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竹筐裏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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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爺的竹筐攤支在手機店斜對麵的老槐樹下時,竹篾總泛著新劈竹子的清香。可自打他頭七過後,那些黃澄澄的竹筐就變了樣——篾條的縫隙裏開始滲出暗紅色的東西,像沒擦幹淨的血,摸上去黏糊糊的,還帶著股鐵鏽味。
“小鬆,你看那筐子。”我媽端著剛晾好的酸梅湯出來,手指抖得厲害。七月的太陽毒得能曬化柏油,可竹筐上的“血”卻沒被曬幹,反而順著篾條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風一吹,水窪裏竟泛起細密的泡沫,像活物在呼吸。
我爸蹲在店門口抽煙,煙頭燙到手指才猛地回神。他盯著竹筐看了半晌,喉結滾了滾:“前天夜裏,聽見槐樹底下有‘沙沙’聲,像有人在編筐。”他往地上啐了口煙絲,“我舉著手電筒出去看,明明看見個穿藍布褂子的影子蹲在筐攤後麵,可手電筒一照,就隻剩堆竹筐了。”
“別是你眼花了。”我媽往他手裏塞了碗酸梅湯,碗沿沾著的水珠滴在地上,瞬間被曬幹,“表爺走的時候,竹刀都收進抽屜了,誰還能編?”話雖這麽說,她還是往槐樹根撒了把糯米——老人們說,糯米能鎮住不幹淨的東西。
可糯米剛落地,就被什麽東西拖進了樹根的洞裏,地上隻留下道彎彎的印子,像被竹篾勒過。我爸看得真切,那印子的弧度,和表爺編筐時手指彎出的弧度一模一樣。
那天下午,收廢品的老李路過竹筐攤,看見最上麵那個筐子編得格外精致,拎起來就要往三輪車上扔。“哎!那是表爺的東西!”我爸趕緊喊住他。
老李翻了個白眼:“人都沒了,留著當念想?”他的手剛碰到筐沿,突然“嗷”地叫了一聲,甩手就把筐子扔了。隻見他的手腕上多了道紅痕,像被細鐵絲勒過,正慢慢往外滲血。紅痕的形狀很怪,不是直線,而是帶著細密的紋路,像竹篾交織的圖案。
“邪門了!”老李捂著胳膊罵罵咧咧地走了,三輪車上的廢報紙被風吹下來幾張,正好蓋在那個竹筐上。等我爸跑過去撿報紙時,卻發現報紙被竹篾戳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每個洞裏都卡著根細毛,灰白灰白的,像表爺沒剃幹淨的胡茬。
夜裏關店門時,我爸特意繞到槐樹下。竹筐攤黑黢黢的,像個張開的嘴。他剛要轉身,就聽見“哢噠”一聲,像是竹刀掉在地上的響。緊接著,棚頂傳來“沙沙”的響動,像有人在上麵爬,瓦片被踩得“咯吱”叫。
“表爺?”我爸壯著膽子喊了一聲。他的聲音在空蕩的街道上蕩開,又被什麽東西彈了回來,帶著股竹篾的腥氣。
棚頂的響動停了。過了會兒,一片瓦突然掉下來,砸在竹筐上,筐子應聲裂開,裏麵滾出個東西——是枚磨得發亮的銅錢,表爺總說這是他年輕時在河裏撈的,能辟邪。銅錢落地時轉了三圈,最後穩穩地立著,正麵的“乾隆通寶”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我爸撿起銅錢,突然覺得後頸發涼。抬頭一看,棚頂的黑影裏,好像有個東西正往下探,看不清臉,隻能看見雙枯瘦的手,指甲縫裏還嵌著竹屑,正一點點往下夠。他嚇得後退半步,銅錢卻在掌心燙起來,像塊燒紅的烙鐵。
“是您就吱一聲。”我爸的聲音發顫,掌心的燙意卻越來越烈,“張強……您二兒子,他明天就回來了。”
話音剛落,棚頂的瓦片“嘩啦”響了一聲,像是有人鬆了口氣。那雙手縮了回去,黑影裏傳來“沙沙”的輕響,像是竹篾摩擦的聲音。我爸攥著發燙的銅錢,突然想起表爺編筐時的樣子——他總愛把銅錢別在腰間,編到入神時,銅錢就隨著動作輕輕撞擊竹筐,發出“叮當”的脆響。
表爺那部舊手機還擺在馬紮上,屏幕亮得刺眼。我媽說要收起來,我爸卻不讓:“他還沒學會怎麽關視頻呢。”
表爺走的前三天,確實總來店裏問怎麽跟二兒子視頻。他的手指關節腫得像老樹根,按屏幕時總戳不準,急得直拍大腿。“你看這玩意兒,比編竹筐難十倍!”他當時咧著嘴笑,牙床漏著風,“老二說發了工資就給我買新筐,我得跟他說不用,我自己編的結實。”
可現在,那手機總在半夜自己亮起來,屏幕上跳出些亂碼,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麵劃。有天淩晨,我爸起夜路過店門口,看見屏幕上突然跳出“錢”字,筆畫歪歪扭扭的,剛成型就被別的亂碼蓋住了。
“他是想跟老二說錢的事。”我爸蹲在馬紮旁,用袖子擦了擦屏幕上的灰。屏幕突然閃了閃,跳出張照片——是表爺年輕時的樣子,穿著藍布褂子,手裏舉著個大竹筐,笑得露出兩排白牙。照片下麵有行小字:2010年攝於河灘。
我爸的眼眶一下子就熱了。2010年,表爺確實在河灘編過筐,那時候河水還沒幹,他總說河灘的竹子韌性好。也就是那年,二兒子張強考上大學,表爺編了三個月的筐,才湊夠學費。他常說:“竹子得經水泡,人才得經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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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突然“叮咚”響了一聲,彈出條短信,發件人是個陌生號碼,內容隻有兩個字:“在哪?”
我爸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手機差點掉在地上。這個號碼他認得,是張強的。表爺走那天,張強打了十幾個電話過來,我爸沒接——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跟這個半年不回一次家的侄子開口,更不知道怎麽說表爺是在等他電話時,突發心髒病倒在竹筐攤前的。
屏幕上的短信突然開始自己變化,“在哪?”慢慢變成了“筐”,又變成“錢”,最後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家”字。緊接著,手機開始震動,像有人在裏麵使勁晃,屏幕上的照片突然變了,變成張強小時候騎在表爺脖子上的樣子,背景正是這棵老槐樹。照片裏的張強流著鼻涕,手裏攥著半根糖葫蘆,表爺的藍布褂子上沾著糖葫蘆的糖漬。
“表爺,他知道錯了。”我爸對著手機低聲說,聲音哽咽,“他昨天托人捎了錢回來,說要把您的筐子都買走,擺在新房裏當裝飾。”
手機突然不震了,屏幕慢慢暗下去,隻剩下照片裏的老槐樹還亮著。棚頂的瓦片又“咯吱”響了一聲,這次聽得格外清楚,像有人從棚頂跳了下來,落在竹筐攤後麵。
我爸猛地回頭,竹筐攤後麵黑黢黢的,隻有風吹過竹篾的“沙沙”聲。可地上的影子卻不對勁——他的影子旁邊,多了個矮矮的影子,正蹲在地上,像在撿什麽東西。
“是您嗎?”我爸往前走了兩步,那影子突然拉長,變得跟槐樹一樣高,影子的手垂下來,像兩根晃悠的竹篾。手機“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蛛網似的裂痕。我爸趕緊去撿,卻發現屏幕上的照片變成了黑白色,表爺的臉模糊不清,隻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他。
更嚇人的是,屏幕裂痕裏滲出了暗紅色的液體,順著手機邊緣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血珠。血珠滾動時,竟留下竹篾狀的紋路。
張強是帶著媳婦林梅回來的。女人穿著碎花裙,手裏拎著個名牌包,站在竹筐攤前皺著眉:“爸編這些東西幹啥?占地方不說,還一股子怪味。”她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竹屑,嫌惡地往旁邊躲了躲。
話剛說完,她手裏的包突然掉在地上,拉鏈自己開了,裏麵的化妝品滾出來,摔得粉碎。一支口紅在地上劃出長長的紅痕,像道新鮮的血印。女人尖叫一聲,指著棚頂:“那上麵有東西!”
我爸抬頭一看,棚頂的瓦片上,多了幾道深褐色的抓痕,像被指甲摳出來的,還在往下掉灰。更嚇人的是,那些抓痕正在慢慢變長,朝著林梅的方向延伸。
“你少說兩句!”張強把女人往身後拉,臉色發白。他比誰都清楚,表爺最疼他,可他總覺得父親編筐子丟人,大學畢業後留在城裏,半年才打一次電話。表爺倒在筐攤前那天,他正在陪林梅挑婚紗。
林梅還在尖叫:“這地方太髒了!快把這些破爛扔了!”她的手剛指向一個竹筐,那筐子突然“哢噠”一聲裂開,篾條像活過來似的,突然彈起,纏在她的腳踝上。
“啊!”林梅的腳踝瞬間勒出紅痕,她越是掙紮,竹篾纏得越緊,“張強!快拉開!”
張強趕緊去扯竹篾,可那些看似脆弱的竹條卻硬得像鐵絲。他這才發現,竹篾上沾著的暗紅色液體不是別的,而是表爺的血——表爺有嚴重的靜脈曲張,編筐時總愛用竹篾勒住腿緩解酸脹,日子久了,竹筐上難免沾著血痕。
“爸!我錯了!”張強終於忍不住喊出來,眼淚混著汗往下淌,“我不該嫌您編筐丟人,不該半年不打一個電話,您放她起來吧!我這就把筐子都收起來,好好保存!”
竹篾突然鬆了。林梅連滾帶爬地躲到手機店門口,抱著胳膊發抖:“這地方太邪門了,我要回去!”
“走啥走?”我爸把張強拉到馬紮旁,指著地上的舊手機,“你爸就想跟你說說話,你連這點時間都不給?”他撿起摔碎的手機,試著按了按,屏幕居然亮了,上麵跳出段錄音,是表爺的聲音,含糊不清的:“老二……爸給你攢了三萬塊……在床板底下……別跟你媳婦吵架……”
錄音裏還夾雜著編筐的“沙沙”聲,還有表爺偶爾的咳嗽聲。張強的嘴唇哆嗦著,突然往家的方向跑。我爸和林梅趕緊跟上,到了表爺家的老屋,張強“哐當”一聲踹開房門,衝到床前,掀起床板。
床板底下果然有個鐵盒子,打開一看,裏麵除了三萬塊錢,還有一遝照片,全是張強從小到大的樣子。每張背麵都用鉛筆寫著日期,最近的一張是半年前,背麵寫著“老二生日,又長一歲了”。最底下壓著張紙條,上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筐子,旁邊寫著:“給老二當新房裝飾,竹篾要寬點,別紮著人。”
“爸……”張強抱著鐵盒子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林梅站在門口,看著那些照片,突然紅了眼眶——她終於明白,張強總說“我爸是編筐的,可他手特巧”時,眼裏的驕傲不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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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屋頂傳來“咚咚”的響聲,像有人在用竹刀敲瓦片。我爸抬頭一看,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梁上赫然出現幾道新的抓痕,比棚頂的更深,邊緣還沾著點竹屑。
“他這是高興呢。”我爸拍了拍張強的肩膀,“你看這抓痕,像不像他編筐時勒出的印子?”
張強抬頭看著房梁,突然笑了,眼淚還掛在臉上:“小時候我總在梁上掏鳥窩,他就用竹刀敲房梁嚇唬我,說再掏就把我綁在筐上浸豬籠。”他抹了把臉,“叔,我們不扔筐子了,我要把它們都帶回城裏,客廳擺一個,臥室擺一個,就像爸在身邊似的。”
房梁上的抓痕突然閃了閃,像有人在點頭。
收拾竹筐攤的那天,張強特意穿了件藍布褂子,像表爺生前常穿的那件。林梅也換了身素淨的衣服,幫著把竹筐一個個搬上車。有個saest的竹筐,編得格外精巧,張強拿起來時,發現裏麵藏著個布包。
打開一看,是副磨得發亮的竹刀,刀鞘上刻著個“強”字。竹刀的刀刃上,還留著新鮮的竹屑——表爺走前那天,還在給這副竹刀拋光。
“這是他給你做的。”我爸把竹刀遞給張強,“去年冬天他就開始磨竹片了,說要給你做副新的,比你小時候那副結實。他說你在城裏總用電腦,手指僵,得練練編筐活絡活絡。”
張強接過竹刀,刀身突然“嗡”地響了一聲,像是在回應。他把竹刀插進腰帶,突然往棚頂看了一眼——那裏的抓痕還在,隻是顏色淡了許多,像退了潮的水痕。
“爸,我們走了。”張強對著棚頂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咽,“過年我再回來,給您捎瓶好酒,咱爺倆……咱爺倆視頻喝。”他說著掏出手機,打開視頻通話界麵,對著空氣晃了晃,“您看,我學會了,到時候您可別忘接。”
棚頂的瓦片輕輕晃了晃,像是在點頭。風穿過槐樹葉,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人在笑。
就在這時,林梅突然指著一個竹筐:“那裏麵好像有東西。”
眾人循聲看去,那個滲過“血”的竹筐裏,竟隱約有個人影。那影子佝僂著背,手裏像在擺弄竹篾,動作緩慢卻熟練。張強趕緊跑過去,竹筐卻突然翻倒,裏麵空空如也,隻有片帶著體溫的藍布碎片。
“是爸。”張強把布碎片攥在手裏,眼眶通紅,“他總說,編筐得用心,心到了,筐子就有了魂。”
我爸蹲在地上,看著那些被陽光曬得發亮的竹筐,突然發現每個筐底都有個小小的“強”字。他想起表爺編筐時,總愛在筐底藏個記號,說這樣就算筐子散了,也能認得是自家的活計。
收攤時,我爸把表爺的舊手機揣進了兜裏。路過槐樹根時,他把那枚發燙的銅錢埋了進去,上麵蓋了層新土。剛埋好,就聽見身後傳來“哢噠”一聲,回頭一看,那個saest的竹筐不知何時滾到了樹根旁,筐口正對著銅錢埋下的地方,像在守護著什麽。
風一吹,槐樹葉“嘩啦”作響,像有人在身後說“慢走”。我爸回頭,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地上,拚出個模糊的身影,正蹲在竹筐攤的位置,手裏拿著竹刀,一下一下地削著竹片。
他突然明白,表爺從來沒離開過。他就在竹筐的紋路裏,在舊手機的電流聲裏,在棚頂的陽光裏,在每個惦記他的人心裏。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沒來得及做的告別,都變成了竹篾上的溫度,手機裏的餘電,還有棚頂那道漸漸消失的抓痕,安安靜靜地守著這片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張強的車開遠時,我爸看見後視鏡裏,那個滲過“血”的竹筐正慢慢搖晃,筐沿上,一枚銅錢閃著微光,像隻眼睛,靜靜地望著車影遠去。而槐樹下的棚頂上,新的抓痕正在慢慢成形,像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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