黑螞蟻,正往花蕊裏鑽。碑腳的泥土是新翻的,還帶著點濕潤的光澤。
    風突然吹過來,卷起些紙灰,迷了我的眼。揉眼睛的時候,我好像看見墓碑後麵站著個穿中山裝的老頭,背有點駝,正伸著手朝我這邊夠,手指蜷著,指甲蓋泛著青。小勇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邊,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汗,"你也看見了?"他的聲音發顫,"我爺......他還在摸碑上的照片呢。"
    我的後背一下子就涼了,像有冰水順著脊椎往下淌。這才想起,小勇說過,他爺爺總摸窗台的裂縫;想起趙家弄堂的窗台上,確實有道深縫,縫裏塞著點黑灰;想起趙爺爺的遺像,那天被趙叔叔扶起來後,玻璃上多了道指紋,像隻手按過的印子......他大概不是要抓我,是要抓他自己的孫子,我隻是碰巧撞進了他的視線裏。
    下山的時候,我走得飛快,總覺得背後有人跟著,腳步聲"啪嗒啪嗒"的,和我小時候在弄堂裏跑的聲音一模一樣。風吹過樹林,"沙沙"響,像有人在背後呼氣,我不敢回頭,攥著衣角一路跑到村口,看見外婆家空蕩蕩的大門,突然就哭了。
    要是外婆還在,肯定又會叉著腰站在門口罵,手裏揮著那把豁了口的菜刀,罵那個嚇著她外孫的趙老栓。可現在沒人罵了,隻有風穿過老房子的窗欞,"嗚嗚"的,像誰在哭,又像誰在招手。
    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我看見樹根處有堆沒燒透的黃紙,紙灰裏混著點黑灰,像被人故意摻進去的。蹲下去摸了摸,指尖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湊近了聞,有股熟悉的味——和外婆圍裙上的焦味不一樣,是土腥氣,混著點腐爛的草味,像剛從墳裏爬出來的。
    抬頭時,看見槐樹枝椏上掛著個東西,在風裏晃啊晃。是把銅鎖,綠鏽斑斑的,鎖眼裏塞著黑糊糊的東西,像被人從東頭那間老屋的門上撬下來的。鎖下麵係著半截藍布衫,領口的盤扣還在晃,像隻懸著的手,正對著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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