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前腳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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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秀蓮推開西頭房門的那一刻,鼻尖先撞上一股涼氣。七月的日頭正毒,院裏的水泥地曬得能煎雞蛋,這屋裏卻像揣著塊冰,連空氣都帶著股黴味,順著嗓子眼往肺裏鑽。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手在門把手上頓了頓——黃銅鎖頭轉了三圈才打開,鐵鏽磨著鑰匙齒,"哢啦哢啦"響得像骨頭在摩擦。
    "吱呀"一聲推開門,地上的灰厚得能沒過鞋跟,卻被踩出一串印子。不是完整的腳印,隻有前腳掌,五個腳趾的紋路清晰得像拓下來的,深深嵌在灰裏,邊緣還泛著點濕意,像是剛踩出來的。王秀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腳脖子發軟,差點跌坐在門檻上。
    "他嬸子,咋了?"隔壁張老太拄著拐杖湊過來,拐杖頭在地上敲出"篤篤"的響,往屋裏一瞅,手裏的拐杖"咚"地掉在地上,"我的娘哎!這是......這是踮著腳走的印子啊!"
    王秀蓮順著她的目光往上看,後脖頸的汗毛"唰"地豎起來。東牆上也有,從牆角一直爬到房梁,歪歪扭扭的,像有人攀著牆往上爬,每一步都隻有前腳掌,在灰牆上印出淺黃的印子,像貼了排小巴掌。最上麵那個印子離房梁隻有一拃遠,仿佛再踮一下腳,就能摸到梁上掛著的舊燈籠。
    "快、快鎖門!"張老太的聲音抖得不成調,枯瘦的手抓住王秀蓮的胳膊,冰涼的指甲掐進肉裏,"這房邪性!你婆婆當年就愛踮著腳走路......她裹過小腳,後來放開了,走路總跟踩著棉花似的,"咚咚"地在屋裏走,像隻蹦蹦跳跳的麻雀......"
    王秀蓮的耳朵裏嗡嗡響,像有隻蜜蜂在飛。她想起婆婆倒在八仙桌旁的樣子,那天也是這麽熱,老太太穿著藍布褂,頭發挽成個髻,倒下去時手還抓著桌沿,指節發白,像是要抓住什麽。當時她剛進門,就看見老太太的腳踮著,鞋跟沒沾地,以為是倒下時的姿勢,現在想來,後背的冷汗把襯衫都濕透了。
    人群傍晚就圍了過來。男人們叼著煙袋,煙絲燒得"滋滋"響,眼睛往屋裏瞟,嘴裏"嘖嘖"有聲;女人們抱著孩子,孩子的手指著牆上的印子,咿咿呀呀地叫,被娘在嘴上打了一下,趕緊捂住嘴;平時不愛出門的老瞎子也來了,往門框上摸了摸,突然"呸"地吐了口唾沫:"陰氣重得很,是個短命的相。"
    趙老四從鎮上廢品站回來時,天邊已經掛著月亮。他扒開人群往裏看,眉頭擰成個疙瘩:"瞎咋呼啥?說不定是野貓踩的。"說著就要往裏走,王秀蓮一把拉住他,手心冰涼,"別去!那腳印......像人腳。"
    趙老四嗤笑一聲,甩開她的手,大步跨進西頭房。人群瞬間安靜了,隻聽見他的腳步聲在屋裏"咚咚"響,接著是"咦"的一聲,然後沒了動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走出來,臉上的笑沒了,嘴唇抿得緊緊的,手裏捏著個東西——是隻繡著桃花的布鞋,鞋尖磨得發亮,針腳歪歪扭扭的,正是當年婆婆常穿的那雙。
    "鞋......鞋在房梁上掛著。"趙老四的聲音有點發飄,喉結動了動,"我明明記得......當年隨老太太燒了。"
    人群炸開了鍋。"我就說夜裏聽見西頭房有動靜!前幾天看見窗戶上有影子晃呢!秀蓮前幾天去山裏看公公,回來時眼眶紅紅的,是不是撞見過啥?"王秀蓮沒心思聽這些,她盯著那雙布鞋,突然想起早上的事——她去給公公送包子,老頭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看見她就往屋裏拽,手背上的老年斑像要掉下來,"你婆婆來了,在灶房踮著腳找吃的,我說給她蒸個饅頭,轉身就不見了......"當時她隻當老頭糊塗了,現在想來,老頭的手在她胳膊上掐出的印子還在,疼得鑽心。
    那夜王秀蓮沒睡好。西頭房的涼氣滲過牆,把整間屋都浸得冰涼,電扇吹出來的風都是冷的,蓋著薄被都覺得骨頭縫裏在冒寒氣。她聽見院裏有動靜,"咚、咚"的,像是有人踮著腳走路,從窗根下慢慢挪到西頭房門口,停了停,又往回挪。
    "老四,你聽見沒?"她推了推身邊的男人,趙老四打著呼嚕,嘴裏嘟囔著"廢品鐵秤",壓根沒醒。王秀蓮坐起來,摸黑穿上鞋,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月光下,院門口的石板路上有串印子,隻有前腳掌,從西頭房一直延伸到堂屋門口,像有人半夜出來,站在門口聽了聽,又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秀蓮哆哆嗦嗦地去西頭房查看,鎖頭好好的,地上卻多了串新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八仙桌旁,像有人半夜進來,坐在了當年老太太倒下的地方。八仙桌的灰塵上還有個手印,五指張開,像是按住桌子撐著站起來,又無力地垂下。她腿一軟,坐在門檻上就哭了,哭聲引來了張老太,兩個女人對著滿牆的腳印抹眼淚,誰都不敢提"婆婆"兩個字,隻敢說"那個走了的"。
    "要不......請個先生來看看?"張老太抽噎著說,手裏的帕子都濕透了,"我家老頭子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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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瞎說!"王秀蓮打斷她,聲音發緊,"老四不愛聽這些,再說......公公還在山裏住著,知道了又要擔心。"
    正說著,趙老四的兒子趙強騎著電動車回來了,車筐裏的籃球"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剛從縣城職高放假回來,聽說了這事,嗤之以鼻:"迷信!肯定是哪個閑的沒事幹的人搞的鬼。"他梗著脖子要去砸鎖,被王秀蓮一巴掌扇在臉上,"啪"的一聲,在院裏回蕩。
    "你爺爺還在山裏住著!"王秀蓮紅著眼吼,胸口起伏著,"你爸腿腳不好,都是你爺爺當年背他看病落下的!這房是你奶的念想,你敢動一下試試!"
    趙強捂著臉,眼圈泛紅,卻梗著脖子:"奶都走了五年了!爸天天守著這破房,廢品站都快黃了!你看看村東頭老李,都開上小轎車了......"
    "滾!"王秀蓮抓起掃帚就往他身上打,掃帚柄斷了,她指著門口,"不想待就滾回縣城去,別在這礙眼!"
    趙強摔門就走,臨走時撂下句"瘋婆子"。王秀蓮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像堵了塊燒紅的鐵,又燙又沉。這孩子從小就跟爺爺不親,嫌山裏窮,嫌老頭身上的草藥味,去年趙老四養父摔斷腿,還是王秀蓮每天騎著三輪車往山裏跑,送藥送飯,趙強一次都沒去過。有次她逼他去,他站在山腳下,嫌路難走,蹲在石頭上玩了半天手機,壓根沒往上爬。
    沒過幾天,王秀蓮就出事了。那天她去山裏給公公送新做的棉鞋,走到半山腰突然頭暈,扶著棵樹往下滑,等被上山的采藥人發現時,已經沒氣了。醫生說是突發性腦梗死,送醫院時人已經涼透了,手裏還攥著棉鞋,針腳歪歪扭扭的,是她連夜納的,鞋頭還繡了朵桃花——婆婆生前最愛繡桃花。
    出殯那天,趙老四抱著王秀蓮的遺像,哭得像個孩子。遺像上的王秀蓮笑著,眼睛彎成月牙,還是當年嫁給趙老四時的樣子。趙強站在一旁,嘴角撇著,手指摳著衣角,眼裏卻沒淚。西頭房的鎖不知被誰打開了,涼風從裏麵灌出來,吹得靈棚的白布"嘩啦啦"響,有人看見房梁上掛著的布鞋在晃,像有人穿著它在梁上走,踮著腳,一步一步,鞋尖掃過灰塵,落下細細的粉末。
    山裏的老頭聽說王秀蓮沒了,拄著拐杖走了十幾裏山路來送葬,走到村口就被趙強攔住了:"你來幹啥?我家不歡迎你。"老頭渾濁的眼睛看著趙強,嘴唇哆嗦著,沒說出話,最後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幾塊曬幹的野棗,是王秀蓮上次說愛吃的。趙老四把野棗收了,給老頭塞了些錢,讓他回去,老頭走到西頭房門口,突然停住,往屋裏瞅了瞅,歎著氣說:"她奶嫌秀蓮太累,接她去歇著了......"
    趙老四的日子越來越不順。那年冬天,他娶了個外地女人,叫小翠,人看著挺機靈,梳著馬尾辮,眼睛滴溜溜轉,卻總愛往西頭房鑽。"那房裏涼絲絲的,夏天肯定舒服。"小翠摸著牆上的腳印,指甲在印子邊緣刮了刮,灰簌簌往下掉,"老四,咱把這房收拾出來住唄?你看這牆多白,稍微刷一下就行......"
    趙老四把她拽出來,臉黑得像鍋底:"不準進!"他的手在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這房......這房不能動。"
    小翠撇撇嘴,沒再提,卻偷偷配了把鑰匙。有天趙老四從廢品站回來,看見小翠在西頭房裏翻東西,地上的灰被踩得亂七八糟,那些前腳掌印混著完整的鞋印,像幅被揉皺的畫。"你幹啥!"趙老四衝過去把她拽出來,小翠手裏攥著個紅布包,打開一看,是幾塊銀元,邊緣都磨圓了,是當年王秀蓮婆婆的陪嫁。
    "這房裏藏著好東西呢!"小翠笑得眼睛眯成條縫,"還有好多呢......"沒等她說完,趙老四就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半邊臉都紅了。小翠哭著跑了,第二天收拾東西時,把家裏的存折和現金都卷走了,趙老四去追,隻在汽車站撿到個空錢包,裏麵塞著張紙條:"那些銀元歸我了。"
    趙老四氣病了,躺了半個月。趙強回來照顧他,卻整天抱怨山裏信號不好,連遊戲都玩不了。有天夜裏,趙老四聽見院裏有動靜,"咚咚"的,像是有人踮著腳走路,從窗根下慢慢挪到雞棚,停了停,又往回挪。他悄悄拉開窗簾,看見個模糊的影子,穿著藍布褂,頭發挽在腦後,正踮著腳往雞棚裏瞅,像在數雞夠不夠肥。
    "秀蓮?"他輕聲喚了句,影子愣了愣,慢慢轉過身,看不清臉,卻像是笑了。接著,影子往山裏走,腳印在露水上印出排淺淺的前腳掌印,一直延伸到養父的墳前,就消失了。趙老四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王秀蓮每次去山裏給養父送東西,回來都說"爸養的雞又肥了",她總說要等雞下蛋了,給公公醃鹹蛋吃。
    開春時,趙強突然回來了,帶著包水果,往養父的墳前一放,磕了三個響頭,額頭在地上撞出"咚咚"的聲。他沒說話,轉身要走時,看見西頭房的門開著,地上的灰裏有串新的腳印,從門口延伸到八仙桌,桌邊還有個模糊的手印,像是有人趴在桌上寫字。趙強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眼山裏的方向,突然往回走,走進西頭房,蹲在地上,用手指順著那些前腳掌印慢慢劃,劃到最上麵那個靠近房梁的印子時,他的手指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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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他低聲說,聲音有點啞,"我以前......不該嫌爺爺髒的。"
    房梁上的舊燈籠輕輕晃了晃,像是有人踮著腳碰了碰。趙強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出西頭房,往山裏走去。他走得很慢,腳後跟先著地,一步一步,再也不是以前那種"咚咚"踮著腳的樣子。
    趙老四後來又娶了個媳婦,是鄰村的寡婦,帶著個女兒。女人話不多,卻很勤快,每天幫著喂雞、做飯,還總提醒趙老四:"雞棚的門得鎖好,夜裏有動靜。"趙老四知道她指的不是偷雞賊——有天夜裏,他看見女人站在院裏,對著西頭房的方向輕聲說:"嬸子,雞下蛋了,明天我給你留兩個。"
    西頭房的腳印還在,隻是不再增加新的。太陽好的時候,女人會去擦擦鎖頭,用布輕輕擦牆上的印子,說:"這房裏涼,夏天能放西瓜。"趙老四沒攔著,他知道,那些前腳掌印裏的陰涼,是王秀蓮留給他最後的溫柔——她總說怕熱,卻每年夏天都往山裏跑,說公公住的老屋涼快,其實是想讓老頭多吃幾頓她做的飯。
    偶爾有村裏的小孩跑到西頭房門口,會看見地上的腳印突然動了動,像有人踮著腳往後退,怕嚇著孩子。大人們看見了,就會拉著孩子趕緊走,嘴裏念叨著:"別吵,秀蓮在給她婆婆送飯呢......"風從西頭房裏吹出來,帶著股淡淡的桃花香,像極了王秀蓮納的布鞋上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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