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荔枝林裏的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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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東莞的六月,空氣像浸了汽油的棉絮,熱得一擦就著。我和李偉蹲在荔枝林的鐵絲網外,看他用美工刀削樹枝——那把刀是他上周從文具店搶的,刀柄纏著他媽媽織毛衣剩下的藍布條,纏得歪歪扭扭,還是我幫他重新繞了三圈才順眼。
“看我的‘小李飛刀’!”他突然把刀往樹上甩,刀刃擦著荔枝果飛過,釘在樹幹上,顫得像隻受驚的蟬。樹下落了顆裂皮的荔枝,果肉白胖,沾著點樹膠,他撿起來往我兜裏塞,“嚐嚐,早熟的,甜得能蜇死人。”
果肉黏在掌心,我低頭舔的瞬間,看見他校服袖口沾著片荔枝葉,邊緣缺了個月牙形的口子,斷口處留著細密的齒痕,像被什麽東西啃過。“這葉子怎麽回事?”我捏著葉子給他看。
他正踮腳夠高處的果子,藍白校服後背被汗浸出深色的地圖,聽見這話回頭,咧嘴笑時露出顆豁了口的門牙——那是上周爬牆掏鳥窩摔的。“山裏的野東西啃的唄,”他滿不在乎地拍掉手上的灰,“上次還看見隻野貓,眼睛綠得跟狼似的。”
那天下午放學,他非要比誰先跑出林子。我剛鑽過鐵絲網的破洞,就聽見身後傳來“啊”的一聲,回頭看見他正彎腰揉腳踝,美工刀掉在地上,藍布條被樹枝勾住,在風裏抽得筆直。“被樹根絆了,”他罵了句髒話,撿起刀往褲兜裏塞,“明天再戰,誰輸誰請冰棒。”
我當時沒注意,他揉腳踝時,地上的荔枝葉正在慢慢卷邊,齒痕裏滲出點暗紅色的東西,像被擠破的血珠。
第二天早讀課,李偉的座位空著。他的書包還掛在椅背上,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截藍布條——是他美工刀上的。同桌的女生偷偷說,剛才看見他媽媽在校門口哭,花襯衫被眼淚洇出深色的圓點。
第一節課剛上到一半,教室後門突然被推開,兩個穿警服的人跟著班主任走進來。陽光從他們背後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兩把沒出鞘的刀。“誰是張磊?”其中一個警察開口,聲音比窗外的蟬鳴還燥。
我站起來時,膝蓋撞在桌腿上,發出“咚”的悶響。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釘在我背上,像荔枝林裏的蚊子,叮得人發麻。“昨天下午,你和李偉一起從荔枝林走的?”警察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咯吱”聲,停在我課桌旁。
我攥著鉛筆的手開始冒汗,筆芯在練習冊上戳出個洞。“是……我們比誰跑得快……”話沒說完,就看見警察手裏拎著件校服——藍白相間,左胸印著學校的校徽,正是李偉昨天穿的那件。
校服下擺沾著黑黃的泥,袖口破了個洞,藍布條從破洞裏露出來,纏著幾根褐色的毛發,粗得不像貓毛。最嚇人的是領口,那裏沾著片荔枝葉,和我昨天看見的一模一樣,隻是齒痕裏的暗紅色已經發黑,摸上去黏糊糊的,湊近聞有股鐵腥味,像生鏽的刀泡在血裏。
“他鑽過鐵絲網後,你還見過他嗎?”另一個警察拿出本子記錄,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在割東西。
我突然想起他揉腳踝時的樣子,當時他身後的荔枝樹影裏,好像有個東西在動,黑黢黢的,比樹幹還粗。“他……他被樹根絆了一下,”我的聲音抖得像被風吹的樹葉,“然後我就先走了……”
話音剛落,教室外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是李偉的媽媽。她被兩個女老師架著,手裏舉著隻白球鞋,鞋跟沾著塊帶血的樹皮:“警察同誌!這是他的鞋!在林子深處找到的!”
我盯著那隻鞋,突然想起昨天他跑的時候,鞋帶鬆了,還是我幫他係的死結。現在鞋帶散開著,鞋口往裏凹,像隻張著的嘴。
警察在荔枝林拉了黃色的警戒線,像條毒蛇,把整片林子圈了起來。我趁中午午休溜出學校,趴在警戒線外往裏看,看見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圍著最高的那棵荔枝樹,手裏的鑷子夾著什麽亮晶晶的東西。
林子深處的草被踩出條歪歪扭扭的路,草葉上的露水沾著點銀灰色的碎屑,在陽光下閃得人眼睛疼。我突然想起李偉的美工刀,刀身生鏽的地方,就有這種銀灰色的斑點。
“小朋友,這裏不能靠近。”一個戴紅袖章的聯防隊員走過來,手裏的橡膠棍在地上敲出“篤篤”聲。他的褲腿卷著,小腿上有塊新鮮的劃痕,沾著褐色的泥,和李偉校服上的毛發顏色一樣。
“我找我的橡皮,昨天掉在這裏了。”我撒謊時,眼睛盯著那棵最高的荔枝樹。樹幹離地三米多的地方有個洞,被茂密的枝葉擋著,隻露出條縫,像隻半睜的眼睛。
聯防隊員剛轉身,我就貓著腰鑽過警戒線——那裏有個不顯眼的缺口,像是被人故意扯開的。跑進林子的瞬間,空氣突然涼下來,蟬鳴也停了,隻有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背後喘氣。
我順著被踩倒的草往深處走,腳下的泥土越來越軟,偶爾能踢到些硬東西——是荔枝核,每個核上都有個小孔,邊緣很整齊,像被鑽子打過。走到最高的那棵荔枝樹下時,突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見是塊帶血的樹皮,和李偉媽媽手裏的那塊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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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洞裏黑黢黢的,隱約能看見點藍色的東西。我踮起腳往裏摸,指尖觸到個硬邦邦的物件,拽出來一看,心髒突然像被一隻手攥住——是半塊指甲蓋,帶著點血絲,邊緣有個熟悉的豁口。
那是李偉的指甲。上周他用美工刀削鉛筆,不小心削掉了一小塊,還舉著流血的手指跟我炫耀:“你看,像不像月牙?”
指甲蓋下麵壓著片紙,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上麵用鉛筆寫著:“藍衣服,有鐵鏟……”字跡歪歪扭扭,最後一個字被劃得亂七八糟,像被什麽東西踩過。
那天下午,警察在荔枝林裏找到了更多東西。一把生鏽的鐵鏟被扔在樹洞裏,鏟頭沾著新鮮的泥土,邊緣掛著點暗紅色的肉絲,像沒刮幹淨的肉渣。還有件藍色的工裝服,袖口磨出了毛邊,口袋裏裝著個塑料袋,裏麵是幾顆荔枝核,和我踢到的那些一樣,每個上麵都有小孔。
“這鐵鏟上有特殊塗層,”我偷聽到警察在議論,“銀灰色的,是工業用的防鏽漆,一般工地才會有。”另一個警察指著工裝服:“口袋裏的荔枝核,孔是用電鑽打的,邊緣很光滑。”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荔枝林旁邊來了個施工隊,蓋新的廠房。有個穿藍工裝的男人總在林子邊緣晃,手裏拎著把鐵鏟,看見我們這些學生就盯著看,眼睛眯成條縫,像在瞄準獵物。
那天放學,我故意繞遠路從廠房門口走。工地的鐵皮門沒關嚴,能看見裏麵堆著些鐵鏟,鏟頭閃著銀灰色的光,和警察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樣。一個穿藍工裝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磨刀,刀刃劃過磨石的聲音,像荔枝林裏的樹枝被折斷。
他的褲腳沾著黑黃的泥,和李偉校服上的泥漬顏色一樣。聽見腳步聲抬頭時,我看見他的指甲縫裏嵌著點綠色的東西,像被揉碎的荔枝葉。“小朋友,找什麽?”他咧嘴笑時,露出顆金牙,在夕陽下閃得人眼睛疼。
我沒敢說話,轉身就跑,聽見身後傳來鐵鏟拖在地上的“嘩啦”聲,像有什麽東西在跟著我。跑到校門口回頭,看見那個男人站在馬路對麵,手裏舉著顆荔枝,正對著我晃,果皮裂開的地方,露出白胖的果肉,像隻被剝開的眼睛。
李偉失蹤後的第三天,下了場雷暴。雨點砸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發出“劈啪”的響聲,混著奇怪的“咯吱”聲,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我盯著窗外的荔枝林,雨霧把林子裹成一團綠影,最高的那棵樹在風裏搖晃,像個被吊起來的人。
突然,有東西“啪”地掉在我的課桌上。是隻剛蛻殼的蟬,嫩白的翅膀還沒展開,趴在李偉的練習冊上。我伸手想捏起來,指尖剛碰到蟬蛻,就看見蛻殼的裂口裏嵌著點黑色的東西——不是泥土,是顆圓滾滾的眼珠,瞳孔是綠色的,正對著我眨了一下。
尖叫卡在喉嚨裏,我抓起練習冊就往教室外跑,撞在剛進來的班主任身上。她手裏的保溫杯掉在地上,枸杞和菊花滾出來,泡在雨水裏,變成淡黃色的糊。“張磊!你幹什麽?”她的紅裙子被我撞得歪到一邊,露出腳踝上的紅痕,像被什麽東西勒過。
我指著練習冊上的蟬蛻,那眼珠已經不見了,隻留下個針孔大的洞,邊緣沾著點銀灰色的粉末。“裏麵有眼睛……”我的聲音抖得像篩糠,“綠色的眼睛……”
班主任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她撿起練習冊翻了兩頁,突然停在某一頁——上麵畫著個穿藍工裝的人,手裏舉著鐵鏟,鏟頭對著一棵荔枝樹,樹下畫著個小人,旁邊寫著“李偉”。
就在這時,操場上傳來警笛聲,比雷聲還急。我扒著走廊的欄杆往下看,看見警察正抬著個黑色的袋子往救護車上送,袋子下麵滲著暗紅色的液體,在雨地裏拖出條彎彎曲曲的線,像條被踩死的蛇。
穿藍工裝的男人被兩個警察架著,他的藍衣服沾滿了泥,嘴角卻在笑,金牙在雨裏閃著光。經過教學樓時,他突然抬頭往我的方向看,眼神綠得像狼,手裏不知何時多了顆荔枝,正被他捏得爛熟,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滴,像在滴血。
李偉最終沒能回來。他的書包被警察取走時,我偷偷從他的鉛筆盒裏拿走了半塊橡皮——那是我們一起買的,上麵還留著他用牙咬出的豁口。
荔枝林後來被推平了,蓋成了新的教學樓。開學典禮那天,我被老師安排去打掃新樓的樓梯間。牆角堆著些沒清理幹淨的樹根,上麵還沾著濕泥,我踢了一腳,滾出個圓滾滾的東西——是顆荔枝核,上麵有個整齊的小孔。
鬼使神差地,我撿起荔枝核往孔裏看。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穿過核孔落在地上,投出個小小的光斑。就在我要移開視線時,光斑突然動了一下,裏麵映出個模糊的影子——穿藍白校服的男孩正爬在樹上,手裏舉著顆紅荔枝,朝我喊:“張磊,接住!”
我嚇得手一抖,荔枝核掉在地上,滾進牆縫裏。蹲下去撿時,指尖觸到個硬東西,摳出來一看,是半片指甲蓋,邊緣有個熟悉的豁口,上麵沾著點銀灰色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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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掉進了荔枝林,到處都是帶齒痕的葉子,蟬蛻掛在樹枝上,每個裂口裏都嵌著綠色的眼珠。穿藍工裝的男人舉著鐵鏟朝我走來,金牙閃著光,他說:“這顆荔枝最甜,給你留的。”
他遞過來的荔枝裂開了,裏麵沒有果肉,隻有顆眼珠,正對著我眨。
後來每次經過新教學樓,我都會盯著牆角的裂縫看。有時能看見那顆荔枝核,孔裏偶爾會閃過綠色的光。有次下雨,裂縫裏滲出點暗紅色的液體,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我蹲下去看時,水窪裏映出個穿藍白校服的影子,正彎腰撿地上的美工刀,藍布條在風裏抽得筆直。
去年同學聚會,有人說當年那個穿藍工裝的男人是工地的工人,精神不太正常,因為偷東西被抓過,後來被判了刑。可我總覺得,他不是精神不正常。
就像那顆嵌在牆縫裏的荔枝核,孔裏的齒痕整整齊齊,絕不是瘋子能弄出來的。那是帶著某種目的的、冷靜的、甚至帶著點愉悅的痕跡,像在完成一件精心設計的作品。
現在每次看到荔枝,我都會想起06年的那個夏天。想起沾著碎齒的葉子,帶鐵腥的校服,蟬蛻裏的眼珠,還有荔枝核裏那個永遠停在樹上的影子。它們像一顆顆埋在土裏的種子,在某個悶熱的午後,就會突然發芽,長出帶齒的葉子,結出紅得發紫的果,果核裏藏著雙綠眼睛,在風裏靜靜地看著你。
而那把纏著藍布條的美工刀,我總覺得還插在某棵被推倒的荔枝樹幹上,在土裏慢慢生鏽,銀灰色的鏽跡裏,永遠裹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像沒擦幹淨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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