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床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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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歲那年的夏天,蟬鳴比往年更吵,空氣裏總飄著股柏油被曬化的味道。爸從百貨大樓扛回頂新蚊帳,藍白格子的尼龍布,支在1.8米的大床上,像個鼓鼓囊囊的方盒子。我擠在中間,左邊是爸的呼嚕,震得枕頭都發顫;右邊是媽翻身時布料的窸窣聲,混著她發間的薄荷香皂味,裹在蚊帳裏,暖乎乎的,踏實得讓人犯困。
    出事那天傍晚,我蹲在院裏的老槐樹下玩泥巴。新翻的黃土濕漉漉的,摻著碎草葉,捏在手裏軟乎乎的。牆根的陰影裏突然蹲下個影子,嚇了我一跳——是個撿破爛的老頭,穿件灰撲撲的對襟褂子,頭發胡子粘成一團,渾身裹著層黑泥,遠遠看著像塊從煤堆裏滾出來的石頭。
    他盯著我手裏的泥巴笑,黃牙縫裏塞著黑渣,指甲縫裏嵌的泥渣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和我的泥巴融成一團。"小娃,"他的聲音像被水泡脹的木頭,"借點泥巴給我。"
    "幹啥?"我攥緊泥巴,手背的汗把泥都浸濕了。
    "捏個小人兒。"他往前挪了挪,一股餿味裹著熱風飄過來,像奶奶醃壞了的鹹菜壇子,"跟你一樣,胖嘟嘟的。"
    我突然覺得手裏的泥巴變得冰涼,猛地往他身上一扔,泥塊砸在他褂子上,濺出星星點點的黑。我轉身就跑,聽見他在後麵嘿嘿笑,笑聲黏糊糊的,像舌頭舔過玻璃:"跑啥?我又不搶你的......"
    夜裏睡覺,腳底板總發涼。媽把我的腳拽進她懷裏焐,她的手心潮乎乎的,帶著點肥皂沫的滑膩。"肯定是白天瘋跑,腳心著涼了。"她用指腹摩挲我的腳後跟,那裏的死皮被磨得沙沙響,"快睡,明天帶你去買綠豆冰棍。"
    迷迷糊糊剛要睡著,腳突然被拽了一下。
    不是媽翻身時的輕碰,是實實在在的一拽,像有人攥著我的腳踝往床尾拖。我"嗷"地叫了一聲,手腳並用地往媽那邊爬,可那力氣太大了,指尖剛要夠到媽的睡衣,身體就像被鐵鉗子夾住似的,順著床單蹭蹭地往床尾滑。
    "爸!媽!"我哭喊著抓爸的胳膊,他的胳膊硬邦邦的,還帶著股劣質白酒的衝味。
    "咋了咋了?"爸猛地坐起來,喉結滾動著咽了口唾沫,媽已經摸亮了床頭燈。橘黃色的光透過蚊帳照進來,我看見自己半個身子都快滑到床尾,腳脖子抵著欄杆,疼得發麻。而藍白格子的蚊帳,在我屁股蹭過的地方陷下去個小坑,格子被撐得變了形,像塊被捏皺的水果糖紙。
    "有東西拉我!"我指著床尾,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一隻手!黑糊糊的,抓著我的腳!"
    爸揉著眼睛掀蚊帳,金屬支架"吱呀"響。媽把我摟進懷裏,她的手比我的腳還涼,指甲掐得我後背生疼。"哪有東西?"爸在床尾摸了摸,床單光溜溜的,隻有我的小腳印,"肯定是做噩夢了,小孩子家的。"
    "不是噩夢!"我蹬著腿哭,眼淚砸在媽胸前,"它把我拉到這兒的!你看蚊帳!"
    那個小坑還陷在那兒,藍白格子歪歪扭扭的,在燈光下像隻瞪圓的眼睛。媽順著我指的方向看,突然打了個哆嗦,下巴磕在我頭頂:"別亂說......快睡......"她的聲音發緊,我能感覺到她在咬著牙。
    爸沒說話,蹲在床尾盯著那個坑看了半天,後頸的青筋突突跳。突然他轉身去院裏,"哐當"一聲拎起菜刀,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塞進床底下時,木頭床板被撞得"咚"地響。"再有事就喊爸。"他的聲音有點啞,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爸砍它。"
    那天夜裏,我縮在媽懷裏沒敢合眼。媽拍著我的背哼兒歌,可她的手一直在抖,拍得我肩胛骨發麻。蚊帳上的小坑在黑暗裏若隱若現,總覺得有雙眼睛從外麵盯著我。後半夜,我聽見床底下傳來"哢噠"聲,像菜刀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緊接著是指甲刮木頭的"沙沙"聲,順著床腿往上爬。
    從那以後,我死也不肯睡中間了。
    媽把我挪到她右邊,緊挨著土牆。牆皮掉了塊,露出裏麵的黃土,夜裏能聽見土塊往下掉的"簌簌"聲。爸在床尾放了把桃木劍,是他托老家的三叔公求來的,劍鞘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符,看著倒像條扭來扭去的蚯蚓。
    可那隻手還是來了。
    它變得更小心了,不再是用力拽,而是輕輕摸。
    夜裏我總能感覺到腳底板有東西在蹭,糙得像砂紙,帶著點濕乎乎的涼意,像有人用剛摸過泥巴的手在我腳上打圈。我嚇得往媽懷裏鑽,她的睡衣後背濕了一大片,黏在我胳膊上。媽一醒就開大燈,光線下床尾空蕩蕩的,隻有桃木劍斜靠在欄杆上,劍鞘上的符在燈光下泛著油光。
    "你看,啥都沒有。"媽替我擦眼淚,她的拇指關節泛白,"是不是腳癢?明天給你用艾草泡泡。"
    我不敢說不是。爸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煙抽得越來越凶,煙灰掉在床單上,像些會爬的小黑蟲。有天早上,他突然把蚊帳拆了,尼龍布被他團成一團往地上摔,"不掛了!看它還怎麽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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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蚊帳拆了的第一個晚上,我又被拉了。
    這次的力氣比上次還大,像有根繩子套著我的腳踝,"嗖"地一下把我從媽身邊拖到床中間。我睜開眼,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床尾站著個黑影,毛茸茸的,像傍晚看見的那個撿破爛的老頭。他的手垂在床邊,黑黢黢的,指甲尖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像貓爪。
    "跟我走。"他的聲音像破風箱,"我捏了個小人兒,跟你一樣,也穿藍布衫。"
    我嚇得尖叫,聲音卡在喉嚨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爸和媽同時醒了,媽摸到開關,"啪"地開了燈。白光瞬間灌滿屋子,黑影"嗖"地縮到牆角,像塊被踩扁的破布,接著就不見了。
    隻有我躺在床中間,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睡衣的領口被拽得變形。爸衝到床尾,突然"咦"了一聲——地板上有個泥手印,小小的,像我的手掌那麽大,指縫裏還沾著點黃泥巴,和我那天扔在老頭身上的泥巴一模一樣。
    "狗日的!"爸一腳把桃木劍踹到地上,劍鞘裂了道縫,"我去找它!"
    他拎著菜刀就往外衝,媽撲過去拽他,被他甩了個趔趄。"別去啊!"媽抱著我哭,聲音抖得不成調,"萬一......萬一真有啥......"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胳膊,我疼得想哭,卻不敢作聲。
    爸在院裏罵了半天,菜刀砍在老槐樹上,"哐哐"響,震得樹葉簌簌往下掉,驚得鄰居家的狗叫了一夜。回來時,他的胳膊上劃了道口子,沾著黑泥,血珠順著傷口往下滾,滴在門檻上,像串紅珠子。"在牆根看見個黑影,"他喘著粗氣,眼神發直,"追過去就不見了,隻撿到這個。"
    他攤開手,掌心躺著塊破布,灰撲撲的,上麵沾著些硬邦邦的黑毛,粗得像豬鬃。
    那塊破布被爸用火燒了,灰埋在槐樹下。他往土裏埋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嘴裏念念有詞:"燒了就沒事了......燒了就沒事了......"
    可我知道,它還在。
    因為第二天早上,我發現自己的襪子上沾著根黑毛,粗得像縫麻袋的線,不是家裏任何東西的毛。媽用鑷子夾著扔進火盆,火苗"騰"地竄了一下,毛卷成個小黑球,散發出股焦糊味,像燒頭發。
    爸開始不上班了,整天在家守著。他托人從廟裏求了黃符,貼得屋裏到處都是,門上、牆上、甚至床板底下,符紙的油墨味混著爸的煙味,嗆得人頭暈。
    可那隻手還是會來。
    它變得更鬼祟了,總在爸和媽睡熟的時候來。有時摸我的腳,有時拽我的衣角,最嚇人的一次,我感覺它順著床腿往上爬,毛茸茸的胳膊蹭過我的腳踝,帶著股餿味,像陰溝裏的水。
    我不敢再睡,天天熬到天亮。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可隻要一閉上眼,就感覺那隻手在摸我的腳。媽帶我去醫院,醫生用聽診器聽我的胸口,冰涼的金屬頭壓得我發慌。"就是嚇著了,"醫生在病曆本上寫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指甲刮玻璃,"開點安神的藥,吃了就好。"
    藥是棕色的糖漿,甜得發膩,吃了也沒用。我越來越瘦,眼窩陷下去,下巴尖得像錐子。媽看著我掉眼淚,把爸的煙盒扔到地上:"要不......去你外婆家躲躲?"
    外婆家在山裏,離城裏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見爸把那頂藍白格子的蚊帳塞進了衣櫃最底層,坑窪的地方被他用手捋了又捋,指腹蹭過尼龍布,像在摸什麽寶貝。"別帶了,"媽說,"山裏用不上。"爸沒說話,又往上麵壓了件厚棉襖。
    外婆家的老房子是土坯牆,屋頂蓋著茅草。沒有大床,我和媽睡在一張小竹床上,竹片硌得人骨頭疼。爸在地上鋪了層稻草,打地鋪。山裏的夜晚很靜,隻有蟲鳴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耳邊說話。
    我以為到了這兒就安全了,可第一個晚上,我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小娃,跟我來。"
    聲音從窗戶外麵傳來,裹著山風,像冰碴子刮過耳朵。我猛地睜開眼,看見窗台上趴著個黑影,手搭在窗台上,黑黢黢的,正往屋裏夠,指甲摳著木頭窗框,"咯吱咯吱"響。
    "它找來了!"我鑽進媽懷裏,渾身抖得像篩糠,牙齒咬得嘴唇生疼。
    爸抄起牆角的扁擔就衝到窗邊,"哐當"一聲推開木窗,外麵什麽都沒有,隻有窗台上多了個泥巴捏的小人兒,歪歪扭扭的,眼睛是用黑泥點的,正對著我的床。小人兒的胸口還捏了個歪歪扭扭的"心",像被人用指甲摳出來的。
    爸把小人兒踩碎了,黑泥濺在他的解放鞋上,像濺了血。"我看它是活膩了!"他紅著眼吼,聲音在山裏回蕩,驚得樹上的夜鳥"撲棱棱"飛起來,翅膀掃過屋頂的茅草,簌簌往下掉。
    那天夜裏,我聽見床底下有聲音。
    不是爸翻身的動靜,是"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竹床的底板。我嚇得不敢出聲,死死攥著媽的手。媽的手冰涼,指甲掐進我的肉裏,我能感覺到她在發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音,卻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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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底板的聲音越來越響,"沙沙"變成"咯吱",最後"哢嚓"一聲脆響,好像有根竹條被刮斷了。緊接著,一隻毛茸茸的手從床底伸了出來,指甲縫裏沾著黑泥和草屑,正往我的腳踝夠。
    "爸!"我終於喊出聲,聲音劈得像破鑼。
    爸的地鋪"咚"地響了一聲,他舉著扁擔衝過來,扁擔"啪"地打在那隻手上。手猛地縮了回去,床底下傳來一聲慘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又尖又啞。然後就是一陣急促的爬動聲,"窸窸窣窣"地往門外去,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黑黢黢的山裏。
    爸掀開床板,底下空蕩蕩的,隻有一根黑毛,卷在草屑裏,和我襪子上的那根一模一樣。他用火柴點著,黑毛蜷成個小球,燒出的煙是青黑色的,飄到門口就拐了個彎,像在回頭看。
    我們在山裏待了一個月,那隻手沒再來過。
    回家那天,爸在院裏的槐樹下燒了很多黃紙,紙灰飄起來,像群白蝴蝶。他往火堆裏扔了把米,米粒炸開的聲音像鞭炮。"以後別在外麵玩泥巴了,"他拍著我的頭,手心的繭子蹭得我頭皮疼,"不幹淨。"
    我點點頭,看見槐樹的樹幹上,有塊地方的皮掉了,露出裏麵的木頭,上麵沾著點黑泥,和那個泥巴小人兒的泥一模一樣。爸用腳把那塊泥蹭掉,樹皮被蹭得露出新茬,白生生的,像骨頭。
    那頂藍白格子的蚊帳,爸再也沒支過,一直壓在衣櫃底下。有時我會聽見衣櫃裏傳來"窸窣"聲,像有人在裏麵摸蚊帳,媽說那是老鼠,可我知道不是——老鼠不會留下黑毛。有次我趁爸媽不在家,偷偷拉開衣櫃,蚊帳上的小坑還陷著,尼龍布變得硬邦邦的,像塊硬板紙。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根黑毛,一吹就飄走了,落在我的鞋上。
    後來我長大了,搬進了自己的房間,睡單人床。有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躺在那張1.8米的大床上,爸在左邊打呼嚕,媽在右邊翻身。床尾站著個毛茸茸的黑影,手裏舉著個泥巴小人兒,小人兒的臉上,有個藍白格子的印記,像蚊帳上的坑。
    "你的蚊帳破了。"他說,聲音比小時候聽著清楚了些,像砂紙磨過木頭,"我幫你補好了。"
    我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腳露在外麵,腳底板涼颼颼的,像剛被人摸過。床單上有個淺淺的印子,像隻小手按過的痕跡。
    去年回家,我看見爸在拆老房子。推土機把牆推倒的時候,揚起的塵土裏,我看見那棵老槐樹被鋸倒了,樹幹橫在院裏,鋸口處露出一圈圈年輪,黃澄澄的,像被太陽曬透的玉米芯。其中一圈裏,嵌著根黑毛,粗得像豬鬃,在風裏輕輕晃。
    爸蹲在樹下抽煙,煙卷燒到了盡頭,燙得他一哆嗦。看見我盯著樹幹看,他突然說:"那年夏天,我在牆根抓到個野猴子,渾身是毛,爪子上全是泥。"他的聲音有點啞,煙卷在手裏抖了抖,"我以為是它搗亂,把它打死埋在槐樹下了......"
    "埋的時候,它還沒死透,爪子撓著樹根,"吱吱"叫......"爸低著頭,煙灰掉在他的手背上,他沒抖,"可埋了它以後,你還是說有手拉你......"
    我愣住了,突然想起那個撿破爛的老頭,想起他說要捏個小人兒,想起床底下的慘叫——那聲音,確實像猴子。可老頭的聲音是沙啞的,猴子不會說話。
    "那蚊帳呢?"我問,喉嚨發緊。
    爸往垃圾桶指了指,裏麵有團藍白格子的布,坑窪的地方還是陷著,像隻瞪圓的眼睛。"扔了,"他說,"留著晦氣。"
    我走過去,在蚊帳旁邊發現了一根黑毛,和小時候看見的一模一樣。風一吹,黑毛飄起來,落在我的手背上,涼颼颼的,像隻小蟲子。
    那天晚上,我又聽見了那個聲音,從窗外傳來,裹著城市的夜風:"小娃,你的泥巴......我還沒還你呢......"
    我拉開窗簾,樓下的路燈亮著,空蕩蕩的,隻有風吹起的塑料袋,在地上打著滾,像個跳舞的影子。
    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兒。
    在床尾,在衣櫃裏,在老槐樹的年輪裏,在每一個夏天的夜晚,等著我掉在地上的腳。
    因為它還沒把泥巴還給我,還沒讓我看看,那個和我一樣的泥巴小人兒,到底長什麽樣。也許那小人兒的臉上,也有個藍白格子的印記,像我屁股蹭在蚊帳上的那個坑。也許它還捏了隻手,黑黢黢的,正抓著小人兒的腳。
    我猛地關緊窗簾,後背抵著冰涼的玻璃,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得肋骨發疼。手機在床頭櫃上震動,是媽打來的。
    “你爸今天拆衣櫃,”媽的聲音帶著電流的雜音,“從最底下摸出個東西,你猜是啥?”
    “啥?”我的聲音發緊。
    “個泥巴小人兒,”媽歎了口氣,“就跟你小時候玩的一樣,臉上還粘著塊藍白格子布,像是從蚊帳上撕下來的。你爸說……像是那年那個野猴子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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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握著手機,指節泛白。窗外的風更大了,吹動窗簾,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
    “他把小人兒埋回槐樹根那兒了,”媽繼續說,“說欠人家的,總得還。”
    掛了電話,屋裏靜得能聽見冰箱製冷的嗡鳴。我低頭看自己的腳,襪子上不知什麽時候沾了點黃泥巴,像從老家院裏帶回來的。
    夜裏睡覺,我把腳縮進被子裏,裹得嚴嚴實實。可淩晨三點,還是被凍醒了。腳底板涼得像貼了塊冰,我猛地坐起來,看見床尾的地板上,有個淺淺的泥印,像隻小手按過的痕跡。
    而我的枕頭邊,放著根黑毛,粗得像豬鬃,在月光下閃著光。
    第二天,我回了趟老家。老房子已經拆成了一片廢墟,隻有那棵槐樹的樹樁還留在原地,鋸口處的年輪清晰可見。樹樁旁邊新翻了土,上麵插著根小木棍,像個簡陋的墓碑。
    爸蹲在樹樁旁抽煙,看見我來,往旁邊挪了挪。“埋這兒了,”他指了指新土,“那小人兒,臉對著樹樁,像是在跟誰說話。”
    我蹲下去,聞到土裏有股餿味,像那年夏天老頭身上的味道。新土上有個小小的爪印,三趾的,像猴子的爪子。
    “它還會來嗎?”我問。
    爸彈了彈煙灰,煙灰落在新土上,瞬間被吸收了。“不知道,”他說,“但有些債,不是埋了就能了的。”
    他頓了頓,突然說:“其實那天晚上,我也聽見了。”
    “聽見啥?”
    “拉你的那下,”爸的聲音很低,“我沒敢說,怕你媽害怕。那聲音……像有人用指甲刮床單,沙沙的。”
    風吹過廢墟,卷起塵土,撲在我臉上。我想起六歲那年的夏天,想起藍白格子的蚊帳,想起那隻拽著我腳踝的手,突然明白——爸不是不信,他隻是在硬撐。
    離開老家的時候,車後座不知什麽時候多了根黑毛。我沒扔,把它夾在日記本裏。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我畫了個藍白格子的蚊帳,蚊帳上有個小坑,像隻瞪圓的眼睛。
    夜裏寫日記,筆尖劃過紙頁,突然聽見“沙沙”聲。我抬頭,看見日記本上落了根黑毛,和夾在裏麵的那根一模一樣。
    而我的腳邊,地板上多了個泥巴捏的小玩意兒,像隻手,五指張開,正對著我的腳踝。
    窗外的蟬鳴又開始了,和那年夏天一樣吵。我知道,它回來了。
    它還沒把泥巴還給我,還沒讓我看看那個和我一樣的小人兒長什麽樣。也許它永遠都不會讓我看,隻是想讓我知道,有些記憶,有些債,會像床尾的手一樣,永遠拽著你,不管你跑多遠,躲多久。
    因為那隻手,從來就沒鬆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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