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玉米地裏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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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日頭像塊燒紅的鐵,把土路烤得滋滋冒白煙。我光著腳踩在路邊的草窠裏,草葉被曬得卷了邊,紮在腳底板上又癢又疼。哥蹲在自行車後架旁,用樹枝扒拉著車鏈上的黑油,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車把上纏著圈藍布條,是媽昨天特意找出來的,說這樣攥著不燙手。
    “再走二裏地就到劉家莊了,”媽把車撐子踢開,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滾,在下巴尖上懸了懸,“啪嗒”砸在車筐裏的藍布包上。那包裏裹著二十個雞蛋,是攢了半個月給姥送的禮,麥秸在包裏窸窣作響,像雞蛋在喘氣。
    我突然瞥見土路盡頭的老槐樹下,蹲著個黑影。那人背對著我們,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土布褂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吐。“媽,那人咋了?”我拽著媽的衣角,手指戳到她汗濕的布衫上,黏糊糊的像塊糖稀。
    媽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把我往身後拽了拽,聲音壓得低:“別指,趕路。”她推著車往前走,車鏈“嘩啦”響得更歡,像是在替她發抖。
    哥突然“哎呀”一聲——他的樹枝掉在了地上,滾到了路中間。就在他彎腰去撿的瞬間,那黑影動了。他慢慢直起身子,揣著手,轉過身來。
    我看清了他的臉。顴骨凸得像兩塊石頭,眼睛眯成條縫,縫裏的光比日頭還刺人。他沒看哥,也沒看媽,就盯著車筐裏的藍布包,嘴角慢慢往上翹,露出顆黃黑的牙。
    “走快點。”媽突然推了我一把,力道大得讓我踉蹌了兩步。車輪碾過土路上的車轍,震得我手心發麻,可身後的目光像條蛇,死死纏在我的後頸上。
    土路兩旁的玉米地像兩道綠牆,杆子長得比哥還高,葉片邊緣的硬毛在風裏擦出“沙沙”的響,像是有無數隻手在暗處扒拉葉子,要鑽出來似的。媽突然停下自行車,往玉米地裏瞅了瞅。
    “咋了?”哥撿起樹枝,往玉米地裏捅了捅,葉片“唰”地掃過他的胳膊,留下道紅印。
    “裏麵有動靜。”媽說著,從車筐裏摸出把剪刀——那是給姥剪窗花用的,此刻被她攥在手裏,指節泛白。她往玉米地裏走了兩步,腳踩在埂子上的碎石頭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我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很輕,像光著腳踩在沙子上,一下,又一下,跟我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我猛地回頭,那人還在走,揣著手,褂子下擺被風掀起個角,露出裏麵幹癟的肚皮。他的腳像是沒沾土,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像條被踩住尾巴的蛇,扭曲著往前挪。
    “媽,他還跟著。”我的聲音抖得像被風吹的玉米葉。
    媽沒回頭,隻是把剪刀往兜裏塞了塞,從車筐裏拿出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給我:“喝口水,壯壯膽。”水壺的鐵皮被曬得發燙,燙得我手心通紅,可咽下去的水卻冰得像井水——媽早上特意往井裏冰過的。
    “你舅昨天捎信,說今天來接咱們,”媽突然提高了聲音,像是在跟玉米地裏的什麽東西說話,“他那輛嘉陵摩托,聲音能傳三裏地,昨天還在鎮上軋了個偷雞的,腿都打折了。”
    哥突然咳嗽起來,咳得臉通紅——他知道舅的摩托上個禮拜就壞了,現在還在修理鋪扔著。
    “還有王家莊的李大爺,”媽繼續往前走,聲音裏帶著笑,卻沒看我們,“前兒個還跟人炫耀,說他年輕時候在東北當兵,一拳能打死頭狼。他跟你舅是拜把子兄弟,誰敢動咱們,他倆能把他卸成八塊。”
    身後的腳步聲突然停了。我偷偷回頭,那人站在原地,揣著的手慢慢抬起來,撓了撓下巴,眯著的眼睛裏閃過點什麽,像是在掂量。
    玉米葉突然“嘩啦”響得厲害,有什麽東西從裏麵竄了過去,驚得幾隻螞蚱蹦到路上,被哥一腳踩死,綠汁濺在他的布鞋上。“是兔子。”媽說得很快,像是在說服自己。可我看見她的肩膀在抖,剪子柄從兜裏頂出來個尖,在陽光下閃了閃。
    走到一處拐彎,土路突然窄了一半,右邊是陡峭的土坡,左邊的玉米地塌了片,露出塊光禿禿的黃土地,埂子上散落著幾塊拳頭大的石頭。媽突然把自行車往土坡上一靠,車把撞在坡上的酸棗樹上,驚起群飛蟲。
    “歇會兒。”她說著,彎腰撿起塊石頭,在手裏掂了掂。石頭被曬得滾燙,她卻像沒知覺似的,手指摩挲著石頭上的尖棱,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土路那頭。
    那人也停在了拐彎處,離我們不過二十步。他終於放下了揣著的手,垂在身子兩邊,手指蜷曲著,像鷹爪。我這才發現他的指甲又黑又長,縫裏嵌著泥,像是剛刨過土。
    “媽,我怕。”我往媽身後縮,腳踢到了塊小石頭,石頭滾下坡,“咕嚕嚕”的響在靜悄悄的土路上格外刺耳。
    那人突然動了。他沒往前走,而是往左邊挪了兩步,站在了玉米地塌掉的缺口旁,剛好把我們的退路堵死。他的影子斜斜地伸過來,像條黑蛇,要纏住我們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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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把我和哥往石頭堆後麵推,自己往前站了半步,手裏的石頭舉到胸前:“你想幹啥?”她的聲音有點啞,卻站得筆直,像埂子上的玉米杆,看著細,其實硬得很。
    那人咧開嘴,露出更多黃牙,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像被堵住的風箱。他抬起手,指向車筐裏的藍布包,又指了指我和哥,最後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哥突然尖叫起來——那人的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上的疤,縱橫交錯,像被什麽東西抓過。媽猛地把石頭砸了過去,石頭擦著那人的耳朵飛過,砸在玉米杆子上,“哢嚓”斷了根細杆。
    那人沒躲,隻是歪了歪頭,像是覺得好笑。他突然往前衝了兩步,速度快得像陣風,褂子下擺飛起來,露出腰上別著的東西——是把鏽跡斑斑的鐮刀,刀頭用麻繩纏著,閃著暗沉沉的光。
    “跑!”媽拽著我們就往玉米地裏鑽。玉米杆子“劈裏啪啦”地倒下來,葉片抽在臉上,像被人用指甲抓,火辣辣地疼。我被哥拽著,腳下的埂子坑坑窪窪,好幾次差點絆倒,耳邊全是那人的喘氣聲,像在啃什麽東西。
    玉米地裏比外麵暗了半截,陽光透過葉片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隻眨動的眼睛。媽拽著我們趴在一叢茂密的玉米後麵,這裏的杆子長得密,葉片幾乎能把人整個遮住,隻有風吹過時,才能從縫隙裏看見外麵的動靜。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撞得肋骨生疼。哥捂著嘴,眼淚從指縫裏往外淌,肩膀一抽一抽的。媽趴在最外麵,後背緊緊貼著玉米杆,手裏還攥著那把剪刀,刀刃抵著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故意——血珠正順著刀刃往下滴,落在幹硬的土地上,洇出個小小的紅點。
    那人的腳步聲在外麵徘徊,鐮刀偶爾“當”地撞在石頭上,發出刺耳的響。他好像在找我們,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像磨刀子的聲音。
    “在這兒呢……”他突然朝我們這邊喊了一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媽猛地把我們的頭按下去,玉米葉蓋了我們滿頭滿臉,帶著股腥甜的味,像是剛割過的草。
    腳步聲停在了我們頭頂。我能看見他的布鞋底,沾著新鮮的玉米葉汁液,綠油油的。他的影子投在我們前麵的地上,手裏的鐮刀垂著,刀尖在地上拖出道白痕。
    “出來吧,小崽子們……”他的聲音貼著玉米杆傳下來,帶著股口臭,“我看見那丫頭的紅頭繩了。”
    我這才想起,早上媽給我紮的紅頭繩,剛才鑽玉米地時勾在了葉子上,現在正掛在外麵的杆子上,像條小蛇。哥的指甲掐進我的胳膊,疼得我差點叫出聲。
    那人突然伸手抓住了紅頭繩,輕輕一拽。我看見媽握著剪刀的手猛地抬起,指節白得像骨頭。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突突突”的聲音,越來越近,像有什麽機器正往這邊衝。
    那人的動作停了。他側耳聽了聽,突然罵了句髒話,轉身就往玉米地深處跑,鐮刀“哐當”掉在地上,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沙沙”的葉響裏。
    媽還保持著舉剪刀的姿勢,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像層濕紙。過了好半天,她才長長地喘了口氣,手一軟,剪刀掉在地上,發出“叮”的輕響。
    “他走了?”哥的聲音啞得像砂紙。
    媽沒說話,隻是把我們摟進懷裏。她的胳膊還在流血,血蹭在我的臉上,又熱又黏,混著她的眼淚,鹹得發苦。“沒事了……”她不停地說,可牙齒在打顫,“是拖拉機……剛才聽見的,是劉家莊拉化肥的拖拉機。”
    我抬頭看她的臉,汗珠子和淚珠子混在一起往下淌,沾濕了嘴角。她的嘴唇咬破了,滲著血絲,可眼神卻亮得很,像兩簇剛被風吹過的火苗。
    “那雞蛋……”我想起藍布包。
    “雞蛋不重要,”媽抹了把臉,把碎發捋到耳後,露出被玉米葉劃紅的耳根,“人沒事就好。”她撿起地上的剪刀,又看了看那把被丟下的鐮刀,突然抓起鐮刀往石頭上砸,“哐哐”的響震得玉米葉落了我們一頭,“讓你嚇唬孩子!讓你搶東西!”
    哥突然指著我的腳:“妹的鞋丟了。”我這才發現,右腳的涼鞋不知什麽時候掉了,腳底板被石子劃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混著泥,像朵爛掉的花。
    媽趕緊撕下衣角,蹲下來給我包腳。她的手還在抖,包得歪歪扭扭,可那股勁兒卻很穩,像在做件天大的事。“等會兒到姥家,讓她給你敷點草藥,很快就好。”
    “媽,你剛才怕嗎?”哥突然問。
    媽包腳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了看玉米地深處,那裏的葉子還在“沙沙”響,像是在說悄悄話。“怕,”她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怕得腿都軟了,可我要是倒下,你們咋辦?”
    她把我背起來,哥跟在後麵,手裏拎著那把撿來的鐮刀。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玉米地裏,像串歪歪扭扭的驚歎號。遠處的拖拉機聲越來越遠,土路盡頭的炊煙正嫋嫋升起——那是姥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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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姥家時,天已經擦黑了。姥舉著煤油燈在門口等,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牆上,像個佝僂的問號。“可算來了!”她看見媽的血胳膊和我的光腳,燈盞猛地一晃,油灑了些在地上,“這是咋了?遇著劫道的了?”
    媽沒說話,隻是把鐮刀往門後一靠,那“當啷”一聲,驚得灶台上的貓弓起了背。她坐在炕沿上,讓姥給她包紮胳膊,我和哥蹲在灶台旁,看著火塘裏的火苗舔著柴禾,發出“劈啪”的響。
    “那人要搶雞蛋,還要……”哥沒說下去,往火裏扔了塊小木頭,火星濺起來,映紅了他的臉。
    姥的手頓了頓,往媽胳膊上塗草藥的力道重了些:“是村西頭那個‘疤瘌手’吧?前年就聽說他在外麵拐孩子,原來躲到這兒來了。”她往火塘裏添了把柴,“這種人,就怕橫的。你媽那石頭砸得好,拖拉機來得巧,都是福氣。”
    媽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點哽咽:“哪是福氣,是我聽見拖拉機響,故意喊得大聲,讓他以為是摩托來了。”她看了看我和哥,眼神軟得像棉花,“當時就想著,死也得把你們護著。”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又掉進了玉米地,那人揣著手站在麵前,黃牙閃著光,身後的玉米葉全變成了鐮刀,“唰唰”地往我身上砍。我想喊媽,可嗓子像被堵住,隻能看見媽舉著石頭衝過來,石頭上沾著血,在月光下亮得嚇人。
    醒來時,發現自己攥著媽的衣角,她的胳膊搭在我身上,傷口上的草藥味混著汗味,成了我最安心的味道。後來每次走過玉米地,我都會想起那個下午——發燙的土路,紮人的玉米葉,媽舉著石頭的樣子,還有那把掉在地上的鐮刀。
    很多年後,我在城裏的博物館看到把類似的鐮刀,鏽跡斑斑,標簽上寫著“農用工具”。可在我眼裏,它永遠閃著暗沉沉的光,藏在玉米葉後麵,像隻盯著獵物的眼。而媽胳膊上的疤,哥被嚇紅的臉,我腳底板的傷口,都成了刻在骨頭裏的印記——提醒著我們,活著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些藏在光天化日下的陰影,總需要有人舉著石頭,帶著我們穿過玉米地,走向炊煙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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