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灶台上的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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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姑奶頭七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雲把月亮裹得密不透風,院子裏的白燈籠被風扯得"嘩啦啦"響,光透過紙罩子灑在地上,像攤開的白孝布。
    當我爸和我姑剛把靈堂的香灰倒掉,三姑奶的兒媳婦翠蘭端著個豁口的搪瓷盤走進來,盤裏放著三盞熱茶,杯壁上的茶垢積得發黑,像沒擦幹淨的血痂。
    "大哥,小姑,喝口茶暖暖。"翠蘭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三天沒合眼,眼泡腫得發亮,顴骨上沾著點燒紙的黑灰。
    突然,她把茶杯往八仙桌上放時,手指抖得厲害,"當啷"一聲,最邊上那杯差點翻了。
    然後我爸伸手扶了一把,指尖剛碰到杯壁就猛地縮回來——燙得邪門,明明晾了足有一刻鍾。
    他抬眼時,正撞見翠蘭盯著三姑奶的遺像發愣,背影僵得像塊浸了水的木頭,連風掃過她的衣角都沒動一下。
    靈堂裏的香燒得正旺,三炷香的煙柱筆直地往上冒,到了房梁附近突然拐了個彎,齊齊往翠蘭那邊飄,像三條黑色的蛇在追她。我姑往我爸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她這是咋了?從剛才就不對勁。"
    三姑奶走得突然。那天早上還在院子裏曬三姑爺爺的褥子,喊著"老東西昨晚又尿床了",中午就倒在了灶台邊,手裏攥著塊沒切完的薑,指甲縫裏還嵌著薑皮,黃澄澄的,像凝固的膿。
    三姑奶照顧癱在床的三姑爺爺十二年,喂飯、擦身、翻背,連三姑爺爺的親兒子老三都嫌髒,隻有她一天沒落過,村裏人都說她是被熬幹的。
    "翠蘭,坐下歇歇。"我姑往旁邊挪了挪板凳,板凳腿在青磚地上蹭出"吱呀"的響,"老三去買紙馬還沒回?"
    翠蘭沒動。
    她的肩膀開始微微發抖,不是冷的,是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顫,像寒風裏的玉米杆。
    我爸看見她的手慢慢抬起來,平放在桌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紅漆桌麵的紋路裏,留下幾個彎月形的白印。
    "秀蘭這一輩子,苦啊。"我姑歎了口氣,剛要伸手拍翠蘭的背,翠蘭突然開口了。
    那聲音像從生鏽的鐵管裏擠出來的,又啞又沉,帶著股老煙袋的焦味——是三姑奶的聲音,卻比生前冷了十倍,凍得人耳朵眼發麻。
    "我照顧他十來年......"
    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在安靜的堂屋裏蕩來蕩去,撞在靈堂的白幡上,震得幡角"簌簌"地響。
    我爸手裏的茶杯"哐當"掉在地上,瓷片濺到腳邊,他卻像被釘在板凳上,渾身的血都往頭頂衝,又瞬間凍成了冰。
    翠蘭的嘴動得很慢,像是有人在後麵扯著她的下巴,每說一個字,嘴角就往耳根咧一下,露出裏麵的牙床,白森森的。她的眼睛空得嚇人,瞳孔裏映著靈堂的白燈籠,晃出一圈圈青白的光,卻沒有焦點,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
    "最後......我比他還先走了......"
    這句話說完,翠蘭突然"哇"地哭了起來。不是女人家的抽噎,是像男人一樣的嚎啕,眼淚砸在桌麵上,混著剛才潑出的茶水,暈成一個個黑圈,順著桌沿往下淌,像在流血。她的肩膀抖得快要散架,手死死攥著桌布,指節白得快要裂開,連手背的青筋都繃了起來,像一條條青蟲在爬。
    我爸和我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靈堂裏的香突然"唰"地滅了一根,煙柱歪歪扭扭地飄向翠蘭,在她頭頂打了個旋,鑽進她的頭發裏。裏屋三姑爺爺的哼唧聲突然停了,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咳得撕心裂肺,床板都跟著"咯吱咯吱"響。
    翠蘭哭了足足兩分鍾,突然停了,哭聲戛然而止!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眼神卻變得茫然,像剛睡醒的孩子。她看著滿地的瓷片,又看了看我爸和我姑緊繃的臉,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咋了這是?我手滑了?"
    她彎腰去撿瓷片,指尖被鋒利的缺口劃開道血口子,血珠"啪嗒"滴在地上的茶水裏,暈開一朵小小的紅花。她"嘶"了一聲,才像是感覺到疼,慌忙用袖口去擦,把血蹭得滿袖子都是。剛才那股陰森勁兒全沒了,隻剩下疲憊和慌張,像個剛從噩夢裏驚醒的人。
    我爸的喉嚨幹得發疼,咽了口唾沫才擠出句話:"沒事,我們......我們先走了。"他拽著我姑往門外走,胳膊肘撞在門框上,疼得鑽心,卻沒敢停。
    剛走出院門,就聽見裏屋傳來三姑爺爺的喊聲,氣若遊絲,卻很清楚:"秀蘭!你切薑呢?咋不給我端點水?"
    我姑猛地回頭,靈堂的白燈籠正好晃過窗紙,映出個模糊的影子,在灶台邊彎腰切著什麽,手裏的刀"咚咚"撞著案板,節奏和三姑奶生前切薑一模一樣——她總愛在灶台上切薑,說"老東西胃寒,頓頓離不了這口辣"。
    可翠蘭明明還在堂屋裏撿瓷片。
    "走!快走!"我爸拽著我姑往巷口跑,跑得太急,我姑的鞋都掉了一隻,光著腳踩在碎石子路上,疼得她眼淚直流,卻不敢回頭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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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爸沒回家,拉著我姑在鎮上找了家旅館。房間裏一股黴味,燈泡忽明忽暗,兩人坐在床邊,誰都沒說話,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著。我爸夢見三姑奶站在灶台邊,背對著他切薑,刀聲"咚咚"響,她說:"我燉的薑茶呢?老東西該渴了。"
    醒來時,我爸的枕頭濕了一片,摸起來黏糊糊的,像眼淚,又像口水。
    頭七那天,我跟著我爸去三姑奶家。剛進巷口,就看見翠蘭蹲在院子裏燒紙,火堆"劈啪"地響,飄出隻沒燒完的鞋,紅繡鞋,鞋頭繡著朵褪色的牡丹——是三姑奶生前最寶貝的那雙,鎖在樟木箱底,說"等老東西好了,穿這雙跟他去趕廟會"。
    "這鞋......"我剛開口,就被我爸拽了拽胳膊,他的手冰涼,攥得我生疼。
    翠蘭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看見我們,突然打了個哆嗦:"昨晚聽見床底下有動靜,扒開一看是這鞋,不知道咋鑽進去的。"她指了指裏屋,聲音壓得很低,"三伯三姑爺爺)昨晚鬧得厲害,總說聽見有人在灶房切薑,非要爬起來去找,攔都攔不住,折騰到後半夜才睡。"
    我跟著我爸進了裏屋。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一股尿騷味混著藥味撲麵而來,嗆得人嗓子眼發緊。三姑爺爺躺在床上,臉色青灰,顴骨高高凸著,看見我們進來,突然掙紮著要坐起來,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亂抓著:"秀蘭在切薑......你們讓她過來,我渴......"
    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見了,可此刻卻直勾勾地盯著門口,像是真能看見什麽。
    床底下黑黢黢的,堆著些舊物。我爸彎腰看了一眼,突然"啊"了一聲,往後退了兩步,撞在我身上。我探頭去看——床底下擺著雙布鞋,男式的,黑燈芯絨麵,是三姑爺爺癱之前穿的,鞋尖朝著門口,鞋幫上沾著點濕泥,像是剛有人穿了脫在那兒。
    "這鞋......"翠蘭也看見了,臉色瞬間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我昨天收拾的時候還沒見......三伯這幾年都沒下過床......"
    話音剛落,灶房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菜刀掉在了地上,緊接著是"嘩啦啦"的響,像有人碰倒了調料罐。
    翠蘭嚇得往我爸身後躲,我姑拽著我往後退,後背撞在靈堂的白幡上,幡布裹在身上,涼颼颼的像裹了層冰。隻有三姑爺爺眼睛亮了起來,渾濁的眼球裏閃過一絲光,含糊地笑了:"秀蘭來了......她聽見我喊她了......"
    我爸抄起門後的扁擔,手背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衝我和我姑擺了擺手,意思是讓我們別動,自己壯著膽子往灶房走。我沒聽話,跟在他後麵,心髒跳得像要炸開,每走一步,地板都"吱呀"響一聲,像在催我們快走。
    灶房的門虛掩著,門縫裏透出點昏黃的光。我爸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薑味撲麵而來,嗆得人想打噴嚏。灶台是空的,案板上幹幹淨淨,隻有個豁口的粗瓷碗,裏麵盛著半碗黑乎乎的東西,聞著有股薑味,還有點說不出的腥氣。
    碗旁邊放著把菜刀,刀刃上沾著點濕泥,像是剛從地裏挖出來的——三姑奶的墳就在後院菜地裏,昨天剛下過雨,泥是濕的。
    "咚!"
    一聲悶響從後院傳來,像是有人用鋤頭砸地,一下,又一下,很有節奏,像是在挖坑。我爸的手一抖,扁擔差點掉在地上,他衝我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別動,自己踮著腳往後院走。
    後院的門沒關,風灌進來,吹得籬笆"嘩啦啦"響。菜地裏,有個模糊的影子正彎著腰刨土,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頭發用根紅繩紮著,和三姑奶遺像上一模一樣。她手裏的鋤頭一下下砸在地上,坑邊扔著幾棵剛挖出來的薑,沾著濕泥,像一塊塊帶血的骨頭。
    那影子聽見腳步聲,慢慢轉過身。
    她的臉看不太清,被頭上的白毛巾擋住了大半,隻露出嘴角,正微微咧著,像在笑。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手裏的鋤頭還在往下滴泥,嘴裏嘟囔著:"老東西要喝薑茶......得用新挖的薑才夠辣......"
    翠蘭突然尖叫一聲,指著三姑奶的腳——她光著腳,腳底沾著濕泥,腳趾縫裏還夾著根青草,而那雙紅繡鞋正好好地擺在前院的火堆邊,鞋尖朝著裏屋的方向。
    我爸的扁擔"哐當"掉在地上,三姑奶的影子突然淡了,像被風吹散的煙,鋤頭"咚"地砸在坑裏,濺起的泥落在剛挖出來的薑上,沾著點紅——像是血。
    三姑爺爺在那天下午走了。
    臨終前他很平靜,不再喊著要薑茶,隻是抓著我爸的手,枯瘦的手指冰涼,卻很有力。"秀蘭端薑茶來了......"他的嘴角帶著笑,聲音輕得像耳語,"我看見她了......穿那件藍布衫,跟剛嫁過來的時候一樣......"
    他咽氣的時候,灶房的粗瓷碗突然自己晃了一下,碗裏的薑茶漾出來,在桌麵上淌出條彎彎曲曲的線,像條小路,從灶台一直通到裏屋的床邊。
    送葬那天,翠蘭捧著三姑奶的遺像,走到後院菜地時突然停下來,對著空氣說:"媽,您放心吧,我給三伯燉了薑茶,熱乎乎的,放了新挖的薑。"
    我看見她的手在微微發抖,嘴角卻帶著笑,像是有人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風卷起她的頭發,露出後頸,那裏有個淡淡的紅印,像被人用指甲輕輕掐了一下。
    後來翠蘭說,那天晚上她又聽見灶房有切薑聲,悄悄走過去,看見案板上擺著兩碗薑茶,熱氣騰騰的,旁邊壓著張紙條,是三姑奶的字跡,歪歪扭扭的:"給老東西端過去,別燙著。"
    紙條第二天就不見了,翠蘭說被風吹走了,也有人說,是三姑奶自己收走了。但從那以後,翠蘭總在灶台上擺著個粗瓷碗,每天早晚都盛上薑茶,說"萬一他們回來喝呢"。
    我再也不敢在晚上靠近三姑奶家的後院,尤其是灶房邊——總覺得有把刀在"咚咚"切著薑,有個影子彎著腰,在昏暗的燈光下慢慢刨著土,嘴裏念叨著:"老東西,等你好呢。"
    那聲音裏的不甘心,像根針,紮在每個聽過的人心裏,拔不掉,忘不了。就像灶台上永遠溫熱的薑茶,明明知道人已經不在了,卻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有人端著碗,輕輕推開裏屋的門,說:"老東西,喝薑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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